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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2021-10-15 13:36:34公文范文
杨晚晴李天红色代表温度。蓝色代表点火。绿色代表气流供量。你用了四小时四十二分钟才彻底化为一摊白色灰烬

杨晚晴 李天

红色代表温度。蓝色代表点火。绿色代表气流供量。你用了四小时四十二分钟才彻底化为一摊白色灰烬。我极为耐心地操作着火化炉控制面板上的三原色,确保炉子里不会留下任何具体的东西,或者说,和生命还存在着某种连接的东西,比如,一截没有烧完的肋骨。结束之后,我亲手将你扫入乌木骨灰盒中——盒子方方正正,黑色亚光,是你喜欢的极简主义造型。你用了一生与我进行有谓或者无谓的争执,我想,要是此刻你在盒子外面,你一定会跳到我面前,习惯性地撇下嘴角,说这个盒子不是你要的那种极简主义。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回击你。当然。

要是你在盒子外面。

我捧着你穿过长长的走廊,你在我怀里,温和,驯顺,如生命般沉重。在你依然健康的日子里,我无法奢求这样的亲密。自从真正理解了我的职业,你就一直有意无意躲避着我的触碰,尽管每天回家,我都会拼命洗手。但现在我明白了,我洗不去死亡的气味,因为它从来就不在我手上——它在你心中,从你六岁那年,直到你最终投入它的怀抱。

天空灰白。水汽丰沛。乌云缓缓飘行。在离开这里的一路上,同事们得体地向我表示哀悼,而我则得体地回应。我们这些人见过形形色色的告别场面,于是在直觉里便知道什么是“得体”的。人总会在死亡面前颜面尽失,而此时此地脆弱的尊严,大概就是这个职业唯一的馈赠吧。

在火葬场大门外,我遇见了那个机器人推销员。

“女士,对于您的遭遇,我深表遗憾。请节哀。”机器人有圆形的头和圆形的躯干,像个长着万向轮的橙色葫芦,它的声音是温暖的男性声线,严肃而又饱含同情,“我只是想告诉您,死亡并不是终结。”

这句话我听它对别人说过无数次,然而我还是停下了脚步。

机器人被我的反应所鼓舞,它眨了眨头部显示屏上的蓝色眼睛,说话的声调也明亮了一些,“逝去的人可以活在您的记忆中——当然,也可以以某种方式重生,这取决于——”

“你他妈什么都不懂。”我说。

蓝色眼睛眨了几下。

“女士,我很抱歉,但是我不明白……您希望了解一下我们公司的产品吗?”

“去你妈的产品,去你妈的。”说完,我朝它蓝色线条构成的无辜五官上啐了一口,换来一声低低的呻吟。你从未见过我如此失态。没有人见过我如此失态。我颤抖着,蹲下,把你嵌入我身体的弯折之中,像牡蛎含着珍珠。我用力吸气,吸气,直到气流没法在肺部继续郁积。

借着一股喷薄的气流,我号啕大哭起来。

……女儿,对不起,我的体面在这一刻用尽了。

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你的一生,如果非要这么做的话,我会说,你的一生都充满着对“生”的饥渴。这大概和我的职业有关。那时你大概六岁吧,你问我,到底什么是死亡。我并没有感到惊讶:这是一个迟早都会到来的问题,我甚至觉得,你问得有些晚了。作为一名殡葬师,我很难接受任何把死亡浪漫化的修辞。我是这么回答你的:

“宝贝,死亡就是不存在了。”

你歪着头,“不存在了?”

“就是——就是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就像爸爸那样?”

“对,”我艰难地点头,“就像爸爸那样。”

你鼓着腮帮,想了一会儿。

“那么爸爸呢?”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我们刚才是以外部视角来定义死亡,而现在,你站在了死者的这一边。

“死了,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爸爸不能听、不能闻、不能看,也不能想。爸爸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你陷入了更长的沉默。我等待着,你却出人意料地停止了追问。孩子最擅长创造没有尽头的追问之链,然而关于死亡的问题就这么戛然而止了,我想那时你还没有真正理解死亡,但你一定察觉到了什么。换作别的孩子,这一次黑色的启蒙也许只会微微摇撼他终将坍塌的童年城堡,但你是我的女儿。我们的生活建筑在他人的死亡之上,死亡对你来说是具体的,具体到你吃的每一口饭、看的每一部动画片、用的每一个发卡。

