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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鸟兽之名

2021-10-16 13:00:09公文范文
山下的女人被约到山上杀害,小区里很多人知道凶手是谁,却集体沉默。越来越多的人从大山深处、湖海岸边、农

山下的女人被约到山上杀害,小区里很多人知道凶手是谁,却集体沉默。越来越多的人从大山深处、湖海岸边、农耕乡土搬离,住进了钢筋水泥的高楼,他们以何谋生?他们如何安顿自己的靈魂?在拥挤、忙碌、残酷竞争的都市里,抱团取暖能否抵抗集体迷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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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天,我整个人变得越来越焦虑,失眠也越来越严重,经常半夜里赤足在屋子里游荡,或是守在窗前,数着爬进来的月光的脚印。下弦月总是在后半夜才悄无声息地出来,脚印洁净极了。如此一段时间之后,眼看就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我决定回一趟老家。

我的老家是一个北方小县城,很多人家的门口都种着桃树。那些桃树,平日里看上去也就是一棵棵树,谁也不会朝它们多看一眼。但是一到了三月,它们就会从各个隐蔽的角落里集体杀出来,艳丽凶猛,张灯结彩似的,把整座老县城照得像宫殿。

我选这个时节回去,一来是为了赏桃花,二来是为了打捞点素材。我的焦虑也与此有关。这些年里,我虽然出了几本书,但几乎没什么反响,也没多少销量,稿费连在北京租房都不够,为了生活,近两年不得不写一些不入流的悬疑小说,以求多些销量。写悬疑小说的后遗症之一就是,看什么都觉得其中有蹊跷。所以每次有人叫我作家的时候,我心里都是既恼怒又得意,恼怒的是,就连我都能算个作家?得意的是,居然有人知道我是个作家,我还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母亲就从不和别人说我在北京做什么工作,我估计她是羞于启齿。

青砖的院门日益破败,朽坏的木门吱嘎作响,但从墙后伸出的那枝桃花却依然天真妩媚,走到门口,忽然与它迎头撞上,那种欢喜热烈,简直让人想落泪。坐在桃树下和母亲寒暄一番之后,母亲忽然一拍大腿,说,你不是每次回来都先问我,最近县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吓人的事情,这次怎么不问了?我还真给你攒了这么一桩事,晓得不?你那个同学,杜迎春,在山上被人杀了,杀了以后又把她烧成了灰,连案子都破不了,听说连脖子里的一条金项链都被人家拿走了,你说怕不怕?死了有一个多月了吧。

我大吃一惊,杜迎春是我小学同学,我同学里面居然也会出命案?杀人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情啊,却忽然长出腿跑到了我面前。小时候因为我们两家离得很近,我和杜迎春从小就在一起玩,长大以后她名声不是很好,中间有几年我们失去了联系,但后来加上微信之后,她偶尔还会从手机里跳出来,和我聊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杜迎春在我们县城里也算是一号人物,初中毕业后读了个中专,十八岁的时候就爱上了一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她母亲看不上那男人,咬牙切齿地骂她,跳着脚说,嫁去,嫁去,把老娘给你买的衣服脱下来。话音刚落,她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包括内裤,然后赤身裸体地站在院子里,仰脸数着头顶飘过的几朵白云。和这男人结婚六年便离了婚,然后又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广东的网友,在网上爱得轰轰烈烈、天昏地暗,又坐上绿皮火车跑到广东去找那男人。结果两个月之后又悄悄跑回来了。后来还是经熟人介绍,嫁了一个面相老实的男人,生了个女儿。结果过了几年又离婚了,因为她有了相好的,说是又找到爱情了。就在去年过年前,她还在微信里主动和我说起过,说她现在这个男朋友性格有些反复无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山上搬下来的缘故。我回她说,你口味倒变得快,开始喜欢山民了?山民被文明驯化得更少,性子和我们也不大一样吧。她回道,我要的是感觉,说不来他身上有股什么劲儿,反正挺吸引我的,再处处看吧。我说,感觉又不能当饭吃。之后便是大年初一互相发了条拜年短信,然后再无联系。

我忙问,那凶手抓不到?母亲说,人都烧成灰了,又是在山里头,你说怎么破案?我想,确实,大山里没有监控,可杜迎春对山上并不熟悉,为什么却要跑到山上去?这说明杀害她的人对山里很熟悉。我赶紧问,她后来不是又有了个相好的,那男人没嫌疑?她想了想,说,不关那人什么事吧,要不案子早就破了。我问,你见过那人吗?母亲摇摇头,光是听她妈在我耳根子底下提过一回,好像那人是从山上下来的,就住在移民小区里。我忙问,这移民小区叫什么名字?她说,大足底小区。我说,这小区的名字怎么这么怪?

母亲白了我一眼,起身说,你又不是公安局的,管人家闲事干什么?我看你是越来越呆了,难怪找不到老婆。阳关山上修水库,正好淹了大足底村,他们就整村搬下山了,这多好,下了山直接就住进楼房了。你看看连人家山里人都在县城有楼房了,再看看你。我看,你再写上一年就快不用写了吧,你还能写出个房子来?

我急急打断她,这个大足底小区在哪边?

母亲见牛头不对马嘴,只挥手往西边比画了一下,懒得再搭理我,又随手拔了两根葱,准备做饭。

我果然在县城的最西南角找到了这个叫大足底的小区。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写了两年悬疑小说,没见写出什么名堂,倒把自己搞得像个业余侦探。只见这小区孤零零地悬在那个角落里,孱弱瘦小,天外来物一般。小区周围围着一圈矮矮的围墙,有一只长胡子的山羊居然稳稳地站在墙头,我看了半天它都掉不下来。小区的西面和南面皆是旷野,旷野里隐隐可见几棵柳树。小区对面立着两棵粗壮的大白杨,树上筑着巨大的鸟窝,小房子似的,看起来里面住个人都不成问题。我绕着小区转了一圈,只见小区周围开垦了几块奇形怪状的菜地,犬牙参差。在小区后面还有猪圈、羊圈,里面养了几头猪和几只羊,很是热闹。小区旁边的旷野里还搭了个简易厕所,就是刨了个坑,周围插上四条木棍,拿块破布围着。我不禁有些疑惑,难道还有人每天千里迢迢从小区里跑到野地里,就为了上个厕所?

我正在门口徘徊,小区里走出来一个人,在与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俩对视了一眼,我忽然认出,这人却是我当年在县文化馆的同事,叫游小龙。那人走过去两步忽然也停下,回过头看着我。我说,游小龙吧?我是李建新啊。他盯着我又认真看了几秒钟,然后走过来,忽然伸出一只手,像领导一样,要非常正式地和我握手。我不太习惯,觉得这样太过隆重,但我们的手还是轻轻碰了碰,然后他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多年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故人,请问你来这里有何贵干?我犹豫了一下,笑着说,没事,瞎溜达到这里了,你怎么也在这儿?他淡淡说,我就住在这小区里。我惊讶地说,好事啊,什么时候搬到楼房里了?他却忽然说,真是抱歉,我现在出去有点事要办,欢迎你明晚到我办公室来叙旧,我还在原来的办公室,那么,再见。说罢便扬长而去。

多年前我本科毕业在县文化馆工作的时候,游小龙就已经在那里了,比我早去了两年,据说他老家在阳关山的某个小山村里。那时候他极不喜欢说话,还有个忌讳,不愿听别人说他是山民。平时同事们极少有机会能听到他说话,所以,他偶尔说一句话,哪怕是再平常的话,也总会让人觉得惊天动地,怎么,这个人居然会说话?我后来慢慢发现,他虽然平素寡言,总像静静潜伏在水面之下,有时候却会忽然从什么地方浮出水面,且姿态昂扬,头顶着水草或月光,看起来就像只华美的海兽。

那时候,我们都是这个县城里稀有的文学青年,虽然很少交谈,但光闻着对方身上的气息,就知道是同类。我发现每天下班之后他都不走,也不是加班,只是蛰伏在办公室里不停地写东西。有人说他在写小说,有人说他在写诗。不管我多晚离开,都能看到他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光,有时候还会碰到他像个夜游神一样在楼道里游荡。

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回家,因为他就住在办公室旁边的小杂物间里。那时候我觉得他简直像个国王一样,每天晚上等所有的人都下了班,这整栋楼就都成了他一个人的疆域。他办公室里的那点灯光一直压迫着我,我担心他写着写着会忽然变成一只庞然大物,然后绝尘而去。而我则被遗弃在原地,变得越来越颓败平庸,最后彻底淹没在人群里。

只要他的灯光还亮着,恐惧感便会让我又悄悄折回自己的办公室去,重新坐到椅子上,即使坐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但只要自己的灯光也陪他一起亮着,心里便像抛了锚一般,多少觉得稳妥了点。这样过了两年,我还是作出了辞职的决定。辞职之后,我离开县城去了北京闯荡,在京城一流浪就是十年。工作一换再换,没想到最后还是混成了一个靠写作为生的人,租个小房子,偶尔去凑个酒局。

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来了,游小龙就是个山民。他是在大山深处长大的,在县城里读完高中,又出去读完大学之后,再回到县城工作。我们这个县以山地为主,县城坐落在巴掌大的平原上,而大大小小的村落则像树叶一样散落在连绵起伏的大山里。如果是土地肥沃的截岔地带,就会形成比较大的镇子,但更多的山村就几户人家,甚至还有独家村,一户就是一个村莊,孤零零地镶嵌在大山的褶皱里。

在我们这里,平原对山地的歧视由来已久。山民的口音和平原上的口音略有不同,但即使只是一个叹词也能被平原上的人轻易嗅出来,哦,山上下来的啊?好像山上便是另外一个星球。山民们去一趟县城也自称是下山一趟。下山的方式多种多样,从前主要靠搭着木排走河道或步行,走河道必须在七八月份的旺水期,人如蜻蜓般立在木排上,顺流而下。步行的时候则需要身上带足干粮,一走就是几天几夜。后来有了自行车,骑车需要骑一整天,屁股都能摩擦起火。再后来林场有了东风大卡车,山民们搭便车,站在卡车后面的车厢里,人人头上顶着一团狂风。再后来有了客车,一般都是那种体型不算太大的中巴车,载着满满一车人,像只肉罐头一样摇摇晃晃地滚动在山路上。

次日,等我到了文化馆,人们已经下班了。从前就是这样,只要一下班,整栋楼就变得像一座荒宅,散发出阴森的气息。爬上三楼,我一个人穿过黑暗的楼道,向游小龙的办公室走去,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一明一灭,楼道忽而浮出来,忽而又掉进黑暗里。

走到那间杂物间门口的时候,我站住踌躇了片刻,四顾无人,我还是悄悄推开了那扇小杂物间的门。我总是疑心里面其实还藏着一个人。没有人,它已经恢复成了杂物间本来的面目,只是那张单人床还在,落满灰尘,几条拖把披头散发地立在墙角,84消毒液的味道割着我的鼻子。这样荒凉的角落在夜深人静之际颇有些坟墓的气质,很难想象游小龙曾在这个角落里住过数年之久。

走到游小龙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门缝里裂出来的灯光,一切又和十年前天衣无缝地对接上了。这十年时间里,我很少回乡,即使回来了,也是匆匆待几天。因为当年辞了职去闯荡江湖,亲戚邻里都知道,结果却不能衣锦还乡,便总觉得羞于见人。这十年时间里,我和游小龙也再没见过面,我想象过我走了之后,游小龙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我那盏灯光也在深夜陪了他两年,也许他也曾偷偷在门口观察过我的灯光灭了没有。

现在,在空寂黑暗的楼道里重新遇到了这点熟悉的灯光,我不无伤感。轻轻推开那扇门,只见他办公室里又多了些摆设,看上去十分拥挤。桌上摆着一只粉瓷梅瓶,梅瓶里插着一枝桃花。桌子上还摆着一方砚台,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还摆着几只粗糙的根雕。一只细口瓷瓶里插着一把团扇,扇子上随手画了几支竹子,旁边还题了一首诗,墨迹洇开,无法辨认写的是什么。墙角还立着一只大胆瓶,胆瓶里插着一大束干枯的花草。

桃花下坐着一个人,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桃花像烛光一样照着他的脸。游小龙见我进来,先是一愣,好像并没有认出我来,继而便站起来,不冷不热地招呼道,足下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请坐。他讲的仍是普通话,不过他一直都这样,我毫不奇怪。在一个小县城里,讲普通话的人总会被人多看几眼,好像是哪里派来的间谍。我猜他讲普通话是为了掩饰自己山民的口音,于是我也一直陪他讲普通话,两个土著摇身一变,好像一不小心都变成了外地人。

十年不见,他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眼角多了些细碎的皱纹。我拉了把椅子坐到了他对面,只见他正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也和从前一模一样,我简直怀疑这中间的十年其实根本不存在。桌上还摆着一把白瓷酒壶,一只酒杯。他略一沉吟,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柿黄色的天目杯,用手托着,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从酒壶里给我倒了一杯酒,跷着小拇指把酒杯推到我面前,一片花瓣落下,刚好飘落到我的酒杯里。他微微笑着说,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我说,我记得你从前不喝酒吧,现在也开始喝了?他脸色雪白,目光远远地看着我说,劝君莫做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这是玫瑰汾,用玫瑰花泡出来的汾酒,很雅致,你闻,有玫瑰花的清香。

他的话忽然比十年前多了很多,不止是多,这些话还好像都戴着礼帽,穿着西装,或涂着脂粉,摇着扇子捂住嘴角浅笑。因为写作的时候总是要用文学性的语言,出于补偿,我平时说话都是能怎么糙就怎么糙。我不愿听下去,但还是做出很有兴致的样子说,好啊,今晚咱俩就喝点,有十年没见了吧?你这里有没有下酒的?他往桌角指了指,下酒菜是一只削了皮的梨。他解释道,花生还得剥皮,粗俗了些,肉食又有味道,不够洁净,不如这雪花梨,清甜干净,配玫瑰汾的花香倒正好。

我刚端起杯子,他忽然又小声说,你不欣赏一下酒器吗?喝美酒是要讲究酒器的,这天目杯堪称美器。喝下去一杯酒,他用小刀削了一块梨给我,我接住塞进嘴里,一边悄悄打量着他。他眼角虽然有了些皱纹,但从头到脚还是那种过度的崭新感,他的皮鞋永远纤尘不染,镜子一样明亮,简直让人怀疑他的鞋不是用来走路的。那时候,他总像一件新打出来的家具,崭新僵硬地立在某个角落里,万一哪天他忽然多说了几句话,又会让人觉得害怕,仿佛暗中设下了什么圈套。

我想起那时候,单位里流传着不少关于游小龙的传闻,说他如何节俭,当年他在县城里没有房子,为了能省下房租,他硬是在逼仄的杂物间里和拖把扫帚一起住了几年。如果单位食堂的伙食哪天好一点,他自己就不吃,用饭盒装起来,带回家里去。他一年四季就那么两三套衣服,夏天永远是白衬衣黑裤子,春秋加一件黑西服,冬天再加一件黑色羽绒服。但他极爱干净,衣服洗一遍自己熨一遍,一点褶子都没有,永远像新的一样。

那时候,我们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又都揣着点文学梦,所以看着对方总觉得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是忍不住要偷偷观察对方。在我印象中,我们只有过两次近距离的接触。有一次,我们被派到一个乡镇做捐书活动,在乡政府做完捐书仪式,我看到他顺手把一支放在桌上的圆珠笔装进了自己包里。一支圆珠笔而已,我假装没看见。在回去的路上,他一语不发,只是扭脸看着窗外,脸色有些难看,我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第二天他请假要再去那个乡镇一趟,因为是个人私事,他坐着城乡公交车,中途又换了一趟公交车,半天时间才到那个乡镇,紧接着又用了半天时间慢慢返回来,等他回来我们已经下班了。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在楼道里碰到他时,便问了一句,你又去那乡镇上干吗了?