——你,我的女儿,你一早就知道,自己必须在那道无边的阴影下奋力生活。

所以在有能力挣脱我之后,你去了很多地方,换了很多工作,交了很多男朋友;你跳伞、攀岩、自由潜水,以贴近死亡的方式去羞辱死亡。长久以来,我并不理解你。我以为你和同龄的许多青年一样,对生活抱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你们经历了全球范围的烈性传染病,经历了气候危机和其后的饥荒,经历了箭在弦上的世界大战。存在脆弱而易逝,拒绝与任何事物建立起情感联系是你们普遍的心理防御机制。

我以为我理解你。

那次见你,你刚刚从不知何处归来。你给我的地址是一小栋老旧的公寓楼,没有智能人格的那种。我在霉味儿扑鼻的楼道里敲门。猫儿般的应和声。门没有锁。我犹豫几秒,推门而入……你的房间此刻我已回想不起来,我只记住了房间中的你,那废墟中的大理石雕塑:你半裸着坐在床上,长发散乱,睡眼惺忪,肩颈和腰臀弯出迷人的弧度。我设法从你苍白的美丽胴体上移开视线,毫不意外地,我看见了那只盘旋在你斜上方的蜂鸟。

“把衣服穿上。”我说。

你笑了笑,然后撇下嘴角。我本以为你会像从前那样,轻蔑地拒绝我,但你沒有:你拉起泛黄的被子,用双臂将它夹在胸前。

“好了。”你说。

我的目光在蜂鸟和你之间悬浮着,我看到墙上蛛网般的裂纹和棕色水渍。

“唐暮冬,你就这么作践自己,啊?”

你斜起一边肩膀,轻轻哼了一声。

我用了整整半分钟来调整呼吸。终于,凶狠的指责从唇边退潮。我叹了口气,“暮冬,回家吧。”

你点了点头,蜂鸟随着你的动作上下飞舞。

也许这没有龃龉的对话对你我来说都太过离奇,有好一会儿我们都默不作声。蜂鸟喋喋不休的振翅声占领了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刺得我头皮发麻。你缓缓背过身去,伸手摸索散在床上的衣服。被子滑落,你的肩胛骨高高耸起,像天使含苞的翼翅。我想起你小时候肉嘟嘟的、肩胛骨尚不明显的后背,给你洗澡时,只要用指尖一碰,你就会一边躲闪,一边咯咯笑个不停。而我的手指会立刻追上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你套上白色T恤,将长发从领口中卷出。之后你停止了动作,就这么背对着我。时间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交叠着,直到你开口说话。你说:

“妈妈,我得病了。”

我木然站立,“冬冬,你说什么?”

“我得病了,是癌症。”

我的耳边横过“嗡”的一声。

这声音盖过了整个世界。

从下向上数第三排,书架上有个空档,正好可以用来摆放骨灰盒。书本来是倒伏着的,现在,骨灰盒成了书挡,五颜六色的书脊倚着你,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会迷恋加缪、米沃什和川端康成,在你还没有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我很少看到你阅读他们。也许,和你很多心血来潮的爱好一样,你只是迷恋上了追求某样事物的感觉——或者更准确地说,汲汲于生的感觉。

那时你二十岁出头,靠卖画挣钱,又把挣来的钱全部投入到购买古董纸质书上,你甚至为这些旧时代的幽灵专门定制了一个巨大的书架,塞进你并不宽敞的房间。我本以为你的新爱好很快便会因为资金紧张而无以为继——这个时代没有艺术家的生存空间。艺术型A.I.擅长深度学习,它会模仿你的风格,然后用你的风格来打败你。在量产艺术品的低价诱惑面前,人们毫无招架之力。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几乎所有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都是昙花一现,我以为你也不会例外。

可是我错了。

我珍藏着一幅你的作品,是我从别人手中辗转买回来的。你画了一只蜂鸟,一只真正的蜂鸟,这个小东西红蓝相间,悬停在墨绿色的背景之上,整个身体由古怪的折线构成,同时放肆地践踏着透视法则。就算是一个门外汉,我也能在这幅画上看到你艺术家的天分。曾经有人评论说,你是当代的夏加尔——必须承认,你们确实有神似的浓郁用色和大胆构图。但如果某个人的风格可以被这样寥寥几字总结,那也意味着他很快就会被算法取代。在你短暂的画家生涯中,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有一些东西让你的作品超越了算法。

是什么呢?

很多人都想找到答案,包括你后来的男朋友,李卓然。当时,这个名牌大学高才生供职于一家专攻艺术创作算法的公司,他开发的算法让不少艺术家丢了饭碗,也让艺术品量产商赚得盆满钵满。你本是他的又一个猎物。在你的一次个人画展上,他顶着一头乱发出现在你面前。他对你说:

“所有的艺术创作都是算法。我可以找到你的算法,然后用它来打败你。”

你笑了笑,说:“那就打败我好了,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手指在乱发中搅动,“有时候,算法隐藏在更深的数学现实之下,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我需要时间。”

你依然笑,“我给你时间——在你打败我之前,要不要先来一杯咖啡?”

他的手指停止了动作。对一个年轻男子来说,你的从容是性感而又危险的。我想就是在那一刻,李卓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尽管他从没有放弃过寻找你的创作算法。我想,如果他对你的人生有更深的了解,他本可以找到的。——那是某种气息,或者用李卓然的话来讲,某种深层次的数学结构。这气息隐秘地盘旋于色彩和构图之上,或许是庆典场景里人物下坠的嘴角,或许是夏日盛景中一抹漫不经心的衰败,或许是整个画面:那只蜂鸟,它本身就是象征……这气息让观看者头皮发麻,心有戚戚,这气息在某种程度上,是算法难以理解的。

——这是死亡的气息。

女儿,我曾经为这个发现而瑟瑟发抖,虽然彼时你已经放弃了创作,在世界各地流浪。我发抖,出于愧疚和恐惧。我愧疚于不能给你一个别样的童年,一个不需要学习与死亡和平共处的童年;我恐惧,是因为我知道,很少有人能逃出童年。

……眼泪又开始了潮汐。在一片朦胧中,我整理着你的书架。你收集的书来自死去的人和死去的时代,至少,他们留下了一些东西。我的女儿,你呢?我在抽泣中摇晃,不得不用手攀住上层书架搁板。忽然间我的手指碰到了某样东西:光滑、微凉、有尖锐的突起。

那是你的蜂鸟。

你第一次带蜂鸟回家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表面上,我是在为你乱花钱而生气:这架靠电磁驱动的扑翼飞行机器人即使对成年人来说也不便宜,更何况那时你还只是一个初中生。你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反应,淡然地说这只蜂鸟是你用多年攒下的压岁钱买的。关于钱的争吵又无力地绵延了一会儿,好让我们各自思忖,是不是该把这个家一直竭力隐藏的东西摆上台面。

最后,我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现在,我可以坦诚地说,你也可以坦诚地表示同意:蜂鸟是人类逾越死亡的企图。这个不知疲倦的小精灵用摄像头和麦克风记录下绑定者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同时作为绑定者连接互联网的微型终端,它还描绘着这个人在另一重现实中的数字轨迹——总之,蜂鸟见证着一个人全部的生活史。人们总希望自己在世界上能留下点儿什么,蜂鸟就是一份巨细靡遗的墓志铭。

而它能做到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妈妈,我把它留给你。”

蜂鸟圆滚滚的肚腹发出“叮咚”一声。电充好了。我在智能终端上发起连接申请,验证过我的虹膜指纹后,整个数据云向我敞开。——女儿,你没有骗我,你把它留给了我。我闭上眼睛,双臂紧紧圈住小腿,在沙发上蜷缩起来。你在骨灰盒里。你在数据云中。这两个并存的陈述句有着同样的真实和不真实,一时间,我无法厘清。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艰难地将身体打开,抹净脸上的泪痕,端坐在沙发之上。我滑动手指对空气投影下达命令,进入你的记忆……数据以天为存储单位,长长的下拉列表仿佛没有尽头。一开始,我只是随机挑选:你的15岁。你的18岁。你的22岁。你的30岁。我看到你皱着鼻子蹲马桶,内裤堆在脚踝上,大脚趾百无聊赖地翘起;我看到你在浸入式视频分享网站上和人吵得不亦乐乎,用的净是些令人不忍直视的下流词汇;我看到你在全息镜前挤额头上那颗红亮的青春痘,门外是我粗声粗气的催促;我看到你面容愁苦地缩在真空管列车狭小的座舱中,身旁的男人打着响亮的呼噜……都是寻常的画面,我却舍不得放过任何一秒——正是这一秒接着一秒,构成了活生生的你,一个饥渴于生命,又无从躲避生活之庸常的你。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迷失在你的记忆之中。我曾经将蜂鸟视为刺眼的异物,而现在,它是我的救赎。