他看了我一眼,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正准备走开时,忽听见他在我身后说,我把那支笔送回去了。我扭脸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目光在昏暗的楼道里变得很亮,像刚刚擦拭过一般,语气里也隐隐浮动着一层光亮。他的话猝不及防地就多了起来,他说,昨天我也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就把那支笔装进了自己包里,大概是因为觉得它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拿回去也可以用。它确实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可是拿了这支笔,我一夜都没睡着,我必须得把它送回去。

我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才说,其实没有人会在意的,只是一支圆珠笔而已。

他对着我慢慢绽开了一个笑容,同时又满足地叹息道,就是因为只是一支不值钱的圆珠笔,我才必须得送回去。

我们之间从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简直要把我吓住了。

还有一次,也是我和他一起去下乡,下午返城的时候,单位的车没空来接我们,而最后一趟公交车已经过去了。他忽然想起来手机里存着一个出租车司机的电话,便赶紧给那司机打了个电话,对方爽快地答应了,声称二十分钟后来村口接我们。结果,我们一等等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天完全黑了那出租车才到。坐上车之后游小龙忽然大发雷霆,用普通话冲那司机大喊道,说好的二十分钟,怎么能让我们等两个多小时,你还有没有一点信用,人不讲信用还有什么意思!那司机忙赔着笑说,今天是我不好,本来都准备过来了,忽然有事又返回去了,这样吧,我就少收你十块钱,你也消消气。等到下车的时候,游小龙果然少付了十块钱。

出租车开走了,我们呆呆地站在路边,谁都没说话,也没有离开,我点了一根烟,也递给他一根。他从不抽烟,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接过去,很笨拙地抽上了。他抽得很快,几口就把一根烟抽完了,倒好像是大口吃下去的。抽完一根烟,我小心翼翼地说,不早了,我先回家了,你回单位?他扔掉烟头,使劲踩灭,忽然说,我要去找那个出租车司机。我诧异道,又怎么了?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得把那十块钱还给他。

如今,他不止是话多了,连酒量也变大了,好像整个人忽然变大了一号。我正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忽听见他笑着说,故人重逢真是人生一桩快事,我一定要敬你几杯,不知怎了,这两年我开始怀念从前,想起那时候下班之后,你见我还在办公室里坐着,你便也不肯走,像是一定要和我比赛一样,那时候觉得你挺可笑,现在想想,倒觉得有种无邪之美。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靠在椅背上,对他宽容地笑了笑。只听他又说,现在我总是会想起那些从前的美好,我以前不喜欢和人讲这些,讲了也没人懂。我上大学时有个室友,很有些风度,别人学习之余会去打打篮球什么的,他不同,他有闲的时候就作几首诗,或是自斟自饮几杯,借着酒兴赏月或吟诗,真正是个风雅的人。我记得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坐着公交车去看电影,公交车里挤得水泄不通,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又是大夏天,我们身上的衣服很快都湿透了。就在这个时候,我们身边站着的一个女人手里拎着的一桶菜籽油忽然爆炸了,可能是温度太高的缘故,溅出来的油正好喷到了我们两人身上。你猜怎么?那么拥挤的车厢里立刻给我们两人让出了一个圈,我们俩油光满面地站在那个圈里,身上还不停滴着油,一边享受着人群让给我们的某种特权,一边高聲谈论着诗歌。下了公交,我们就那么淋着一身油进了电影院,从容看完了电影,又淋着一身油走出电影院,再次上了公交车。我们很油腻很骄傲地站在别人专门为我们让出的领地里,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伯格曼和塔可夫斯基,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门口。尽管从不联系,我却时常会想起他,这样风雅的人如今不多了,我心里很仰慕他。

我感觉我们两个像站在剧场里的话剧演员,背着台词,追光灯正好打在我们头上,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一个观众,难免觉得古怪。我呆坐片刻,便转移话题道,你这是在加班?他捡起一片花瓣放进自己杯子里,闭上眼睛闻了闻,冷笑一声道,加班又有什么意思?其实早在八世纪,人们就已经开始在高官和隐士之间寻找一种平衡了,这种平衡一直延续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从未中断过,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可算中隐。

他喝下一杯酒,也不用下酒菜,抿抿嘴唇,傲然靠在椅背上。

“怎么讲?”我问。

“白居易说:‘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我“哦”了一声,接不下去,只好又转移话题道,你们小区的名字倒是挺有意思的。他又冷笑着说,是你不明白,大山有大山的文化,平原有平原的文化,文化这个东西,处处都有,可别以为只有城市才有。其实深山里的村庄都有这样的嗜好,越小的村庄越喜欢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冠上一个“大”字,以显示某种气派,像阳关山里的大游底、大岩头、大石头、大水、大塔,其实都不过是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比大塔村海拔更高的一个村,是一个独家村,只住着一户人家,却取名叫塔上村,大概当初暗暗发过誓,在气势上一定要盖过大塔村。虽然我们整个大足底村都从山上迁移下来了,但村名肯定是不能改的,如果连村名都改了,村民们就彻底没有身份感了。

第一次听他如此磊落地说自己是山民,我心里很是诧异,只记得他从前很避讳提这个。我点点头,说,也算好事,省得你在县城里买房了。他又给我倒酒,半只嘴角翘起来,微微笑着说,你敢确定是好事?我说,现在的姑娘们找人结婚,都是先看对方有没有房子,对了,你早成家了吧?他又冷笑一声,说,成家做什么,一个人多清静。我一听这语气,忙说,一个人确实清静自由,这不,我也没成家。话音一落,我忽然感觉到,我们不约而同地都轻松了一些。

梅瓶里的桃花又簌簌地落下去几瓣,我看着那些花瓣,感觉它们像一种静谧且艳丽的时间。这时候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还高傲地笑着,把桌上的本子慢慢推到我面前,说,你现在不是变成作家了吗?来,作家,看看我写得怎么样,我也想写本书,我要把整座阳关山都写进书里去。

我大惊,说,你怎么知道?同时,因为他用了“变成”这个词,我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只大飞蛾从茧里爬出来的笨拙情形。他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微微有些得意地打量着我,半天才道,你这些年出的每本书我都买来看过,虽然卖得不怎么样,但我觉得有些地方写得也还行吧。

我假装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拿过那本子,只见上面用钢笔记得密密麻麻的,有点像高中生的笔记本。

从前我在大山里生活的时候,只以为阳关山里的方言是世界上最土最笨的语言,被遗弃在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我们的语言里其实残留着几千年前的远古文明,夹杂着匈奴等少数民族的游牧文明。我们的语言像大山里的那些沉积岩,一层一层累积下来,又经受了几百万年里地壳运动的断裂,低谷变成高山,高山化为海底,它就是时间沉淀下来的文明本身。

在大足底,把“天”叫“乾”,把“月亮”叫“月明”,把“星星”叫“星宿”,把“没听说过”叫“未见其”,把“吵闹”叫“聒噪”,把炒菜锅叫“吊子”。“吊子”是古代一种罐状器皿。我猜测这都是一些流传下来的古音,因为大山里的山村都是很封闭的,而这种封闭正好能把一些上古的东西完整保存下来。大足底还有一个特别的叹词“兀得”,一般用于前缀,没有实际意义,后来我才发现这个词是从蒙古语里出来的,可能与当年匈奴在这阳关上的活动有关。

再比如“狮子搏肚”这个奇怪的词我从小就耳熟能详,连村里不识字的老汉老太都喜欢用这个词来形容人的勇猛。后来我忽然想到,他们所说的“狮子搏肚”应该是“狮子搏兔”的误传,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一个读书人把这个词带到大足底的,虽被读错了一个字,但从此却流传下来。“押韵”也是我从小在大足底听惯的一个词,用来形容一个人不识好歹或阴阳怪气,后来我细细一想,这个词在大足底应该也是一个舶来品,恐怕最早是用来嘲笑某个格格不入的读书人的。再比如说一个人忽然明白了什么,就用“地懂”或“地醒”,这些词里折射出先民对土地的崇拜,是典型的农耕文明的产物。

还有一些山民自己发明的四字常用语,极其形象,甚至带有画面和色彩,形容一个人喜欢串门就用“刮达流西”,形容老年人气色好就用“红花木古”,形容一个人精力充沛用“五脊六兽”,形容一个人有气无力用“死妖害命”。形容一个人满不在乎时用“扬长五道”,这神态,多潇洒。形容一个人说话不爽快用“以以人人”,好像在模仿女人的说话声音,有一种韵律上的迟疑和反复,一个人含羞的神态就出来了。

我一时猜不透他让我看的用意。我想到我离开之后的这些年里,他也许每天晚上都要趴在这里写点什么,却可能至今也没有发表过一个字。我曾听一个做编辑的朋友说起过,有个老汉经常去他们编辑部,每次去都拿着自己厚厚一摞手写稿,很神秘地对他们说,这部小说马上就要获诺贝尔文学奖了。我踌躇了一下,还是对他说,等你什么时候写完了,我倒可以试着帮你介绍到出版社去,但也只能是试试。这时候只见他慢慢地笑了,那种笑容打开得很缓慢很用力,散发着金屬的味道,简直有点可怕。他笑着说,不必,我的书不需要出版,因为这本书压根儿就不是写给人看的,是写给阳关山上的鸟兽草木的。就像古人,最好的文章都是用来祭天的。

我也笑笑,一时无话,我们便又默默喝酒。我想起多年前守在我们办公室里的那两盏灯光,那时候,我们谁也不敢先灭掉自己那盏灯,多少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我心中不由得伤感,却见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削了一块梨,塞进自己嘴里,慢慢嚼着,直到嚼完才闲闲地问了我一句,对了,你那天去我们小区是不是要找什么人?你要找谁可以问我,我们都是一个村的。

我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并不是一个热心人,却为什么对我去找谁这么有兴趣?我敷衍了几句,没有没有,我那天就是瞎溜达着玩的。他好像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找谁真的可以问我。尽管他的神情很镇定,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他语气下面隐隐约约的急切。我一时有些摸不准他的用意,他是怕我在这小区里认识什么人,还是希望我在这里认识什么人?我不好多问,他也没有再说下去。

我的好奇心更重了,第二天,我又来到了大足底小区门口。这次看得更仔细了些,只见小区门里蹲着一只风化严重的石狮子,一头卷发,瞪着两只失神的大眼,像只苍老的看门狗一样。正对着门口摆着几个圆形的石墩子,一群山民正坐在门口晒太阳,有男有女,都穿得黑乎乎的,像一群栖息的大乌鸦。我也凑过去,坐在旁边看热闹。原来他们正在研究那几个石墩子,很激烈地争论石墩子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又互相猜测石墩子到底有多重。然后男人们排着队,一个一个走过去轮流抱石墩子,看谁能抱得起来。

我正在观看,旁边有两个壮汉忽然抱在了一起,嬉戏打闹起来,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像两头站立起来的熊。众人笑嘻嘻地围观着,并把其中厉害的那个称为是“狮子搏肚”。我吓了一跳,我第一次看到一个词语在我面前现出了形状,就像一个透明的魂魄忽然长出了面目。打闹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壮汉想去旁边撒尿,还要把另一个也捎上,好有个做伴的。于是两条大汉搭着肩膀嘻嘻哈哈地一起去几米外的地方,解开裤子就尿。门口坐着的女人们捡起地上的石子和烂菜叶,一边笑骂一边往他们身上扔。两条大汉也不躲闪,头上顶着烂菜叶,还在比谁尿得更远。

我注意到人群里有个五六十岁的女人,长着一双奇异的眼睛,很大很亮,里面装得满满的,整个人却极安静极轻盈,连点脚步声都没有,简直像缕青烟一样。她总是半低着头,趁人不注意又悄悄抬起头,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别人,她朝我偷偷看了一眼又赶紧把目光移开。我发现她像喜鹊一样,极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一看见闪亮的东西就悄悄扑上去,左看右看,喜笑颜开。隔一会儿,她就走到门口的垃圾箱旁边,埋头翻找半天,捡出别人扔的空瓶子和纸盒子,装进一只蛇皮袋里。一旦翻出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比如半块镜子、一只玻璃瓶,她就会眉开眼笑地举起来,对着阳光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咧开的嘴巴里不发出一点声音。她还扎在人堆里专心寻找亮晶晶的纽扣,一看见谁衣服上有发亮的纽扣,就眉开眼笑地凑过去,趁人家不注意伸手摸一下,过会儿再偷偷摸一下。看到男人们腰上挂的钥匙串上有一把亮晶晶的指甲剪,也会凑过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我忽然意识到她可能是个哑巴。

大约是因为门口的石墩不够坐,他们从自己家里抬出了破沙发、破椅子,一字摆在门口,还有人搬出了一面破鼓当凳子,还有的人垒了几块砖头,也能勉强算只凳子。这样看起来,小区门口倒有了点沙龙的味道。我发现他们聊天的内容主要是围绕着阳关山。

“那年文谷河里漂下来一段好木头,额想着赶紧捞上来,打个家具用用,结果搬起木头一看,木头下面还压着个死人,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额。死人是抱着木头漂下来的,脑袋肿得有南瓜那么大。额是谁?额才不怕它,额把那段木头打了个桌子,到现今还用着。”

“那死人就住在桌子底下,没看见?”

“额还怕个死人?倒是你,杀了那么多野猪,不怕下辈子投胎成猪?”