——女儿,你一定懂得我在说什么。

文件序号:02784

时间:2062年12月21日11:16

地点:澳大利亚悉尼市

你穿着潜水服,长发在空中翻飞。从你的肩膀上方向前看去,是一片碧蓝的海。海面上隐约着一个白色尖角。你回过头,对镜头招手。“接下来,我要去看看水下悉尼歌剧院了。一个小知识点:在四十英尺以下,人体就不再向上浮起,而是被拽向深海……这让你想到了什么?”你眨了眨眼,“朋友们,祝我好运吧!”说完,你一跃入水,溅起星点浪花。镜头下降,悬停,蜂鸟的扑翼在水面上吹起细密波纹,波纹之下,你的身影渐渐隐没。

*语音批注*

时间:2073年2月2日04:53

地点:中国北山市

妈妈,我曾经那么热爱冒险,这一定让你很困扰吧?抱歉,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活过。我知道,除了在生命的刀尖上跳舞,还有很多方式可以完成这样的证明,可谁又没有年轻过呢?

妈妈,我多么希望能和你一起冒险,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曾经以为,这一天终将到来——但我高估了生活的仁慈。

文件序号:00858

时间:2058年3月11日18:31

地点:中国北山市

你趿拉着拖鞋,走向卫生间半掩的门。哗啦哗啦的水声。卫生间里,女人正弯腰洗手。那是我。你走进卫生间,蜂鸟在你的肩膀上方窥视。我抬头,转身,脸色灰白,带着一点儿窘迫。你向前一步,我退后一步,还没来得及擦干的双手掌心向上在身侧摊开,这动作像极了即将走入手术室的外科医生。你说:“妈……”我在衣摆上来回搓手,“冬冬,你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给你做。”

*语音批注*

时间:2073年2月5日04:27

地点:中国北山市

妈妈,我知道你的手做过什么:它们送走过很多人,它们让死亡更有尊严。自从懂事以后,我就没有嫌弃过它们,有心结的人,是你。妈妈,当那一天来临,我希望你亲手为我梳妆打扮;妈妈,当那一天来临,我希望你不要厌恶自己。

文件序号:03673

时间:2065年4月7日14:34

地点:中国成都市

这是一个小小的房间,七八个人坐在简易椅子上,围成一圈。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本书。每个人身后都有蜂鸟盘旋,它们高高低低的振翅声交织在一起。一个悦耳的男声浮在这白噪音之上。是一个英俊颀长的青年正在朗读,自上而下的橙色灯光在他脸上投出浮雕般的阴影。他读道: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最后,他指节发力,将书啪的一声合上,“《礼物》。切斯瓦夫·米沃什。”

蜂鸟记录下了你此刻凝视他的目光。纯粹。充满情欲。没有半点儿曲折。

*语音批注*

时间:2073年2月14日06:02

地点:中国北山市

妈妈,今天是情人节。我思念我曾经的爱人们,我也庆幸他们不会看到我如今这副模样。在我生命的某个阶段,我用书籍和爱情去抵御死亡。你看到的这个男人,他曾带给我短暂而美丽的时光,和我爱过的所有男人一样。妈妈,我追求精神和身体的愉悦,二者对我同样重要。我在一段又一段灵与肉的关系中流浪,但这并不代表,从一而终的人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绝对的道德从来就不存在。妈妈,如果说我们这一代人和你们那一代有什么根本的不同,那就是我们只为自己、只为现在而活。这就是我们的道德。

妈妈,请原谅我的自私。

文件序号:06573

时间:2073年5月12日07:04

地点:中国北山市

你站在镜子前。你取下假发。你小而圆的头颅上有青色的毛茬,泛着幽幽的哑光。你以双手掩面,无声抽泣。我看着你一缕一缕滑落到冰冷的地砖上,看着你一秒一秒哭回童年。蜂鸟飞到你身前,安静地等待着。

几分钟后,你移开双手,嘴角向下。你说:

“妈妈,我怕。”

没有语音批注。

“女士,您确定吗?”

我点了点头。

蓝眼睛眨了几下。机器人躯干上的光学微孔在空气中投出立体画面,以动画搭配列表的方式呈現产品。我的目光在产品介绍前扫过,脑海里却满是机器人吊着口水丝的无辜面庞。“前几天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低声说,“但你的老板不应该把这个工作交给你。”

机器人的脸上浮出一个问号。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行。机器人让很多人丢了工作,却没法取代我这样的人。”我说,“只有理解死亡的人才会对死者表现出最大的敬意,而这恰恰是你们这些机器人做不到的。”

“我认为这是一种偏见,女士。”机器人反驳道,“我理解死亡。”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相信。”

机器人吊着一对冷光八字眉,收回空气投影,有几秒钟默不作声。几秒钟对电子脑袋来说已经很长了,那是它在模仿人类的思考过程。我平静地看着它,看着它身后卷起的黑色云梢,泄出蓝色一角的天空。我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进入这个世界了。女儿,你的记忆就是我的家园,如果可能,我想永远留在那里,即使它已经是一片死水。

如果。可能。

“女士,对死亡的理解在我的算法里,”机器人说,“就像它在您的基因里。”

我盯着那双蓝眼睛。

“我的创造者使用了遗传算法。”机器人继续说,“我的基础思维模型是一些元胞自动机代码,我的创造者为这些自动机设置了一个最简单的目标函数:活下去,尽可能把自身的代码传递到下一代。接下来,他引入了代码的死亡规则,规定了代码变异率和生态位……最后,他启动了时间。”

时间。变异率。生存竞争。脱颖而出的代码必然厌恶和恐惧死亡,尽管人类并不理解代码“黑箱”是如何实现这一点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把它灌入机器人的电子脑。

“我的创造者认为,只有对死亡的共情,才能打动顾客。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被创造出来的。”机器人眨巴着眼睛,“女士,我理解死亡,虽然我不确定是否能和您分享同一个天堂。”

我垂下眼睑,半晌不言。

“咳咳。”机器人再次将产品介绍投射到空气中,“女士,您还需要了解我们公司的产品吗?”

我勉强笑了笑,拨动食指,潦草滚屏。

我的动作猛然停住。

“你的设计者……”我指着投影中的一个高亮显示的名字,声音发颤,“是他吗?”

“他呀——”机器人发出了一串轻快的哔哔声,“当然是他。除了李卓然,还能是谁呢?”

女儿,你说得对,我们拥有不同的道德。妈妈这一代人(以及妈妈之前的许多代人)习惯虚构一个高高在上的观察者,给予它评判的权力和与生俱来的道德洁癖。而你们这一代人的观察者则是一个真实存在、并且纯粹中立的“他者”。你们成长在蜂鸟飞入寻常人家的年代,早就学会下意识地过滤掉它无时无处不在的注视。你们不耻于在蜂鸟面前袒露自己,因为它就是你们的一部分——连接“现世”与“来世”的那一部分。

然而即使明白了这一点,我依然很难毫无障碍地接受蜂鸟记录下的一切。

所以,当我在AL(AnotherLife)公司的会客室里看到迎面而来的李卓然,我的脸颊还是烧了起来。他在我身前站定,看起来有些茫然。

“阿姨?”

我用冰冷的手心捂了捂滚烫的脸颊,“卓然……你坐啊。”

他的喉结缩了一下,双手紧贴裤线,直挺挺地坐了下来。八年过去了,李卓然剪了利索的短发,眼角也多了些鱼尾纹。他打的领带,我们对坐的桌子,桌子后面的墙纸,墙纸上AL公司的LOGO,都是深深浅浅的橙色——除了蜂鸟,李卓然身后那只翠绿色的蜂鸟。

“阿姨,我没想到是您。”李卓然说。

“暮冬……”我说,“她走了。”

他的五官定了几秒钟,然后,他抬起手,将手指插入短发之中。

“我们……我们去年还联系过。”他说。

“急性粒细胞白血病。”我说。

“哦。”

他捧起茶杯,低头,白色水汽氤氲在他脸上。看着这张脸,我不可遏制地想起蜂鸟记录下的你们欢爱的画面。我并不是偷窥狂,我跳过了这些画面。但这并不足以阻止我形而下的潜意识将它们串联起来。我想象交缠在一起青春丰润的肉体,想象毫无顾忌的爱与遗忘,想象两只翩跹在卧榻之上的蜂鸟,想象……