“投胎成猪又如何?额那年在山药(土豆)里埋上炸药,结果一头三百斤的野猪过来吃了,半个头都被炸掉了,那头猪额可吃了半年哪。还有一回额跟着一只豺,想把它捉了吃,结果找见了一只狍子,是那豺捉到的,把狍子藏在自己洞里,额就把狍子背回去,做了顿狍子扁食,啧啧,满嘴流油。”

“等你投胎做了猪,额也好好包顿猪肉扁食。”

“你等下辈子吧。额有一年还捉住了一只狐子(狐狸),从嘴上开始剥皮,额是什么手艺,整个狐皮剥下来都是囫囵的,额就做了个标本摆在炕上,外人进来一看,呵,呵,狐子都上你家炕了呵。”

夕阳开始慢慢落山,光线变得迟钝而柔和,一个枯瘦的老汉披着一身霞光回头看了看落日,脸上被染得金光闪闪,他长叹了一声,又把一天用完了呵。众人如石像一般,沐浴着晚霞,都久久不动。只消片刻,落日便完全坠入山谷,暮色变得苍茫起来,众人陆续起身,慢慢踱回小区。

2

我再次走进游小龙办公室的时候,他又趴在桌上奋笔疾书,旁边摆着酒壶和酒杯。桃花大概已经谢掉了,梅瓶里换上了一枝白丁香,花香馥郁,比桃花的香味要黏稠很多,闻多了让人觉得有些眩晕。

他见我进来,忙起身给我倒酒,我说,又写着呢?他把本子推到我面前,跷起一根小拇指,颇有些得意地说,你来看看,这些阳关山里的动物有意思不?

阳关山上最常见的动物有麝香、獾、狼、花豹、野猪、蛇、花鼠。麝香自带着香囊,但属于进化很慢的动物,性格又孤僻,一般生活在悬崖峭壁上,如避世的隐士。它们的饮食习惯很奇怪,喜欢吃苦辣的针刺,我猜测,喜欢吃长刺的植物,可能是因为吃的时候会有某种快感。难道有点像人类的卧薪尝胆,时刻提醒自己一种不安全感的存在?

花豹也属于进化很慢的动物,阳关山上,二十平方公里之内只能容得下一只花豹,它们是地盘感极强的动物,很骄傲,也很孤独。花豹一般不会去吃山民的家畜,一来是不屑于吃蠢笨的家畜,二来是怕山民会报复,只有生了孩子的母豹无法走远捕猎,会贪图方便去吃家畜。它们的习惯是先喝血,再吃内脏,最不好吃的肉,也是最容易保存的部分,它们会刨个洞埋起来,储存着慢慢吃。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看不到花豹,它们会尽量躲着人,追踪花豹的最好时机是在雪后,因为它们会在雪地里留下脚印。

我爷爷曾经遇到过一只花豹,那个黄昏他在山腰上种完地,在回家路上觉得累了,决定歇歇脚,便坐在石头上点了一根烟。刚把烟点上,一只喝完水的花豹就走了过来,他们面对面地僵持住了。对峙了不知多长时间,谁也不敢动,最后还是那只花豹一声不吭地先扭头走了。等花豹走了之后他才发现嘴唇上已经被烟头烫起了一个大水泡。他回去之后还神不守舍了一周时间,谁叫他都听不见,一天只吃半个馒头。这是因为与花豹对峙时精神太紧张的缘故,没缓过劲儿来,一周以后才慢慢正常起来。

……

山上所有的动物都能看得懂星宿,星宿是它们判断节气的重要标准。

我说,有意思,原来动物也能看懂星宿。他端起酒杯小啜了一口,然后用端庄的普通话说,我早就发现了,这大地上所有的生物都能看懂日月星辰,就连天上的候鸟,也是靠着星辰来分辨方向的。荷尔德林的诗中说,大地之上可有尺规?绝无。其实他说得不对,天地之间永远不缺尺规。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话了,我有些不适应。我面带微笑,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就像是怕周圍有什么人会听到我们说的话。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微笑,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我忽然打断了他,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用普通话呢?阳关山的方言我也能听得懂,我觉得我们用方言说话,会更自然一点。

他停住了,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又慢慢转头看着一个角落,沉默了很久,他對着那个角落说,我觉得用方言表达一些东西,会给人一种羞耻感,比如我说星空之下人会觉得自己渺小,这样的话就不适合用方言讲出来。还有的话即使用普通话讲出来也还是会觉得羞耻,那就只能用诗,只能用诗把它写出来。其实,我还写了很多诗,不过,这些诗也不是写给人看的,都是写给山里的鸟兽草木看的。

我笑道,看来你这些年也写了不少东西啊。他沉默不语,盯着一个角落,脊背挺得直直的。我自觉无趣,又补充道,其实出书不重要,写自己想写的就好。半晌,他才对着那个角落说,我不过是写着玩的,有个问题我倒想请教你一下,你们作家会不会把认识的人都写到小说里?

我忙说,千万别叫我作家,我就是混口饭吃。他微微一笑,起身给我倒酒,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也写到小说里?我一惊说,怎么可能?他忽然大笑了起来,说,哪天你要是真把我写进小说里了,一定要让我看看,我看看写得像不像。我正不知如何应答,却又见他收起笑容,正色道,你来我这里不就是为了找素材吗?我是真的希望能被你写进小说里。说罢朝我晃了晃酒杯,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屋子里的空气忽然变得有些紧张,我心里咯噔一声,却还是努力笑着说,我就是过来找你聊聊天。他又独自饮下一杯酒,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原来以为你去我们小区是找什么人,后来我想,你可能是想找点小说素材。我们那小区是移民小区,和别的小区都不一样的,山民的性情和你们平原上的人也不一样,素材挺多,就是不知道你想找的是什么样的素材,说说看嘛。

我想,他可能在试探我。这不太正常,从悬疑小说的逻辑来看,他如此戒备,应该是知道关于这小区的某个秘密,或者,他本身就离秘密很近很近。

我正坐在那里发呆,忽见他又站到我面前,给我倒了一杯酒说,你好歹也是个作家,我再请教你个问题吧,你说我们这些山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最后又会到哪里去?不是只有柏拉图才能问这样的问题,对吧?

我看着他,笑着摇摇头。

周末,我再次来到大足底小区的门口,小区门口照例黑压压坐着一片人。墙根下阳光煦暖的地方陈列着一排老人,姿势和表情都一模一样,满脸金光,看着像一排庙里的塑金菩萨,都把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牛一样的目光慢慢反刍着什么。你觉得他一直在盯着你看,看得你都有点害怕,同时又觉得他压根儿就没看见你。我走近了才发现,他们的嘴唇都在一张一合,聊得起劲呢。

“人家你是发财了吧,看抽的这好烟。”

“少聒几句,抽吧,人能有几天好活?”

“你说什么时候天就塌下来了?塌了把所有的人都埋住算啦。”

“你少聒,额现在天每晚上睡不着,两三点就起来听猫儿打架,猫儿那吊客,半夜叫得瘆人,黑夜喝半斤酒都不顶事啦,最少得喝一斤,额每天四点就到街上溜达,街上连个鬼都看不见。”

“额在山上半年花不出去一分钱,在这山下倒好,哪天不花钱都木办法活。”

“现在连候儿们(孩子们)上个学,花钱都霸气得很哪。”

“候儿们在山上连学也没得上,如何考大学?将来又如何吃婆姨(娶媳妇)?”

“额不稀罕这楼房,整天把人圈起来,额一个人回山上去住呀,山上气宽。”

“回呀,回呀,不回的是王八。”

“回就回嘛,看到底谁是王八。”

旁边坐着几个女人,正围在一起绣花,现在已经很难看到绣花的女人,猛地看到,又有些怀疑她们的真实性。她们在绣一堆花红柳绿,鲜艳的颜色浮动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上,像一群举止欢快的小孩。这些女人的手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大戒指和大手镯,似乎要把整个家底都披挂出来,再加上那些鲜艳的刺绣,使这群女人看起来个个都富丽堂皇。我后来才意识到,她们把所有的家底披挂在身上,是怕被平原上的人看不起。

一个满脸皱纹的傻子把自己当马骑,正拍着自己的屁股,欢快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看看下棋,看看绣花,不时又跑到垃圾箱旁边看看可有能捡的东西。

女人们旁边是一群男人正围着一张棋盘,两个下棋的人,一个光头坐着,一个戴帽子的蹲着,在他们头顶围着一圈黑压压的脑袋。光头刚拈起一匹马,周围立刻叫声一片,走炮,快走炮!走车,赶紧走车!话音未落,又有十几只手同时伸过来,七手八脚地帮光头走了一步棋。人群中立着一尊方脸大汉,体型壮阔,两只手一直插在裤兜里,只是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棋路,并不出手,也不插话,稳如一座铁塔。稀里哗啦的几步棋之后,光头被打得落花流水,光头恼怒地抬起头,对着上方的一圈脑袋骂道,聒什么聒,长了一脑袋的嘴。

棋重新摆好,方脸大汉忽然一把推开光头,自己亲自上阵。他既不坐也不蹲,而是立在那里下棋,看上去极其威武,打了个丁字步,目光稳稳垂下,扣在棋盘上,依旧把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对方跳出当头炮,周围又是叫声一片,走马,走炮!他并不急着走,沉吟半晌,终于从口袋里掏出右手,稳稳地走了一步炮。我一怔,倒吸一口凉气,那只手坚硬凶狠,并不像一只手,倒更像一只铁钩。那只手上只剩下一只大拇指和一截小拇指。

我后来发现,在大足底小区,这些局部的残疾和残缺都会被无视掉,没有人把他们当残疾人看待。甚至连那个跑来跑去的傻子,他们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孩童,有时候还递给他一块糖吃。

在墙根边老人群里坐着一个瘦小干枯的老汉,戴着一顶灰色的八角帽,穿着半个世纪前的中山装,眼睛浑浊发黄,嘴里叼着一杆一尺多长的黄铜烟枪,烟枪下吊着烟袋,右手上佩戴着一块巨大的手表。他不时高高抬起胳膊,凑到眼皮子底下,看看那块大表上奔跑的时间。这时,不远处的垃圾堆上吹过来一截红布绳,老汉看到了,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站起来,健步向那条红布绳走去。他身上不知什么地方竟挂着铃铛,走路的时候叮当作响,像圣诞老人坐着雪橇过来了。他捡起那条红布绳,绑在自己腰上,摆了个很威风的姿势,嘴里说,额来给你们打一段丰收鼓吧,在山上,一到过节就打鼓,一打鼓人也快活。说着便蹦蹦跳跳地开始打一只想象中的鼓,众人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并不上前阻拦。

我担心他会摔倒,便上前搭话,老人家你小心点,多大岁数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八十八啦。因为说得太淡了,反而显得他很骄傲。我惊讶道,八十八了,好身体啊。他兴致勃勃地挥舞着红布绳说,额早就在等死啦,连棺材都割好二十年啦,那可是一口好棺材呵,柏木的,可惜下山的时候送了亲戚了,说是楼房里没地方放棺材呵。额就等额老婆来叫额啦,活一天算一天,她一来叫额,额拍拍屁股,跟着她就走。

我说,你老人家下山后适应不?他停下打鼓,慢慢眨了眨浑浊的眼睛,一边摸出烟枪点着一边说,山下倒是有楼房,可额在山里住了一辈子了,一抬头看见的都是山,结果搬到这山下来,周围都是平地,搞得额每天头晕。山下的时间是真难熬哪,额每天八点半就睡觉了,半夜两点半就起来了,起来就抽烟嘛,一边抽烟一边听收音机。额有两台收音机,额就都打开它,放在一起听,热闹得很。

我注意到有些人从小区里出来,专门跑到小区旁边的野地里解个手,然后又晃回去了。我心想,莫不是他们用不惯马桶?还是为了省水?这时候有更多的人陆陆续续地从小区里走出来,拥到了小区门口,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只西瓜大的碗,碗比头还大,埋头吃饭的时候,头几乎要掉到碗里去。原来是午饭时间到了,捧着大碗的人或坐或站,边吃边聊,门口变得像集市一样热闹。原先坐着的人陆续开始往回走,说是回去拿饭,估计回家捧个大碗还会再下来。

这时候我一扭头,正好与身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再一看,竟是游小龙。

3

他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便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上前道,作家,这是又过来找素材?

我就怕在小区门口碰到他,结果还是撞上了,有种莫名的心虚,感觉自己像做贼一样。我不自在地笑道,你才是作家,我就是出来瞎转悠,在家里快憋死了。只见他在家门口居然也像在办公室里一样,穿得一丝不苟,白衬衣扎在黑裤子里,戴着眼镜,皮鞋锃亮,站在一群黑压压的山民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惊叹道,小龙啊,你怎么在家里还穿得这么正式?他正色说,慎独是一个人对自己起码的道德要求,在有人的地方和没人的地方都是一样的。说完,他忽然上前一步,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问道,建新,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素材?不能透露一下?我看我能不能帮上你,这小区其实就是我们村,那门房就是村委会,村里的事情我基本都知道。

他的动作来得很突兀,还有几分狎昵的感觉,我感觉到,这狎昵的下面隐隐藏着些紧张。和他的眼睛對视了几秒钟之后,我下定决心要试探他一下,看看他的反应如何。于是我悄声说,你听说过这个事没,前段时间有人在山上被杀了,死的是我小学同学,叫杜迎春,因为被毁尸灭迹,一直也破不了案。我听说她死前还处着一个男朋友,好像就住在你们这个小区,我就想着能不能找到这个人,看他是不是知道些关于杜迎春的事情。

他脸色倏地一变,十分震惊地问道,居然有这种事?我冷静地看着他,他表现得过于惊讶了些,但也许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再者,就在一个馒头大的县城里,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听说过此事?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像这种杀人案,被杀的还是女人,大概不是为情就是为钱,写到小说里是不是有点低级?我说,我写的东西本来就不高级。他便微笑着,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个我真帮不了你,不过也好办,你就多过来几趟嘛,说不定就有了什么重要发现。一听这话,我连忙解释,我又不是公安局来破案的,你也知道,我就是找点小说素材。他笑着点点头说,当然,我也是读过不少小说的人,小说就是一种虚构的艺术。

我正要走却又被他拦住,说既然都到中午了,就顺便去他家吃个午饭,顺便认认门。我推辞了一番,他忽然打断我,不容置疑地说,我们好歹也是故人一场,何必这么客气。我只好答应下来,但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毕竟,我之前从未走进过这个小区。他又顾盼左右说,等一下,我把我妈也叫上,午饭我已经做好了,本来是下来叫她吃饭的。

他带着那个大眼睛的女哑巴走到了我面前,很郑重地向我介绍道,这是我母亲。然后向女哑巴打了个手势,女哑巴偷偷看了我一眼,也用手势和他说着话。周围忽然静下来,只有他们的手势上下翻飞,这使他们看起来像某种鸟或昆虫,扇动着翅膀,轻盈异常。当他再次转向我时,已收起翅膀降落下来,忽然间又有了声音:我母亲很欢迎你去我家做客,粗茶淡饭,还请你不要介意。