“……阿姨,所以您来找我是……”

我尴尬地埋下了头,“我想复活暮冬。”

李卓然眨了眨眼,“我明白。”

我们捧着茶杯,陷入了各自的沉默。

“我一直想找到暮冬创作的秘密,”片刻之后,李卓然说,“现在这个秘密已经随她而去了。”

我点了点头。

他的身子向后靠了靠,嘴角卷出一缕笑,“我从事现在这个职业,也是因为暮冬。之前的许多年里,我在她的画作中寻觅令她卓尔不群的东西而苦寻不得,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思路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成就了暮冬的,并不仅仅是她对绘画的理解,而是某种更为宏大的数学结构——也许,就是她的意识本身。”

他的眼睛又渐渐明亮起来,“所以我要用算法复制她全部的意识。在当时,这只是一个无知者的狂妄,但正是这样的狂妄,将我的研究推上了一条必然的道路。”

李卓然转变研究方向时,AL公司的发展恰好进入了瓶颈期。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利用蜂鸟提供的海量数据,在经典深度神经网络中训练死者的意识模型,再将之灌注于仿生机器人或者做成虚拟人物,让人们得以与死去的亲人重聚。这是一片新兴的、有着巨大市场需求的“蓝海”。AL公司一度凭借其技术优势,成为独领风骚的产业巨头。

“鼎盛之后便是危机。”李卓然说,“人們渐渐对公司的产品产生了不满。那些与仿生人或者虚拟人物长期相处的顾客发现,被‘复活的人只是过去的幽灵,或者说,一段可以被准确预期的程序,而非一个时而理性时而疯狂、拥有欲望、可以托付情感的真正的人。我们期待重现丰富幽微的人性,而人性是建立在霍奇金-赫胥黎模型、脑区折返式通路和连续-离散混合信号传递这样的生物学基础上的。在当时,即使是处于技术领先地位的AL公司,其使用的神经元模型也因为功耗问题一直无法在运算速度上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困难的根本在于冯·诺依曼架构固有的局限性。正是在这时,他们找到了我。”

李卓然对我笑了笑,“我有公司需要的新鲜思路,而公司有我需要的资金支持——我们一拍即合。”

首先用神经形态芯片阵列构建意识核心区的基本功能结构:大脑皮质、丘脑、基底核、海马体……将它们与通用感官解码引擎连接。然后,用死者的记忆数据去训练它们。神经形态芯片阵列的初始状态是相同的,但学习机制会移动、重连、创造和破坏数以百亿计的电子突触,重塑阵列的几何构型。接下来,将记忆以时间序列形式输入这个仿生脑模型,用模型去拟合真实事件,再根据拟合结果不断调整,直至其预测与死者生前的行为趋于一致。

这就是李卓然复活你的方法。

“你刚才说,‘模型。”我说,“这让我感觉,你复活的,嗯——意识,依然是某种数学的东西……某种算法。”

“意识本来就是一种生物算法。”李卓然说,“而我的事业,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去逼近它。”

我沉默了几秒钟,“你成功了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长时间地看我,眼里浮着一层薄薄的疑惑。

“哦,我明白了。”我笑了笑,“暮冬一定和你说过,我坚定地反对一切用算法复活死者的企图。同一个人,现在却在关心算法能不能成功……你很好奇,是什么让我的想法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对不对?”

他含混地“嗯”了一声。

“我做了三十多年殡葬师,”我说,“在我刚入行的时候,死亡虽然可憎,但也神圣。死亡意味着永恒,而我,一个微不足道的殡葬师,则自认为是人们通往永恒的引渡者。所以,我一面为双手的不洁自卑,一面又深深地自豪——很矛盾,不是吗?许多年来,我就在这矛盾中榨取着生存的意义,直到……直到人们开始用算法来克服死亡。当死者纷纷从冥河的对岸泅渡回来,当人们不再把死亡当作永别,死亡的神圣和永恒便开始瓦解,随之瓦解的,还有我生存的意义……所以卓然,我抗拒算法,大概是出于自私;而当我发现,于我而言,暮冬的存在远胜任何所谓的‘意义时,我又求助于算法——同样出于自私。”

李卓然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带着一股无言的力量,不由分说地止住了我的颤抖。

“我理解,”他说,“人都是自私的。”

半晌不语。最后,我吸了吸鼻子,“现在该我提问了:我的想法可行吗?”