小区里十分简陋,几栋灰色的楼房,一座破败的水泥凉亭,里面堆满了老人们捡来的破烂。他家是六十多平米的两室一厅,简单地装修过,摆着几件劣质家具,一只柜子上摆着各种颜色的玻璃瓶。白色的地板干净极了,像湖泊一样,能映出我们的倒影。两间卧室,一间敞着门,一间关着门,那扇紧紧关着的门看起来有些神秘,我也不好多问。只见母子二人又用手语讲了半天话,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吓人,又因为上下翻飞的手语,感觉屋里好像站满了人影,透明的没有面目的人影。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悄悄朝那扇关着的门看了几眼。

女哑巴凑到我面前,抬起眼睛,怯怯地仔细地看着我。我猜测她可能是在看我的眼镜,因为我记得她特别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她仔细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咧开嘴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门,便从那扇门里跑出去了,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游小龙一边给我倒水,一边说,来,喝点水,我先给你解释一下,这也是山地文化的一部分,因为闭塞,山村里近亲结婚的就多,所以哪个村都有几个傻子。傻子其实最自由自在,经常从一个村窜到另一个村,山民们一般以大足底的傻子、大游底的傻子这样来区分他们。又因为山里医疗条件不行,所以哪个村都有一两个脑膜炎留下的哑巴或聋子,聋子听不见,最后也会变成哑巴,我母亲就属于这类。

我不知道他居然是被一个哑巴母亲带大的,难怪他从前话那么少,但现在忽然又变得话这么多,好像在恶狠狠地补偿自己的过去。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局促地坐着,他又说,你喝点水啊,给你加了蜂蜜,山里的野蜂蜜。我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听到自己喝水的声音极大,轰隆隆地回荡在客厅里,竟把自己吓了一跳。我说,好喝。我们又沉默了片刻,我再次朝着那扇门悄悄看了一眼,我感觉那门后一定藏着什么。他忽然很客气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开始吃午饭吧,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我有些厌恶他过度的礼貌,連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这人糙得很,吃什么都行。他坐在椅子上,叉着两只手,字正腔圆地说,在吃饭前,我还是先给你解释一下山民们的饮食文化,我也是后来想明白的,到底什么是文化,其实衣食住行都是文化。土豆是山地文化的重要象征符号,已经远远脱离了食物的范围,只要家里还有土豆,山民们心里就无所畏惧。土豆也是山民们一年四季的主要食物,从山上搬到平原上之后,山民们的吃食仍然保持着山上的习惯。山民们可以把土豆做出几百种花样都不止,而且一天都离不了土豆,基本上是顿顿要吃土豆。今天中午我们吃炒“恶”,“恶”也是用土豆做成的一种食物,来到山民家里就入乡随俗,就是不知你能不能吃得惯。

我忙说,可以可以。他端上来两碗所谓的“恶”,我一看,原来就是把土豆淀粉蒸熟切成块,又和青红辣椒炒到了一起,便笑着说,看着倒也普通,只是这名字起得怪凶。他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山民们一向把有本事有能耐的人称为“恶”,把这食物也取名为“恶”,估计是因为当年刚发明出来的时候给了山民们不少惊喜。

我想,他确实和从前不同了,从前他最怕别人提到山民二字,现在却是一口一个山民,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山民。

这时候,女哑巴推门进来了,手里拎着豆腐干和猪头肉。她把两样吃食切了盛到盘子里,推到我面前,一边无声地笑一边指着我的嘴巴,她居然还朝我做了个鬼脸。游小龙抱歉地说,哑巴不会说话,面部表情就比常人丰富些,她觉得你是客人,所以一定要出去买两个菜来招待你,不过这猪头肉实在是粗陋了些,上不了台面,你不吃就是。我忙说,哪里,我从小就爱吃卤猪头肉。

他起身从厨房取出一瓶酒,两只酒杯,把酒倒上。我叹道,你现在酒量真是了得啊。他扬起一只嘴角笑了笑,人总要为自己找一些小情趣的,不然人生该多难熬,你看古人多有情致,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或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我心中越发诧异,不知道这十年时间里他究竟遇到过什么事,才变成了这样。我很快把一碗“恶”吃完,放下碗筷赶紧说,好吃好吃。他微微笑着,一副很宽容的样子,过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建新,你现在故意把自己弄得这么糙,大概也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吧。我一愣,不知该说什么。屋子里始终有种阴沉沉的感觉,为打破沉默,我只好又找话说,你这几年工作还顺利吧?他只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我打发了,在这种小地方还想怎样,混日子而已。我说,在大地方也一样,混日子而已。

他和我碰了碰杯,又一口喝了下去。他喝酒不上脸,相反,越喝脸越白,到最后简直变成了雪白,像化了妆,有点瘆人。这时他像想起了什么,又笑着对我说,建新,你是出了几本书,不过你那几本书真不值得我羡慕,我唯一羡慕你的一点,你猜是什么?你这个人倒是为自己活着的,不像我。

我反复揣摩着他的最后一句话,觉得他可能正在暗示我什么。他想暗示我什么?我又悄悄打量着周围,那扇门还是紧紧地关着,里面静悄悄的。女哑巴不时从厨房里游弋出来看看我们,再游进去。因为她一点声息都没有,她在的时候也很难感觉到她的存在,只能感觉到她的两只眼睛,像鱼一样静静游弋在我们周围。

就在这时候,那扇紧闭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人蓬着头发走了出来。那间卧室里还拉着窗帘,光线昏暗。这个人看起来就像刚从一只山洞里爬出来的,衣衫不整,穿着一双缝补过的拖鞋,针脚粗大。我看了他一眼,忽然大吃一惊,我看到另一个游小龙从那间卧室里走了出来,简直像一个魔术。我连忙扭头朝那张椅子上一看,游小龙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我想起上小学的时候,班里就有一对双胞胎兄弟。那时候我刚刚当上小队长,急于行使一下自己的权力,排队的时候,那个双胞胎哥哥在前面说话,我刚过去制止他,那个弟弟又在后面说话,我又跑过去制止他说话,然后那个哥哥又在前面说话。到最后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我感觉他们其实是一个人,一个会变魔术的人,一个可以分身的巫师。所以双胞胎一直给我一种很鬼魅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的倒影居然也慢慢地长出了肉身,变成了一个真人。

那人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便对着我羞涩地笑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从外貌上看,他和游小龙几乎没有区别,身高也差不多,只是可能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脸色白得吓人,笑起来也怯生生的,不敢多与人直视。他遇到我的目光便慌忙避开,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随时都会有人对他兴师问罪。他好像也不敢与游小龙说话,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着,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又像被阳光刺了眼睛,跌跌撞撞地弹了回来。

他站在那里忽然不动了,好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他空洞地朝周围看了一圈,没有坐到椅子上,也没有坐到沙发上,而是坐在了沙发旁边的一张小板凳上。他把自己尽量埋在那个角落里,低下头,用手挠着头发,一句话都不说。这时候女哑巴又从厨房里游弋了出来,端着一碗“恶”,送到他手边,一边飞快地打着手势。他也不回应,只是呆呆看着她的手势,嘴角挂着一缕可怖的笑容。过了半天,他终于端起碗来,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又轻轻把碗放下了。他整个人看起来呈一种梦游的状态,松散薄脆,随时都可能从这屋里消失掉。

游小龙一声不吭,我也不敢说话,屋里横着铁一般的寂静,只有女哑巴的手势上下翻飞,我猜测她正在劝她那个儿子吃饭。忽听见一个声音轰地从什么地方炸响,管他干什么?他不想吃就让他饿死,多大的人了,还一觉睡到大晌午。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竟然是游小龙的声音。我悄悄扭脸一看,他一反常态,脸色铁青,鼓着眼睛,正对着那板凳上的人咬牙切齿。女哑巴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拼命打着眼花缭乱的手势,她身上好像一下长出了很多只手,蜈蚣似的乱舞着。那坐在板凳上的人不动,也不还口,好像真的成了游小龙的倒影,阴沉模糊,不可触摸。游小龙对他咬牙切齿说话的时候,就像他正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整个屋子变得十分诡异,女哑巴的手语却轻盈异常,如水草飘摇。

过了好一会儿,那阴沉的倒影才慢慢抬起头来,他翻起眼睛,对着游小龙那个方向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卖力,有些讨好的味道,笑完又慢慢把头埋了下去。游小龙似乎更被这个笑容激怒了,放低声音却依然愤愤地说了一句,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那倒影不知听到这句话没有,我看到他还坐在那里呆呆微笑着,好像正对着那碗饭微笑。他母亲一直用手势劝他,他便用两只手又捧起了饭碗,盯着碗里看了半天,并没有送到嘴边,却忽然一松手,把一碗饭扔到了地上。他低声说了一句,我不饿。声音居然也和游小龙一样。然后,他站起来,趿拉着两只拖鞋,像受伤了一样,脚步踉跄地又回到了那间卧室,那扇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才听见游小龙在我耳边说了一句,真是抱歉,我今天有点喝多了,言多必失,请你不要见怪。

离开大足底小区的时候,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在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游小龙和他的双胞胎兄弟。他那个兄弟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看起来已经在家里窝了不短时间了,估计连下楼都很少。也就是说,他可能正处于一种藏匿的状态。想到藏匿这个词,我猛地打了个激灵,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藏匿起来,他會不会和杜迎春的案子有关?我又想到游小龙对他的态度,分明是对他有些嫌恶的,亲人之间不应如此,除非他真的有什么大过在身,且连累了亲人?可关键是,既然家里藏着这样一个人,游小龙又为什么要请我到他家里去呢?我甚至怀疑,他是故意要让我看到他那个双胞胎兄弟的,这又是为什么?

我再次来到游小龙的办公室里。花瓶里的丁香已经换成了海棠,海棠有一种宋词里才有的香软和娇媚,游小龙独坐在花下,依然边写边喝酒。我进来的时候,他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了,脸色煞白,没有一点血色,再加上过度整洁的衣服,整个人散发着石像般的清冷之气。他看到我进来了,好像很是高兴,一把将我拉过去,摁在桌子旁,让我看他刚写的几段话。

阳关山上的鸟儿也有很多,个头小的有百灵、布谷、乌鸦、喜鹊,个头大的有鹰、隼、鸮、雕、鵟之类的猛禽,还有个头不小但其实属于弱势群体的褐马鸡。这些鸟儿里面有留鸟、有候鸟,还有旅鸟,留鸟就是一直住在本地的鸟,从不搬家,比如乌鸦。候鸟是要每年南北迁徙的,比如赤颈鸫。旅鸟则像旅客一样,只是路过一下,行迹潇洒,比如天鹅和鸳鸯。

鸟儿们的迁徙主要靠星辰引导,还要靠月光、山川、地磁等。有星辰在头顶,它们就不会迷失方向,甚至可以飞过茫茫大洋。乌鸦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智商很高,和三四岁的小孩子差不多,乌鸦喝水的故事也是真的。松鸦,山民们管它叫“山和尚”,模仿能力超强,特别喜欢模仿猫叫、狗叫、小孩哭,简直像个相声演员。还特别喜欢藏东西,这里藏一点,那里藏一点,有时候藏多了,自己就忘了。星鸦也喜欢藏东西,把辛辛苦苦找来的种子藏起来,后来自己便忘了,结果那种子发了芽,长成了树,星鸦心里还奇怪,怎么这里忽然又长出一棵树?杨树上那种整洁的大鸟窝一般都是喜鹊的,有时候蛇会偷吃喜鹊的蛋,吃了蛋的蛇是走不动的,它还得把自己盘到石头上,把里面的蛋慢慢磨碎。喜鹊两口子一旦发现了,冲下来就咬它,直到咬死为止。

……

我默默看了两遍,然后把本子轻轻推到一边。我把两只手叉在一起,放开,又叉在一起,反复几次,才终于说,小龙,还有很多比写作更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双胞胎兄弟,和你长得真像,是你哥哥还是弟弟?他把鼻子凑到海棠旁边闻了闻,兴奋地说,写完鸟儿我还要写植物,我要给山里的每一种花都写一首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们。我打断了他,我说,他是你的双胞胎兄弟,你不应该那样对待他的。

他好像真的喝多了,歪在椅子上,白着一张脸,笑嘻嘻地说,今天翻古书时看到一段话,极美,记载了你们这个县城在古代的风雅,是你们的县城,不是我们山民们的,阳关山才是我们的。当年士大夫们月夜泛舟却波湖,酒阑月皎,兴复不浅,缓步而至湖滨。当时月光如昼,湖风吹衣,钟声塔火隐隐波际,扣舷而歌,水之中,有离相寺,后峰石塔,左右则真武、圣母诸庙。绿荫浓处,时眺城北,群山隐入湖际。

我再次打断了他,我说,你不应该那样对待他,他毕竟是你的兄弟。

他伸手抓起一支毛笔,蘸了蘸水,在桌面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缘”字,写完把笔一扔,忽然又笑着对我说,世间万事万物都讲一个缘字,我们还能见面,说明十年前的缘分未尽,亲人之间也是这样,缘分尽了,他就会离你而去,从此以后你再也找不到他。我们这样边喝酒边聊天,什么目的都没有,你觉得像不像魏晋时代的清谈?士人们挑选一个清幽之地,或是山水之畔,或是杏花飞雪,或是月下荷风,通宵达旦地争论关于理想人格的问题,他们争论的居然都是关于理想人格的问题,多好啊!我真是倾慕他们,闭门视书,累月不出,或登山游水,经日忘归。

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说,你每天都要这样喝酒吗?这样下去会有酒瘾的。

他一边背着手来回踱步一边笑着说,怕什么,阮籍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何其有风度。踱了几圈,他忽然站到我面前不动了,我才发现他满脸都是泪水。他说,建新,我承认我是有些酒瘾了,我喜欢喝酒的感觉,因为我无处可去。我早已经承认我在这世上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不怕你笑,我时常想着能躲到什么地方去,每日吟诗赏花喝酒,身上若能有一点点清华之气,也算抵消这半世的不堪了。可是你说又能躲到哪里去?我们连家乡都回不去了,只能在梦里回去。所以我就想着,如果能写出点什么,我这一生多少也算有了一点意义。

我用一只手绞着另一只手,犹豫了一番才试探道,小龙,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可他已经迅速收起眼泪,整理了一下衣襟,倨傲地说,真是抱歉,我又有点喝多了,失态了。我们是故人了,我便实话和你说,从我来到县城上高中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平原上的人看不起山民,觉得山民粗陋野蛮不文明,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天天要求自己,要文雅要有礼貌,一定要给自己创造出一个理想的人格。不怕你笑,这么多年了,我每一天都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我说,我知道。

他忽然扭过脸来看着我,你肯定还记得吧,那年我们一起下乡的时候,我拿了会议上一支圆珠笔。

我假装想了想,说,有这事?

他看着我微微笑了起来,说,你记性不会这么差吧。我拿了人家一支圆珠笔,第二天又送了回去,就是这样,我又送了回去,怎么可能不送回去?不然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今天我喝多了,就多给你提供点素材吧,愿意听吗?你肯定愿意听,因为你是作家。我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千两百块钱,当然,以前还没这么多,靠这点工资,我不仅要养着自己的母亲,还要养着自己的弟弟,游小虎只比我晚出生了一分钟,我就是他的兄长。和你说句实话,他是我最恨的人,也是我最怜悯的人。早在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就没有父亲了,家里只能供一个孩子继续上学,后来我去上学,他留在山里。是我亏欠了他,这一点,我知道,他也知道,所以还在我贷款读大学的时候,他就隔三岔五问我要零花钱,我自己省吃俭用,每天吃馒头,省下钱来给他,一百、两百。等我工作以后,更是这样,今天要钱,明天要钱。后来我们整村都搬下来了,他也下山了,结果下山之后,诱惑太多,挣不来钱还总想挣大钱,他很快就迷上了赌博。有时候我特别恨他,也会骂他,可是骂完就后悔,作为补偿,我就给他更多的钱,一次又一次帮他还赌债,帮他还高利贷。我已经习惯了,我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我自己的,都要分给他一半,不管是什么,不然我良心上会过不去,会觉得欠了他。我时常假设,如果当年留在山上的是我呢?你说我怎么可能不管他?我自己只能节俭再节俭,自己少花点少用点,买什么都买最便宜的。我每次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心里就会难过,因为我母亲和弟弟吃不到。有时候为了省钱,给他们买了太便宜的东西,我又会后悔,会痛恨自己如此自私,然后会花更多的钱重新再买一个好的。实话告诉你,我到现在还欠着几笔债,都是为游小虎还高利贷的时候借的。不怕你笑,游小虎倒是经常发誓,发誓再不赌了,不过他发过的每一次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其实我早就把他看透了,看得透透的,可就算是这样,我又怎么能不管他?你说,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会管他?

我呆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却又笑着说,这素材怎么样?建新,你好歹是个作家,你把我们这些山民都写进去吧,把我和游小虎也都写进去,我希望你把我们都写进去。

我骇然看着他,他顿了顿,又淡淡说,对了,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还不成家吗?那我也告诉你,在这县城里我们只有一套楼房,也就是说,在我和我弟弟之间,只可能有一个人结婚。

晚上,母亲早已经睡下了,我又失眠了,便干脆爬起来,独自在院子里一边抽烟一边徘徊。院子里种的豌豆和丝瓜已经开花了,在深夜聞上去朴素而幽静。和出版社签的书稿眼看要到期限了,是这几年比较流行的罪案题材,我却迟迟动不了笔,因为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素材。月光下,我再一次开始考虑这个小说,我已经让杜迎春做了这小说中的主人公,她在小说中会再死一次,只是,这杀她的人又会是谁?

月光到了后半夜才渐渐盛大起来,周围却已是阒寂无声,好像整个世界里出没的都是月光。房屋和桃树沉没在阴影中,一动不动,植物的叶子却反射着温柔的银光。失眠的夜晚,我经常一个人看着万物渐渐沉入黑暗,又一个人看着它们从巨大的黑暗中慢慢浮出来。那感觉,就像一个人守着一个浩瀚孤寂的星球。

我又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大口,我再次想到了游小龙,没想到游小龙有这样一个家庭,可他为什么要把他弟弟的事情告诉我呢?这样的家事,不算光彩,他完全可以不告诉我,也不符合他的性格,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他口口声声说要给我提供素材,也让我觉得很是不安,仿佛他暗中设下了什么圈套。

我一边徘徊一边细细琢磨他说过的那些话:我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我自己的,都要分给他一半,不管是什么,不然我良心上就会过不去,会觉得欠了他。

我猛地停住,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忽然一凛,什么都要分给他一半。什么,都要分给他,一半。包括房子,甚至女友?是的,对于任何人来说,要在一开始区分清楚一对双胞胎都是困难的,对于杜迎春来说,也是如此。而她曾在微信里对我说起过,她现在的男友性格有些反复无常。会不会是,她所说的男友其实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只是她把他们误当成了同一个人?我又想起今天白天见到的游小虎,他明显正处于一种藏匿状态,会不会他就是那个凶手?可是,如果游小龙兄弟真的与杜迎春的案子有关系的话,他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多?为了替自己开脱?但我只是一个作家,并不是警察,他心里也很清楚这点。最关键的是,他为什么还要让我把这些写到小说里去?

不过,他也许就是想找一个人倾诉一下,倒是我急着找“素材”,什么都多想一下。

4

这天,去大足底小区之前,我特意买了两包芙蓉王装在身上,随时准备着给他们打烟。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听到传达室屋顶上的大喇叭正在广播,啊喂,游起明家刚刚杀了一头猪呵,要买猪肉的村民快快去买,快快去买,迟些就没了呵。

有一队人马正在小区门口的空地上扭伞头秧歌,领队的正是那个八十八岁的老汉,戴着墨镜,鬓角插着一朵红花,嘴里吹着哨子,举着一把五颜六色的花伞。后面跟着十几个男男女女,每人手里舞着一把扇子,队伍呈蛇形,正逶迤向前。我悄悄坐在了墙根处,和众人一起观看秧歌。

艳丽的花伞像一只巨大的热气球,正在徐徐飞向空中,那队人马像是都乘坐在热气球上,脚步轻盈,一起离开了地面。见他们跳得那么起劲,我猜测还有一个原因,这也算是一种山地文化对平原文化的挑衅吧。可以想见,山民们迁徙到平原上之后,必然还是要经过一个痛苦的过程。伞头秧歌是一种山地特产,大山的封闭性导致了山民们对一切鲜艳颜色的嗜好,伞头秧歌更是艳丽至极。我曾见过更正宗的伞头秧歌,男女老少都在头上戴着大红花,脸上抹着胭脂,手里舞着葱绿色和水红色的扇子,凡他们走过的地方,颜色的洇迹都会滞留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大概是跳累了,不断有人从蛇尾巴上掉下来,最后渐渐地只剩下了那个打着花伞的老汉。他全然不顾身后还有没有人,继续扭着秧歌,表情庄重,用力吹着哨子,花伞上缀着的亮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一只刚刚被砍下来的诡异蛇头,还能独自扭动,竟然有了几分悲壮恐怖的意味。

我有心劝他歇一歇,毕竟年龄大了,但见周围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便也不好开口。事实上,在这群山民里,对我最友好的就是这个老汉了。正是他给我讲了不少关于山民的事情。我想他愿意和我说话,也许是因为他很孤单,我只知道他老伴已经走了十多年了,有两个儿子也住在这个小区里,分到的都是六十多平米的户型。这个小区里的大部分人对陌生人是排斥的,我猜测,这种排斥里多少还带一点恐惧的成分。

来的次数多了,我对这些山民也渐渐了解了一些。下山之后,山民们首先是觉得不自在了,以前整座阳关山都像是自己家的,上山下沟,随便抬抬腿就是二十里山路,根本刹不住,山民把出门一趟称作是“刮”,倒是形象,“刮出去刮进来”,像风的动作。山里的野果蘑菇木耳药材随便采,就连狍子香獐野猪也像是自己家的,肉虽然长在它们身上,但可以随便捉了吃啊。祖祖辈辈喝着山里的泉水,世上居然还有水费之说?笑话。想去谁家串门了,一脚踢开门就进去了,进去往炕上一躺,连鞋都不用脱,正巧人家在炸油糕,那就再好不过了,人家炸一个他吃一个。想去下地就扛着锄头去地里挥舞一番,不想下地就眯着眼睛去晒太阳。山民们都喜欢在冬天给自己寻觅一块称心如意的“阳阳坡”,日光充足煦暖,可以在那块风水宝地上一躺一天,不吃不动地晒太阳。

下山之后,山民们被关在几十平米的鸽子笼里,去串个门居然还得脱鞋。在山上的时候,因为见人太少,一旦有人去走亲戚,还脱鞋?那真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煮了给人家吃,人家晚上要走,死活不让走,全家哭着拖住胳膊,硬是要留人家住一宿。在山里蘑菇多得连猪都不吃,现在一朵蘑菇都要花钱买,老汉说他就想不通,蘑菇不就是山上野生出来的吗?还要掏钱买?

因为串门不再方便,“饭市”便尤其显得重要。后来我才搞清楚,其实饭市就是一种山村的小型聚会。在山里的时候,一到饭点,男女老少都抱着大碗,纷纷聚在村头,蹲成一排,捧着碗,边吃边聊,这里就慢慢形成了一个饭市。没想到搬到山下之后,饭市不但没被取消,反而变得更为隆重了。一到午饭时间,就是住在六楼的,也要捧着一口碗,千里迢迢下来,大家自发聚在小区门口吃饭,聚成黑压压一片,有几次差点把警车招引过来。

刚刚下山那阵子,山民们还有点兴奋,像跑进戏场一般热闹。以前对于山民们来说,唱戏和放露天电影是两大娱乐,像过节一样重要。一个村一年到头就唱一次戏,还是敬神的,人是占神的便宜。所以,即使是听说三十里外的村子里要唱戏,全村人也要扑过去看戏,会骑自行车的骑着自行车,前面塞一个小孩,后面坐两个小孩,摇摇晃晃往前滚动。不会骑自行车的老人们抱着小板凳,带着干粮,上午就出发,迈着小脚挪三十里山路去看戏。戏场里人头攒动,好似过节,男人们抽着烟,女人们抱着葵花盘嗑瓜子,少女们看戏前特意洗了脸换了衣服,擦上香膏。看完戏还要连夜赶回去,走一夜的路,等走到家门口也差不多天亮了。

大家一开始觉得县城也像个戏场,比山上热闹多了,女人们在外面裹一层自己最好的衣服,里面破破烂烂倒没多大关系,这个叫“门台”,不管里面怎样,“门台”必须要立得住。小孩子们则欢呼雀跃,就想每天住到超市里,守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死活不愿出来。

时间一长,大家的兴奋劲儿慢慢就过去了。再加上自打下山之后,山民们就没地可种了,一些上了年纪的山民还对种地上瘾,没地可种了,浑身上下都难受,像得了什么怪病。这些老山民便在小区周围开垦了几块歪歪斜斜的菜地,勉强种种青菜萝卜,过过地瘾。山下也没有牛羊可养,生活成了个问题,只得到处找些零工来打。但山民们在山上不是种地就是放牛羊,大都没有什么技能,所以在山下只能找些最简单的粗活笨活来做,上了些年纪的人连这样的粗活笨活也找不到,只能靠捡破烂为生。他们也知道平原上的人们看不起山民,所以尽量离平原上的人们远远的,平原上的人们晚上跳广场舞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扭伞头秧歌,作为一种示威。

他们普遍觉得住楼房实在太寂寞了,解决寂寞还有个办法就是往出“刮”,尽量不在楼房里待着。山民们在山里的时候,有一项消遣就是“站山”,往山上直愣愣一戳,什么也不干,袖着两只手,目光巡视四野,站在那高高的山上俯瞰一切,飞鸟从身边掠过,人可以站得和飞鸟一般高。或者去“赶山”,就像赶集一样,赶山的时候可以采蘑菇、野果、草药。还可以去“跑坡”,就是打猎。对于山民来说,山是用来“赶”和“跑”的,但现在没有山了,周围忽地变成了平原,所以山民们一开始都会患上平原综合征,整日觉得眩晕,太平坦了,平坦到了让人眩晕的地步。

我也渐渐了解了他们的生活规律,没活干的山民每天吃过早饭就开始下楼游荡,熬到中午,终于可以吃饭了,吃完饭,接着又去游荡,直至天黑。再不然就在县城里闲晃,拿出“赶山”的功夫,从南晃到北,从西晃到东,还有的步行十里地去观赏唯一的一趟火车经过旷野。女人们则喜欢潜伏进超市里,静悄悄地一待一下午,她们从一堆葡萄干里细细拣出那些个头最大的,最后从八块钱一斤的葡萄干里硬生生地拣出了十五块钱一斤的货色。她们也并非就为了省那七块钱,主要是这种感觉类似于上了一天班之后的成就感,踏实、满足,手里小有收成,时间也得到了及时的利用。时间用不掉也是个大问题。

我发现山民们还有个特点,就是不把钱当钱,倒不是因为他们有钱,是因为他们对钱根本没概念。我猜测,可能是因为在山上的时候,买东西要靠进山的货郎或者去镇上赶集,赶集又不是天天赶,平时根本没地方花钱,吃的粮食和蔬菜又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也不是花钱买来的,在山上,钱确实没有太大的用途,所以他们对钱没概念,只认莜麦和土豆。但下山之后,诱惑忽然就多了起来,见到什么想买什么,结果,很快就把手里的一点积蓄花光了,这才慢慢开始知道钱是什么。对钱的概念因为来得太猛烈太迅速,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便寄希望于那些能够一夜暴富的方式,比如买彩票,再比如,赌博。

我想到了游小龙的那个双胞胎弟弟,他应该就是这类山民了。我忽然又想起那天在游小龙家里,他把碗扔到地上的奇怪举动,游小龙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除非,除非他身上也有什么牺牲。我眼前又出现了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在某些时候,哥哥可以充当弟弟,弟弟也可以充当哥哥。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最后杀害杜迎春的其实是游小龙,而弟弟打算替哥哥去顶罪?