他点了点头,“暮冬其实是在公司的阵列服务器里,通过网络与蜂鸟相连。不妨这样想:服务器是她的大脑,而蜂鸟是她的身体,即使相隔万里,比起人类的神经传导速度,这两者之间的通信还是要快上许多。”

“还有感官。”我说。

“我会给她加装气体分子侦测模块、触觉器和发声单元。”李卓然说。

“谢谢你。”

他犹豫了一下,“阿姨,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复活暮冬吗?”

我用指尖轻轻抚过蜂鸟翠绿色的仿生羽毛,抚过它塞满电子元件的肚子,抚过它聚酯纤维的喙。此刻,它回望着我,等待着被赋予生命。

“也许,我只是想偶尔任性一次——”我说,“就像暮冬希望的那样。”

说来奇怪,在看了你的那么多记忆后,我开始想起一些你十三岁之前的事情,那些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掉的事情。也许正如李卓然所说,人生是一条河流,你总能通过某种数学方法,由下游的奔流去推知上游。我不会什么数学方法。我只是站在原地,看你从遗忘的迷雾中向我走來,仿佛我的头脑还住着另一个你。——那个永远停留在童年的你曾经对我说,想要住在带花园的房子里,这样你就可以种花种草,养猫养狗了。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首先,一楼太潮湿;其次,我们也买不起这样的房子。你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天。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你并非真正对花园有什么希求。和大多数工薪阶层一样,我们蜗居在老旧的高层住宅楼里,多年的经济萧条让这些住宅楼缺乏基本的维护,火灾和电梯事故频频发生。就在你提出要求的前两天,我们住的楼栋还发生了一起坠梯事故……女儿,你一定是嗅闻到了蛰伏在你身边的死亡,才有了这个想法。那之后,为了弥补没法养猫养狗的遗憾,我给你买了仓鼠、金鱼和蜗牛做宠物。令我至今都无法理解的是,这些小动物很快便一一死去,像是嫌自己的寿限还不够短似的。最离奇的是蜗牛,谁也不知道它怎么爬到地板上,又是怎么被你一脚踩碎的。对于仓鼠和金鱼的死亡,你没有表现出孩子特有的悲伤或者冷酷。你只是沉默着。而蜗牛之死却一定向你揭露了生命的坚固与脆弱间的巨大悖谬,仅仅用沉默已经无法将它化解。所以你在当晚钻进了我的被窝,久久不说话,只把你香甜的鼻息吹在我的锁骨上。

“妈妈。”我听见你说。

“嗯?”

“我会死的吧?”

我在清醒与睡梦间摇晃了一下,然后身体后错,看你。

“宝贝,你说什么?”

你翻着眼睛,“我会死,对吗?”

我想了很长时间,“宝贝,每个人都会死,妈妈会死,你也会死;不只是我们,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会死。”

你把头埋在我胸前,搭在我胳膊上的小手冰凉。“为什么?”

“也许……也许是为了让我们好好活着吧。”

没有主语。模棱两可。这一次,我没法给你一个我认为正确的回答。那太残酷了,不该由一个孩子来承受。

“妈妈,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搂紧你,像搂紧一根小小的刺,我的心口发疼。“宝贝,不准再胡思乱想。我要你好好陪着我。”——陪着我,直到我并不再是你生命中的一切,直到你准备好面对失去。

“我会——”你打了个哈欠,“陪着你的。”

你轻轻啄了一下我的脸颊。

“……阿姨?”

我怔了一下,转头。是李卓然在时间的这一边对我说话。

“阿姨,对每一个使用公司产品的人,我都要尽到告知的义务。这可能会冒犯到您,请您千万不要介意。”

我用指尖轻触脸颊上你吻过的位置,仿佛依然能触到你留下在那里的柔软和微凉。我说:

“卓然,没关系的。”

他抬起手,抓了抓头发,又放下。“我们总要面对失去。有的人选择接受,也许失去会带来剧痛,但疼痛总会消退,一个人就算被摧毁成废墟,废墟上也能开出花朵;而有的人选择逃离,逃到虚构的神祇或者现代科技创造的幻觉中去,也许在那里他不再会感到疼痛,但他也永远不可能重新去拥抱生活。阿姨,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笑了笑,“你对所有顾客都这么说吗?”