我对这兄弟俩越来越好奇。我决定再去看看他们。

我专门挑了一个周末的下午,这样可以避免留在他家里吃饭。我从超市买了一箱牛奶和几样水果作为礼物,又买了一面亮晶晶的镜子,作为送给游小龙母亲的礼物。开门的正是游小龙,他依然穿得一丝不苟,白衬衣,黑裤子,白衬衣的下摆端端正正地扎在裤子里,好像正躲在家里开什么重要会议。他见是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很客气地请我进去。我说,我还是换个鞋吧。他连忙说,不必不必,作家光临,蓬荜生辉。我佯笑着说,再叫我作家,真要和你绝交了。说完又觉得两个人都显得有些刻意,反倒衬出了一种紧张。

我悄悄环顾了一下屋内,两间卧室的门窗都开着,一阵穿堂风奔跑而过,里面不像藏著人,我有些微微地失望,把礼物摆在了桌子上。他一边给我倒蜂蜜水一边嗔怪道,你怎么越来越客气,以后哪敢再请你登门。我听出他语气里的故意亲狎,但因为本不是他擅长的,反倒显得生硬。一扭头,却发现游小龙的母亲正站在身后看着我笑,也不知道她是忽然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赶紧把镜子送给她,她把两只眼睛使劲贴在镜子上,左看右看,欢喜异常。一会儿又放下镜子,捧出一碗炒面豆来招待我。我知道面豆是山民们的一种吃食,就是把面团切成小块,拿黄土炒熟了,所以炒熟的面豆上还裹着一层黄土,我曾问过他们,有土在上面怎么吃?他们觉得很奇怪,黄土比什么都干净啊,世上还有比黄土更干净的东西?确实,他们就是身上哪里划伤了,也是抓一把烤过的黄土捂上去。

我拈起一颗面豆,笑着问游小龙,小虎今天不在家?他点点头,说话声音不大,好像勉强要压住里面的喜悦,他说,小虎出去上班了,他找了份工作,在玻璃厂烧玻璃,听他回来说,烧玻璃其实也挺有意思的,那么硬的玻璃也可以化为绕指柔,我哪天都想去试试。

我把那颗面豆慢慢啃掉了二分之一,又慢慢啃掉了四分之一,他见我不说话,便又轻声解释了一句,只要不赌了,就什么都好办了。他其实没有和我解释的必要,这样倒让我心里有些难过。我扭头看他,只见他正坐在桌子旁,把桌上的杯子拿起来左看右看,像是第一次见到这只杯子。被我这么一看,又连忙放下杯子,拈起一粒面豆,却并不吃,只是放在手里玩。

片刻之后,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到柜子前,从里面翻出一本相册,然后打开相册让我看。我注意到他翻相册的手竟然有些抖。里面有不少黑白老照片,大都是他和游小虎小时候的照片,鲜见长大之后的。其中有一张照片,他们兄弟俩大概只有四五岁,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长得也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小木偶人,正站在照相馆的木马前,看上去根本分不出哪个是他,哪个是游小虎。

他用手指抚摸着那张照片,忽然像个父亲一样,慈祥地笑了。他说,小时候很多人都分不清我俩谁是谁,总是叫错我们的名字,其实我们还是不一样的,他的脾气比我好,我的脾气其实并不好,我只是习惯压抑着自己。小时候他总被人欺负,我出去找他的时候,经常看见他正坐在地上哭,看见他哭的时候,我也难过,觉得是我自己正坐在那里哭,我就说,不要怕,我来救你了。我就替他出头打架。有一次我额头上长了几粒瘊子,听老人们讲,拿死人的骨头擦一擦,瘊子就自己掉了。我不敢去坟地里找骨头,有些害怕,却没想到,一会儿的工夫他就跑着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捧死人的骨头,像抱着一堆柴。他一个人跑到坟地里给我找骨頭去了。有时候我就想,我们兄弟俩要是一辈子都不下山其实也挺好。

他慢慢合上相册,靠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地靠了好半天,好像正享受着某段时光。忽然又轻轻笑了几声,很缓慢很温柔地说,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去放牛,牛在河边吃草,我们就在草地上躺着晒太阳,到处是鸟叫和花香,还有河流叮叮咚咚的声音,身上带着一个馒头带着一块肉干,我们都是分了一起吃。有时候牛跑远了,我就指使他去追,他二话不说,爬起来就去追牛。小时候,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去干什么,就像我的小仆人,因为他从小就没什么脑子,可他真的不算什么坏人。

他忽然停住,不肯再往下说了,只是坐在那里无声地笑着、笑着。我不愿再看他,扭脸看看周围,女哑巴正坐在离我们不远的板凳上绣花。因为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上去不像是坐在那里,倒像是若有若无地荡漾在这屋子里,那些绣花在她手里正像莲花一样慢慢盛开在水面上。我想,像她这样听不见说不出其实也挺好,一辈子不知道可以埋藏起多少秘密。这么一想,又把自己吓了一跳,好像这六十多平米的屋子里真的隐隐埋藏着什么秘密。

再一扭脸,忽见游小龙正抱着一只酒瓶子站在我面前,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把酒瓶抱出来了。他对我摇了摇瓶子,拘谨地笑着,下午没事吧,要是没事就一起喝两杯,现在不喝酒都不会说话了。我也觉得这屋里的空气有些紧张,像堵墙一样围在周围,便说,好,陪你喝两杯。几杯酒下去之后,他整个人开始变得活泛起来。我注意到只要一喝酒,他那只小拇指就会悄悄跷起来,做出振翅欲飞的样子。他拿杯子向我举起,却不说话,眼睛里忽然变得亮晶晶的,过了好半天才说,建新,你觉不觉得,最理想的人格里必须要有牺牲精神,而且是为那些看不见的东西牺牲自己。

“牺牲”二字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我又害怕他要继续往下说什么。我连忙打断他,你觉得这次小虎说的是真话?

他像是没听见我说话,又自顾自地往下说,建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阳关山写一本书?对我们这些山民来说,尽管羡慕着城市文明和城里人的身份,但大山给我们的安全感其实更重要。对山民来说,大山是一种宗教般的存在,山上所有的鸟兽草木、所有的风俗习惯都是我们的避难所。可是,建新,告诉你吧,我也只能写写山上的鸟兽草木,别的我一个字都不能写,一个字都不能写。

我心里又是一怔,一个字都不能写?看来他确实是知晓些什么。我嘴里却说,小虎这次要是把自己的话当真了,我也替他高兴。

他忽然往后靠了靠,盯着我说,那你说耶稣基督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他在你最难最苦的时候给了你一点希望,这就是真的。

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屋里渐渐多了一层幽冥之色,一动不动的家具也次第长出了阴影。后来,我们都有些喝多了,他喝着喝着便抱着我哭了起来,哭了片刻,忽然又一把推开我,在脸上抹了一把,很羞愧地说,真是抱歉,我又喝多了,失态了,失态了,还请你一定不要介意。我说,介意什么?然后,我也趁着醉意说,小龙,我也喝多了,你就当我说的是酒话,也不要介意。我记得你说过,你所有的东西,不管什么,都要分给小虎一半。可是你也不能不为自己打算吧,要是有一天你有了女朋友怎么办?

他似乎一愣,然而酒力载着他,这使他看起来并不笨重,甚至有些轻飘飘的。他先是对我笑了一下,而后忽然收起笑容,正色说,这不是我的命,我是不可能有女朋友的,以前没有,以后就更不会有了,我要是结婚了,我母亲和小虎住哪儿?我再给你提供点素材吧,想不想听?我曾有过一个情人,我知道这不道德,有损于理想人格,但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爱情有时候会悖于道德。她有家庭有孩子,我也不希望她和我结婚,可她后来居然真的离婚了,但我不能和她结婚,所以我们最后还是分手了。曾经拥有过就是最好的,你说是不是?

不知为什么,他每次说到要给我提供素材的时候,我心里都有些畏惧的感觉。就像站在一条大河边,看着水中的倒影,却分不清楚,岸上的世界和水下的世界,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哪个又是幻影。

就在这个时候,我一扭头,忽然看到坐在一边的女哑巴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她与我的目光短暂地对视了一下,便又重新低下头去。我心里却悚然一惊,因为,一个聋子是不会有那样的目光的。她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才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难道说,她其实根本就不是个聋子?

我离开大足底小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小区里的那些窗户,像烟花一样,在夜色里逐渐绽放,带着一种旋生旋灭的空寂之感。我走了已经有一段路了,又忍不住回头望着那个小区。它看上去诡异、缥缈,就像栖息在旷野里的一个梦境。酒意还未完全散去,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慢慢抽了一根烟。在那部即将动笔的小说里,我该如何安排情节?游小龙说他曾和一个有夫之妇相爱过,却最终只能分手。而杜迎春的最后一个男友是个山民,而且是和他好上之后她才离的婚。看来,她最先认识的应该是游小龙,那么,最后一次和杜迎春上山的又该是谁?是游小龙还是游小虎,还是另有其人?我又想起游小龙和我提到的那个词——“牺牲”,他不会平白无故提到这个词的。

直到烟头烫到手指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路边虚构一段小说里的情节。可不知为什么,这种虚构却让我在黑暗中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5

渐渐地,我发现这个小区里的老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恐惧,那就是死后没有棺材的问题。本来,在山上的时候,他们都早早为自己备下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连寿衣也一起备好了,新做好的寿衣还要穿在身上左试右试,看哪里不合适再修改一番。有的棺材在屋里都摆放了十几年了,人还活得好好的,人没死的时候就把棺材先当家具用着,里面装粮食装被褥。老人们每日把棺材抚一遍,心里也觉得踏实,这辈子不管过得怎么样,死了好歹也是有个地方让自己睡的。现在倒好,因为楼房里没地方放一口棺材,所以下山的时候,棺材都当礼物送了亲戚,往后真是连死都不敢死了。

所以这个小区里的老人们有一个共同爱好,就是喜欢三五成群地去逛棺材店。县城的东关老街上聚集着好几家棺材店,都是清朝留下来的旧商铺,阴沉破败,没有窗户,站在门口往里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大团深不见底的漆黑,好似一眼阴森的山洞。好容易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看到几口漆黑的大棺材从山洞里隐隐浮现出来。他们喜欢一家一家地进去观摩比较,看式样看材质,还要询问老板最近生意怎么样。老板坐在棺材上,嘴角叼着一根烟,把胸脯一拍,自信地说,放你的心,什么店倒闭了我这店都倒不了,这么大个县城,哪天还不死他几个人?

但每次看到最后都是空手而归,县城里的棺材卖得太贵,一口棺材最少要两万块钱。八十八岁的老汉向我诉苦道,你说说,谁还能死得起?

我发现,这些老人们之所以不惧死亡,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期望能通过死亡的方式重返山林。他们如果死了,儿女们是要把他们埋葬回山里去的,他们就是“叶落归根”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都太孤独了,而死亡并不比孤独更可怕。那个八十八岁的老汉,几乎从早到晚都长在小区门口,比门口那只石狮子还要忠实。下雨的时候,他披件雨衣坐在那里,刮风的时候,他戴个帽子坐在那里。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两个儿子分到的房子都不是很大,一家人住得拥挤,儿媳也嫌弃,他便自愿一个人住到了地下室,一年四季都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所以只要天上没下刀子,他都会从地底下钻出来,升到地面上吸收阳气。我说,老伯你为什么要在身上挂个铃铛啊?他不解地看着我,弄出点响动来嘛,有点响动多好,一个人连点声音都听不见,怪害怕的。

还有个老人,看不出年龄,又高又瘦,身上总是披挂着一件不合身的西服,斗篷似的,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偏还是自来卷,看上去简直像一只苍老的狮子。听说这个老人也是独自居住。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把自己杵在女人堆里,像兔子一样竖起两只耳朵,专心致志地听女人们说闲话。偶尔尖着嗓门应答几句,听上去总是兴奋异常。有时候还凑过去看女人们绣花,他低着头,使劲把自己那张脸和女人们的脸贴到一起,用一根过长的指头指点着别人绣花。女人们倒并不躲他,还有些把他当成姐妹的意思。有一次他悄悄走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女人身后,忽然伸手蒙住了那女人的眼睛,又尖著嗓门兴奋地喊,猜猜额是谁,你猜额是谁?那女人一使劲,便把他平展展地放在了地上。他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却只是很受用地大笑。

和这些老人们相比,小区里的年轻人则是另外一番气象,他们一旦下山就再也不想回去了。这天,我正在小区门口和一群老人闲坐着,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小区里出来,个个穿着九分裤,露着一截脚踝,染着黄头发,嘴里叼着一根烟。他们看都不看那堆老人,前呼后拥地走到马路上打车,一辆出租停下了,他们呼啦一下全挤了进去,塞得满满的,然后出租车扬长而去。听老人们讲,自从他们村从山上搬到县城后,就出现了这样一群年轻人,因为学习成绩跟不上,又怕被人看不起,就自动辍学了,辍学之后又找不到正经事情做,便终日浪迹街头,有的开始赌博吸毒,有的欠了网贷还不起,急得爹妈要上吊。老人们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些年轻人远去。

“额们要还住在山上,如何能有这样的事?”

“现今山上连学校都撤了,候儿们迟早得下山。”

“看这些候儿们,门台倒是足得很,就是不成个气候,往后可如何活?”

“长得标致些那也算,你看人家金柱来了县城就找了个相好的,那女的养着金柱,还不是看金柱长得标致?那女的比他大十来岁,倒是有钱,还开着个什么公司。金柱的老婆晓得了这个事就去人家公司里闹,结果都没人朝理(搭理)她。那个兔头,难缠得很,就在人家公司里住下来了,睡在桌子上,没饭吃没水喝,身上就带了两块干馍馍。那兔头干渴得厉害,见柜子里摆着几瓶白酒,也不管好坏,打开一瓶就当水喝,边吃干馍馍边喝酒,两天就把人家柜子里的好酒都喝了个精光。”

“这样的好事能有几款?额们花的都是棺材本,反正也是等死了,这些候儿们日子长着呢,他们往后吃什么?”

“少聒噪吧,你手里一共攒下几个钱来?攒下的钱可要保存好,今年过清明的时候,额老婆想给她老子烧点纸钱,翻了半天翻出了额偷攒下的私房钱,她一边烧一边还拍着大腿叫唤,人家山下这假钱做得都比山上的好,像真的一样,上面还印着毛主席。”

有个声音突然插进来说,你们晓得不晓得,五明家的那个二小子,就是那个欠了网贷的小子,十几天不回家了,哪里也寻不见,怕是死了呵。

另外一个声音压住了这个声音,不要和额说什么从网上买东西,什么是个网?你倒是告诉额,网在哪里?

那个声音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网在天上。

又有一个声音悄悄钻了出来,死了也就死了,破不了案的,景裕苑那女的死了也有三个来月了吧,又如何?还不是破不了案……

我心里轰地响了一声,因为,杜迎春买的房子就在景裕苑。我连忙竖起耳朵,却见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用眼神指了指我,那人也看了我一眼,便忽然闭了嘴。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尽管我已经往这小区门口跑了这么多趟,还是能感觉到很多人始终是排斥我的。每次我一靠近他们,有的人就会躲开,还有的人用戒备的目光悄悄打量着我,我只假装不知道。我又厚着脸皮坐到了那几个晒太阳的老人旁边去,他们会对我稍微友好一些,尤其是那个八十八岁的老汉,一见我就大声打招呼,又过来啦?我讪讪地说,是呵,又过来了,主要是也没个走处。他拿烟枪在鞋底上磕了磕,得意地说,额一天都能刮出去十五里地,再刮回来,你一个后生家也出去刮嘛。我说,不能和你老人家比,我是真刮不动。他更得意了,说,额以前是跑坡的嘛,三两下就上到山顶了,这平地算个什么。我见他高兴,便往前凑了凑,小心问道,老伯,前段时间有个女的在山上被人杀了,这个事你听说过没?

端起的烟枪在半空中忽然停顿了一下,他用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挪到别处,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只好闭嘴,跟着他把目光挪向远处。

这天,游小龙忽然给我打来电话,叫我晚上去他办公室一起喝酒。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居然没有开灯,各种干枯的花香混合在黑暗中,居然有一种误闯进中药铺的感觉,各种苦香寒香搅在一起,又有一种中世纪巫术的神秘感,仿佛一位巫师正坐在屋子中央提炼各种邪气的香料。

就着窗外流淌进来的月光,我隐约看到桌子后面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人,身上沐着一层月光,像个正在入定的老僧。我伸手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啪一声,月光隐退,游小龙从黑暗中静静浮了出来,随之浮出来的还有满屋子的干花。他把那些干枯的桃花、杏花、海棠、丁香挂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里。桌子上的梅瓶里插着一束尚未凋谢的黄刺玫。

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你倒是有情趣,把办公室快弄成花店了,也没人说你?他坐在黄刺玫后面,雾蒙蒙地笑着,脸色雪白,估计已独自喝了不少酒。其实我倒愿意看他醉酒的样子,有一种古怪的庄严,很别扭,但是好玩,就好像他正站在剧场的追光灯里背诵着话剧台词。每次看到他咬文嚼字的样子,我虽然会替他感到些羞耻,但心里还是隐隐觉得感动。

他把桌上的本子推到我面前,说,这是文化馆,自然要有些情趣。建新,如果我们这辈子就这么赏花醉酒该多好啊!如晏殊的词: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要能活在这词里,该多好啊!

我没理他,低头看那本子。

阳关山上漫山遍野最先开放的是桃花,那些粉色的云霞一团一团落在河边、山坡上、古墓边。春水是翠绿色的,真如碧玉一般,桃花站在岸边,红霞一般的倒影落在绿色的流水中。桃花谢了紧接着便是杏花,杏花谢了是梨花,梨花谢了是丁香花,丁香花谢了是黄刺玫,黄刺玫谢了是槐花,槐花谢了是灰栒子。

每一种花盛开的时候都是漫山遍野轰轰烈烈,所以阳关山在整个春天并不是绿色的,而是像变色龙一样在不停地变换颜色。在村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大山今天还是粉色的,过几天就变成了白色,再过一周又变成了紫色,再过一周又变成了黄色,简直像变魔术,直到入夏的时候才正式变成绿色,但也不是那种单一的绿色,是层层叠叠各种各样的绿色糅在一起。墨绿、翠绿、油绿、草绿、橄榄绿,简直像个颜料铺。

整个春天,村庄里都铺著一层厚厚的花瓣,像下了大雪一样,也没有人去扫,就由着它们几乎把村庄埋葬。到了夏天,就轮到绣线菊、黄芪、甘草、菖蒲、连翘、紫地丁开花了。波叶大黄喜欢和青蒿长在一起,开花的时候像挂满了小铃铛。石竹开花的时候,就像草丛里躺满了蓝色的笑脸。瞿麦的花开得像螃蟹,长出很多只手和脚。五铃花长得像蓝色的小鸟,白头翁的花谢了就会变出长长的白头发,在风中飘摇。草芍药是雪白的,金莲花是金色的,落新妇是紫色的,油瓶子的花一谢掉就会结出红色的玫瑰瓶儿,放进嘴里一咬,清脆可口。少花米口袋的花像牛角一样,歪头菜的花则是规规矩矩垂下一排,西伯利亚远志的花长着两只翅膀,夜开明合的花更有意思,雄花是紫红色的,雌花是黄绿色的。狼毒的花有白有黄有紫,狼毒是花中杀手,有什么虫子敢爬过来,它直接就把虫子杀掉了。其实照山白的毒性更大,嫩叶上有剧毒,但它的花看上去纯洁极了,白得像雪。

我合上本子的时候,他用一种很欢快的语气对我说,山上有意思不?先说定了,哪天我一定要带你上山去看看,不是我这个山民自吹,我觉得这世上真没有比阳关山更美的地方了。其实做个山民也挺好,可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不敢承认,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说,等你写完了,真不找家出版社试试?他依然用那种过分欢快的语气说,绝不,我本来就不是写给人看的,我是写给山上那些鸟兽草木的。我永远不投稿,不投稿,就没有人会给我退稿。

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说,写出来的东西如果没有人看,其实也挺孤独的。

他轻轻笑了一声,依然用那种很夸张的欢快说,孤独怕什么,从来只有在那些最黑暗的地方,才能长出最珍贵的东西,那些出版的书就都是好书?

我连忙岔开话题,说,看你写得这么好,我还挺想去山上看看。嗯,小虎现在怎么样了?

他笑着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游荡着,不时把鼻子凑到那些干花跟前闻一闻,过了半天,才背着两只手,对着那些干花说,建新,你信星座吗?据说在星座上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命运,你有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命运?我挺想看看我和小虎的命运是什么样的,可我又对自己说,就算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你说小虎啊,他拿到工资的当天就去赌了,赌了个通宵,把工资全输了进去,第二天为了把钱赢回来又去赌,结果欠了一笔债,于是第三天又去赌,他太想赢回来了,太想挣钱了。就这样不停地赌下去,不停地陷下去。他发过的每一次誓都是假的,所以我毫不奇怪,我真的一点都不奇怪,他要是忽然不说假话了,那才真正叫奇怪。实话和你说,这几年里,我唯一可以轻松的时候,就是在他刚刚发过誓之后的那个空隙里,因为他发誓的时候特别认真,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不过我心里是清楚的,假的,都是假的,下一次终究还是要来的。这么一想,心里倒也踏实下来了,不骗你,真的就踏实下来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异常温柔,我有些不愿再听下去了,便拿起酒瓶,在两只杯子里都倒上酒,招呼他道,快,把我叫过来喝酒,你自己倒不喝了。他半天才应了一声,轻飘飘地游荡回来,呆呆地拿起酒杯,脸上仍然蒙着一层笑容。我一边四下里翻找,一边问,有没有下酒的?我可不能和你比,总得有点下酒的才行。翻找了一圈竟翻出半包炒花生,我心想,他不是不用这些带壳的东西下酒吗?我刚刚抓起一只花生要剥壳,只见他忽地站起来,抄起那半包花生就扔进了垃圾桶。我想拦下都来不及,只得把手里的花生也扔了,索性干喝了一大口酒。一抬头,他正静静坐在我面前,笑容像眼泪一样淌了一脸。

我说,没有下酒的,那咱就干喝吧。他起身走到门口把灯关了,又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月色,轻声说,这些带皮壳的食物还是不够洁净,辜负了美酒和月光,其实,山间清风与林间明月就足以下酒。

我有些烦躁地制止他,小龙,你能不能活得稍微踏实一点?

他背对着我说,建新,你也看到了,我还是不够慎独,我还是会准备这些带壳的食物来偷偷下酒。这么多年里,我尽管一事无成,贫穷弱小,却一直以律己为自豪,可是最近,我感觉我确实没有能力去管束自己,就像我当年顺手拿了一支会议上用的圆珠笔,我没有能力去变成一个更理想的人,我拥有不了更理想的人格,就像我也管不住自己做梦。实话告诉你,这些年里,我时常做一个重复的梦,梦见游小虎又来问我要钱了,我在梦里充满恐惧,我对他说,你到底还有完没完?建新,你说,一个人到底有没有能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有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正被什么东西拉着,拼命地往下坠落,和你说实话,我不止一次地希望他去死。你说我可怕不可怕?甚至有一次我气急了,居然脱口而出一句话,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还不去死?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要是哪天真打算去死了,也会先赚笔钱给我和母亲留下再死。

我呆坐在黑暗中,一句話都没有说,我觉得我应该安慰他点什么,可我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看着窗外的月光。干花的影子落在地上,枯瘦的花香如一群魂魄游荡在我们周围。我知道不应该这样的,可这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杜迎春。我想起她死后,身上戴的一条金项链也被人拿走了,显然,这个凶手需要钱。小说里的那个凶手再次走了出来,面目模糊地站在这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悄悄与我对视着。

游小龙还立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从窗户里涌进来的月光和黄刺玫的幽香混合在一起,酿成了一种诡异肃杀的寂静。我为自己感到可耻,却还是忍不住在脑子里编织着小说情节,也许,最后一次和杜迎春上山的是游小虎,而杜迎春忽然认出他其实不是游小龙,所以发生了争执。游小虎失手杀死了杜迎春,杀人之后他拿走了她脖子上那条金项链,因为他需要钱。而游小龙为了救弟弟,会揽下所有的罪责,因为他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这只是一种也许,这世界上有无数种也许,像无数面镜子一样立在看不见的地方。

看着游小龙的背影,我又想,小说结尾还有一种可能,那个最后和杜迎春上山的人不是游小虎,而是游小龙,对方缠着要和他结婚,而他无法做到,争吵之下,他失手杀死了杜迎春。而弟弟为了报恩,会把一切都揽到自己头上,他也许一直在找这样一个机会报答哥哥。正是因为他已经打算好要做一只替罪羊,所以那次才会把一碗饭忽然摔到地上,以表示自己的某种委屈。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合二为一成同一个人,合并成同一张面孔。我上小学时候见过的那对双胞胎又在我眼前浮现了出来,我明明看到他站在队伍前面说话,怎么忽然间又在队伍最后面说话,等我走到后面,他却又神奇地在前面说话。那是我第一次在人的身上感觉到了幻影般鬼魅的力量。

只是,他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

这时,游小龙缓缓回过头来,背对着月光,看着我。他的脸沉在阴影里,冰凉模糊,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这声音却并不像在我的对面,更像是从我背后、从我侧面慢慢靠拢过来的,建新,我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又是秘密。我一动不敢动,有些畏惧地看着他。夜更深了些,越来越多的月光从窗户里涌进来,几乎要把我们淹没。

他说,我母亲其实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我是后来发现这个秘密的。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到过她在说梦话,说梦话的时候,她用的是四川话,她的家乡话。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的,她是被拐卖到大山里来的,因为大山里的男人娶个老婆很不容易,实在娶不到老婆的,就从外地买一个回来。我母亲就是这样被买回来的,给兄弟俩做老婆。小时候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我们有一个爸爸,还要把叔叔叫小爸爸。我母亲跑过两次,都被捉了回来,一个外地人想跑出这大山去,几乎不可能。我猜测她就是从那个时候放弃了说话的权利,开始时可能是因为语言不通,为了赌气和斗争,到后来,她可能发现不说话其实也挺好的。在一个山村里,所有的傻子、疯子、哑巴、聋子都会受到特殊的照顾,他们会获得一种不同于正常人的生存权。而且把自己的家乡话藏起来之后,可能也会减少她的孤独感,到后来,她可能就真的忘记怎么说话了,只是一旦去了梦里,她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我还是一动不敢动。一阵晚风吹进来,那些已经死亡的干花好像又轰然复活过来,吐出的花香与鲜花不同,仿佛来自很久远很依稀的古代,整间办公室里忽然有了几分庙宇里的神秘。我又听到他说,建新,这么多年里,我其实只在做一种努力,想从最贫贱的根子上长出一个高贵的人,是不是也挺有趣的?就像在自己身上做一种实验。我知道你能看到我身上那些不高贵的地方,用大足底的话来说,就是“没艳”,比如我开会时顺手拿了人家一支笔,比如我贪小便宜,少付了人家十块钱的车钱,比如我会骂自己的弟弟,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还不去死?那都是我根子里的东西。不怕你笑话,就算这样,我却一直向往着索福克勒斯悲剧里的那些人物,勇敢、骄傲,随时可以为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去赴死。

我心中伤感,同时却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自私,此刻我脑子里想到的仍是我的小说,看来,小说中的哥哥为了弟弟,决定要承担一切了。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对自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

他的声音又远远飘了过来,愈发神秘,你说我是不是很适合被写进小说里?事实上我们整个大足底都适合被写进小说里。你不是对那起山上的杀人案很有兴趣吗?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能报警,这个凶手其实就在大足底。

我大吃一惊。窗户里的月光清凉幽寂,又深不可测,像天地间绽开的另一扇门。在那一瞬间里,我已经彻底无法分清哪里是小说,哪里是现实了。

6

这个黄昏,我再次来到大足底小区门口。门口照例坐着一群黑压压的人。他们中间,有的人会看我一眼,有的人假装没看见我,有的人见我坐下便起身躲到一边。他们对任何一个大足底之外的人都是下意识警惕的。我搬了块砖头坐到墙角下听他们聊天。

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为何要选择这样一种幽僻孤独的生活方式。在人群里,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猥琐的偷窥者,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个严谨的科学家,怀揣着一份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尊严。就是在我最接近人群的时候,其实也被放逐在人群之外,然而,就是在那些离人群最远的地方,我却又奇异地走进了他们的最深最暗处。

夕阳即将沉入西边的群山,这个时候可以看到一天当中最壮丽最短暂的光线,而群山是深黛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坚硬。那群老人坐在墙根下,齐齐举头望着西边,他们的家乡就在那西边的群山里。如今看过去,却像是另外一个悬浮于他们之上的世界,和他们平行存在着,却永远都走不进去了。

“你老人家在山上的时候好歹也是个看病先生,现今如何跑去给厂子搬水泥了?”

“额就是个给牛接生的兽医,下了山连牛都没了,给谁接生去?有一次额去大塔村给牛接生,那老牛难产了,生不下来,额最后把小牛割成几块,一块一块地从老牛肚子里掏出来。还有一次,也是有头老牛难产,一白天一黑夜了,那小牛就是出不来,猜最后怎么?额用拖拉机拉住小牛的蹄子,开着拖拉机往出拽,才算把小牛从老牛肚子里拽了出来。”

“那老牛还能活?”

“死了,埋进自家坟地里了。”

“就是,牛肉如何能吃,牛死的时候哭得恓惶,如何下口?和吃自家的亲人一样。”

“转世投胎的时候千万不敢做牛,牛就是来这世上受苦的。有一回额给个母牛接生,连子宫都掉出来啦,一大堆,热乎乎的,再给塞回去,缝上几针,第二年还能接着生。”

“你老人家还是改成给人接生吧,城里没有牛,人总还是不缺的。”

“放屁,婆姨们难产了,能用拖拉机把候娃娃拽出来?额正白天黑夜盘算这款事情,在城里干什么不赔钱呢?”