李卓然的脸红了,一如你记忆中的那个天真又狂妄的少年,“这是公司的标准规程……”

“我想听你的心里话。”

他狠狠地眨了眨眼,眼角的皱纹旁逸斜出。

“如果万事万物都产生于数学法则,那么同样用数学法则构建的东西就没有高下之分。”李卓然意味深长地停顿,“我们可以选择接受现实,我们也可以选择创造自己的现实。”

“……卓然,谢谢你。”我说,“如果暮冬还活着,你觉得,她会怎么看我的选择?”

“我——”李卓然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说,“等她醒过来,我们问问她,怎么样?”

这个高个子的男人盯了我一会儿,眼中残留的困惑如春雪般消融。

“好。”他说。

你醒來。你睁开双眼。你振翅起飞。你盘旋在我的头顶之上。你说:

“妈妈,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我请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假,长到足够我们重新认识自己和彼此。这具身体对你来说是陌生的,而你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所以在旅行途中,我们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我们一起登山,一起去赶海,一起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一起在旷野中等待银河爬上夜空,一起在烟雾缭绕的酒馆里喝啤酒,一起在街上打赌刚刚走过的到底是真正的人还是仿生体。没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每个人都有蜂鸟,他们不知道我头顶的蜂鸟中寄宿着一个灵魂。当我们暂时安顿下来,我们会整夜整夜地聊天,聊米沃什的诗,聊白天擦身而过的漂亮男孩儿,聊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些岁月。很多时候,你无法理解从前的我们为什么那么喜欢争吵,为什么要以愤恨来表达爱,为什么要以互相远离去靠近。你曾经感到困惑:你拥有那个死去女孩儿十三岁以后的全部记忆,你拥有与她相同的好恶与个性,你经历过她生命的凋萎,你也知道人不能死而复生。有一天你对我说:

“妈妈,我不想成为唐暮冬。”

我看着你。我看着一只蜂鸟在优雅地悬停,翼翅之下是大海中的城市浮岛。

“你不必成为唐暮冬。”我说。唐暮冬终其一生都在挣脱某种东西,而你也同样渴望着挣脱。相同的渴望将你们连接在了一起,像是一条隐秘的通道。认识到这一点,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李卓然曾经不无遗憾地对我说,如果我为你选择了一具手指灵巧到可以作画的仿生机体,那么他应该就能搞清楚是不是找到了你的创作算法。我只是对他笑了笑。

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了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们在世界尽头停下了脚步——火地岛上一座叫作乌斯怀亚的小城,地球上最靠南的城市。从这里坐船出发,两天便可到达南极洲。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在尚未被海水淹没的街道上,抬头便可以看到安第斯山脉的皑皑雪顶,低头则是比格尔海峡的粼粼波光。我们到达时正值南半球的夏末,清冷的空气让所有颜色都有了一种透明的质感。到了这里,我们就再也迈不开脚步了。我们租了一套建在坡上的木房子,房子红色斜顶,带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开着五颜六色的花。经常是一整天,我们在花园里无所事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时,我会看书或者侍弄花草,而你会在我身边盘旋。我猜,在你的电子大脑里一定也有什么在盘旋。

而我在试着接受李卓然的建议,不去猜测你在想些什么。

有一天你对我说:“妈妈,我画了一幅画。”

我从躺椅上直起身体。午后的花香钻进我的鼻腔,微痒。

“我在画板程序里画的,”你说,“你想看看吗?”

我点了点头。

你把画投影在空气中。画里是一座花园,一个女人,一只蜂鸟。

“妈妈,”你说,“我想离开了。一个人。也许回到虚拟世界里,也许去寻找另一具身体……也许,就这么结束。”

画面里,女人正弯腰侍弄花草,她的头发花白,嘴角凝着一缕笑。蜂鸟停在她对面的花朵上,线条柔和,颜色明丽——那缠绕了唐暮冬一生的气息消失了。我抬起头,我的视线有些朦胧……你把这一刻画在了你的画里。你超越了死亡。

“妈妈,”你说,“你伤心了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我向你伸出了手指。

而你飞向了我。

【责任编辑:迟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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