“开个棺材店肯定赔不了,人总是要死的嘛。”

“少聒,额有个正经事情和你说。”

说话的男人扭过脸看了我一眼,忽然把话打住了。我识趣地站起来,在人堆里慢慢溜达着,心里有些悲伤,我只不过是想写出一个不错的小说而已,怎么被人当成特务一般。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声音有高有低,我像在起伏不平的气浪中穿行,想靠近他们,却又无法靠近。但是我能感觉得到,我离那个秘密已经越来越近了,我甚至都可以在一个瞬间里,忽然嗅到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这让我站在人群里有些兴奋,还有些恐惧。

几个女人正围在一起聊着什么,我慢慢在她们旁边游荡着,想听听她们聊的是什么。忽然,我呆住了,其中一个女人说的竟是四川口音,另一个女人开口了,居然也是。另外两个女人居然也都是。她们正在比较自己脚上的新鞋子,神情坦然闲适,看不到任何痛苦。我明白了,为了适应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们被迫让自己长出了一身新的血肉,只是这语言,却如一层坚固的沉积岩留在最底下,无法腐朽,也无从掩饰。她们四个虽然扎在人堆里,穿着也与旁人无异,但看起来还是像一座漂来的岛屿,有萧瑟之感。我在旁边游荡的时候,她們中间有人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是一种年深日久的警惕。我只好从她们身边走开,再溜达到旁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小山村里的秘密竟也如此之多。

前面有两个男人正坐在石墩上,相对坐着抽烟。一看有人在抽烟,我便从身上掏出烟盒,走过去殷勤地给他们打烟。走过去的时候,正听到那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说了一句,怕是出汉奸了。我掏出两根烟递给他们,那个年轻一点的把烟接住了,并没有点上,而是别在了耳朵后面,然后咧开嘴对我笑了笑,一嘴牙龈肥大异常。那个年纪大的没有接烟,只是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

我这才发现他只有一只眼睛,里面的那只眼睛只剩下了一个黑洞,两只眼睛的目光全聚在一只眼睛里,那一只眼睛便显得过于锋利了些,闪着寒光。我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渐渐转暗的暮色盘旋在所有人的头顶,天地间的一切正朝着暗处撤退。我有些沮丧,想,今天算了,还是回家吧,眼看天也快要黑了。

我刚转身要走,忽听见背后有个声音把我叫住了,站住,你过来找谁?我扭头一看,正是那个独眼男人叫住了我,我忙说,不找谁,我就是过来玩的。他用一只眼睛狐疑地盯着我,盯了半天,说,你到底是干甚的,怎么老是见你在额们小区门口转悠?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如果告诉他们我是一个作家来找素材,显得多少有些滑稽,编一个别的理由,我又一时想不出来,便吞吞吐吐地说,我真的什么都不干,就是闲得无聊,看你们这里人多,过来凑凑热闹。

他独眼里的狐疑却更深了,他牢牢盯着我,忽然问了一句,你是公安局的吧?他的话音落下之后,我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边和身后已经站满了人,所有的人都悄无声息地围拢了过来。

夜色从大地深处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一切正加速向黑暗处坠落,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了害怕。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始变干变尖,我尖声喊道,我真的是过来玩的!独眼男人站了起来,慢慢向我走近了两步,仍然用一只独眼盯着我,我转身想跑,却发现自己已经被紧紧地收缩在了一口井里,抬起头来便能看到井口的夜色更深了。这时候我听到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这人每天在额们小区门口坐着,不晓得是从哪来的,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又有人应了一句,早看他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人群里又有人吼道,你到底是干甚的?说不说?忽然又有个女人的声音钻了出来,这人是不是就是那个汉奸?

头顶的夜色更浓重了,有两颗寒凉的星星已经亮了起来,我如沉在水下,浑身冰凉,两只脚忍不住在发抖。我忽然想到了游小龙,我拼命在人群里寻找他的身影,没有,没有,看不到他。我又忽然想到了那个八十八岁的老汉,他是这群人里对我最友好的,我又拼命寻找他,但是,居然连他的影子也消失了。人群把我箍得越来越紧,越来越严实,我终于想喊出一句,我是个作家,我只是想写出一部小说。但是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张开口之前,有一只拳头已经猛地挥舞到了我的脸上。

在医院住了两天,包扎了几处伤口,脑袋上缝了几针,又做了一个脑部CT,见没什么大碍,我就出院回家了。母亲来接我的时候顺便带来一个消息,那个杀杜迎春的凶手被抓住了,就是她那个相好的,那人一直就住在大足底小区里,没事人一样,还天天出去上工。破案的过程是这样的,警察在尸体周围的沙棘枝上找到一滴干掉的血,查了DNA,不是杜迎春的,便存了档。后来偶尔在DNA库里找到一个人的DNA与此相似,这人是凶手的侄子,有前科,所以DNA就有档案。就这样,最后摸出了凶手。

我问她,凶手叫什么,多大年龄?她说,名字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本来有老婆有孩子的,从山上搬下来之后就离了婚。他本是为杜迎春离的婚,两人约好,他离了婚便和她结婚,不料他离婚之后,杜迎春又反悔了,说合不来,提出要和他分手,花了他的钱也不还给他。两人最后一次约了上山谈判,结果还是谈崩了,两人吵到后来就厮打起来,这人情急之下用一块石头把杜迎春砸死了,为了毁灭证据,又在无人的大山里把尸体烧焦。在烧尸体之前,看到她脖子里有条金项链,想到为她花的钱,便顺手把项链拿走了。

7

此后我在家中休养了一段时间,没有再去过大足底小区门口,也没有再和游小龙联系过。这天,傍晚时分,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忽然接到游小龙一个电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他在电话里倒没说别的,直接就说,建新啊,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一定要带你进山里看看嘛,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进山里一趟?

第二天,我按照说好的时间在汽车站等他,我们要坐着客车进山。有趟客车是专门跑阳关山的,一路上会经过八道沟、八水沟、西塔沟、未后沟、大沙沟、小沙沟,还会路过十几个山村。我曾在大足底小区门口见过这种客车,下山的客车会专门在大足底小区门口停几分钟,司机使劲摁了几下喇叭之后,人们纷纷从楼里跑出来,跑到小区门口取自己的货物。跑山里的客车是在九十年代通车的,听说最初有客车的时候,山民们不等天亮就站在路边等车,冬天的时候还要在路边生一堆火,一群人围着,原始人似的,边烤火边等车。那时候的客车每次都要满得溢出来,过道里站满人,椅子底下塞着人,车顶上再捎上两个人,司机几乎都要被挤到车外面去。客车像个臃肿的胖子,一路哇哇唱着歌,在陡峭的山路上滚动着。

如今的客车虽然还在跑山里,但来回都拉不到人了,因为越来越多的山民都迁移到了平原上,留下的老人们一年到头也不下一次山,所以如今的客车里经常就只坐着司机一个人,像幽灵车一样孤寂地盘旋在山路上。据说客车司机都憋坏了,只要抓住一个人就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说一路。如今的客车虽然拉不到人了,但也并非没有作用了,客车每次从山上下来,其实还是满载而归,但拉的不是人,是一袋一袋不会说话的土豆、莜面、干蘑菇。这是还住在山里的老人们给山下的儿孙们捎的东西,因为在山下吃个土豆都要花钱买,太浪费钱了。至此客车已经基本沦落为货车。

游小龙给我讲过,当年他们整村往山下搬迁的时候,村里有个老猎人死活不愿下山,便独自留在了山里。他小时候经常去那老猎人家里玩,在老猎人家的炕上铺着一张用豹子皮做的褥子,还连着豹头。他每次坐在这条华丽惊悚的褥子上,都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正被一头豹子驮着,庄严地游走在山林里。村庄被水库淹没之后,老猎人便居无定所,有时候住在山洞里,有时候像鸟儿一样住在大树上。村里人回了山里也找不到他,他也从未下山来找过他们,但是到了每年秋天,下山的客车都会拉着一车野猪肉野猪头送到大足底小区门口。开始的时候,人们还问司机,到底是谁捎来的东西?司机只说,不认识,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山路上拦住了他的车,让他捎到这里来,别的什么都没说。游小龙曾笑着对我说,这其实是老猎人写给村里人的信,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村里人,他还活着呢,还记着他们呢,要是哪天再没有野猪肉野猪头送上门了,那便是他不在了。茫茫山林里唯与鸟兽做伴,死了便是山间一把尘土,多可爱的老头。

远远便听到游小龙在和我打招呼,扭头一看,把我吓一大跳。有两个游小龙正朝我走过来,俩人特意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身量也差不多,远远一看,好像一个人牵着自己的倒影走了过来。等走到跟前,才能看出,两个人的神情与气质还是略有不同。游小虎只对着我羞涩地笑了一下,然后便低头看手机,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我想,他可能知道我是知情人,所以在我面前难免不自在。游小龙说,小虎说他也想回老家看看,我说那就一起上山吧。

他们兄弟俩特意穿上一模一样的衣服,这给我一种仪式感,仿佛回趟阳关山是件很隆重的事情。我忽然想起在他家看过的那张他们小时候的照片,那黑白照片里有种时光深处的澄澈感,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相同的表情,穿着相同的衣服,因为过分的相似,看着又觉得诡异。现在,那黑白的照片里渐渐长出了颜色,长出了骨骼和气韵,那骨骼和气韵的下面还有一层什么东西硌着, 即使隔着相片, 都能感觉得到。

客车按点发车,空荡荡的车厢里就坐着我们三个人加一个司机。游小虎自觉地坐在了车廂最后面,好离我们远些。我发现他对游小龙是有些畏惧的,大约是觉得理亏。我和游小龙并排坐在一起,都用同样的姿势,扭脸看着车窗外面。开车的司机倒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只要抓住个人就可以连说三天三夜,他只把自己埋进驾驶座里,自从客车开起来之后,他好像就从那座位上消失了,只留下客车自己在山路上踽踽独行。偶尔听见他拿起水杯喝一口水,也只能听见喝水声,却看不到人影,好像是一个幽灵在开车,拉着一车厢的肃穆和安静。

我猜想,可能是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寂寞地在山里开车,早已经习惯了车厢里空无一人,真的拉了几个人,又很快忘掉了车厢里居然还有人,不由得还是会回到空无一人的状态。客车在山路上上下盘旋,刚刚看到头顶上有棵树,一眨眼的工夫,那树已经跑到我们脚下了。客车体态轻盈,简直像一只大鸟在山野间滑翔。

森林从车窗外成片成片地掠过,一幕又一幕,连接成了一部流动的绿色电影,不时有鸟叫和花香扑面而来。走着走着,前面的峭壁上忽然跳出一枝火红色的野花,倚在陡峭处,妖媚地斜视着我们。河流若隐若现、时断时续地跟着我们,在开阔处,河流会忽然钻出来,两边芳草夹岸,河流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在山林茂密处,河流会忽然隐身不见,但就是在见不到河流身影的地方,依然能听到漫山遍野都是淙淙的流水声。

坐在我旁边的游小龙终于说话了,他看着外面说,这就是阳关山,我只要一做梦,就是梦到这里。我说,确实美。停顿了片刻,他又对着外面说了一句,你不要怪他们,他们只是这世上最老实巴交的一群可怜人,他们连自己的家乡都没有了。我故作惊讶地说,怪谁?他笑了笑,把车窗整个打开了,浓郁的花香涌进车厢里,我瞬间有种微微的醉意,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花香抬起来了。

只听他又说,你不了解他们,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拼命去保护一个杀人犯?因为他们知道杀了人是要偿命的,而这样一个杀人犯在大山里的时候,和他们没有什么两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种地放羊采蘑菇,饭市上和大伙一起吃饭一起吹牛,但这样一个人在下山之后却忽然杀了人,变成了杀人犯。他们觉得正是这个杀人犯把他们所有人的苦难都承担下来了,他把所有人即将遭受的磨难承担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他们觉得他是要替他们去死的,他就像一个全村人献出的祭品。他们对他有一种类似于宗教的感情在里面,所以才拼命要保护他。

我呆呆看着车窗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不时有各种层次的绿色撞进我的眼睛里,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丰肥的绿色,眼睛居然都有些适应不过来。我闭上了眼睛,于是,在黑暗中,那些花香更加浓郁了。我又听到了他梦幻般的声音,建新你发现了吧,大足底这样的山村纯净得像个世外桃源,但也是世界上最幽深最黑暗的角落,有太多属于它的秘密。我早想把这些都写下来,可是不能,写下来我就成了他们嘴里所说的汉奸。在大足底,所有的告密者都被叫作是汉奸,汉奸是要受到惩罚的,他们会把你驱逐出去,让你彻底无家可归。所以,我只能写给山间的鸟兽草木,而你不同,你可以把这个山村里所有的秘密写下来,把它当作人类的一个文化标本记录下来,这些山民草木般的一生也算有了一点意义。就算是你替我写了,拜托你了。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那个本子正伸到我面前。我一愣,却见他笑着说,这个本子就送给你了,因为你替它们看过了。我接过那本子,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天之高,星辰之远,而人事渺茫,星一度可当两千九百三十二里,星辰之下众生平等,就连大足底这等弹丸小地,亦可仰观天象,俯察人事,星河浩瀚恒久,而人世荣辱转瞬即逝。”

我们已经渐渐进入了大山深处,林间的树木更加高大苍翠,时不时可见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老僧一般静坐于山林间。客车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山村,但都没有停留,因为,既没有人要上车,也没有人要下车。那些散落的山村看起来都阒寂破败,门扉深掩,门口的荒草长了有半人高。有的山村已经彻底没有人住了,已经完全被树木和荒草所占领,有的山村还住着一两个老人,拄着拐杖,带着一条老狗,表情呆滞地坐在村口看着我们经过。有的山村废弃已久,土黄色的泥墙已经和大山完全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看不出那里曾经是一个村庄。

游小龙也看着窗外,轻轻叹息道,你看,就算没有水库,山民们也会慢慢都迁移到山下去的,为了孩子们的教育,也为了生活得更方便些,再过几年,这些山村可能慢慢就都空了,慢慢地就被森林化掉了。

前方,更加阴森蓊郁的森林正朝我们扑面而来。

我说,小龙,你还记得你那次问我的问题吗?你问我这些山民是从哪儿来的,最后又会到哪里去。我查了些资料,阳关山上的山民一部分是鲜卑族和匈奴留下的后裔,这山上曾有魏孝文帝的避暑行宫和牧马场,北魏灭朝后,曾有部分鲜卑贵族隐居在这山中,繁衍生息下来,另一部分则是战乱年代和饥荒灾年里躲避到山中开荒种地的流民。他们是被时代带进大山里的,最后也会被时代带走。你今天看到的城里人的样子,就是以后山民们的样子,他们会被时间慢慢化掉的。你看历史上不管发生过什么,最后都化掉了,慢慢化成了今天,今天的一切也都要化掉的,会化成将来,将来又化成将来的将来。你看,其实什么都没有死亡,只是换了个形式活着。

开车的司机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但客车一直稳稳地孤寂地往前走着,耍杂技一般翻着弯曲的山路。坐在车厢后面的游小虎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有几次我都忍不住偷偷回头张望,看他是不是已经从那里消失了,但他一直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车窗外面,看上去确实像游小龙落在水中的一个倒影。

客车终于停了,把我们三人放下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缓缓离去,背影愈发孤寂。我抬头张望四周,满目都是绵延起伏的苍翠山峦,四下里連一条小路都没有,也并没有看到任何村庄的影子。游小龙指了指前面的一座山,说,翻过这座山就到我老家了。

等到终于爬上山顶,却见一面绿色的湖水忽然出现在群山之间,山峦的倒影静静映入湖中。山水相依在一起,水鸟掠过时在湖面上划下一道水痕,那些倒影便被无声地揉碎,很快又重新愈合。我朝湖中扔了一块石头,湖面上荡漾起一朵巨大而温柔的涟漪,几只水鸟惊起,扶摇直上。我说,你们大足底村在哪里?他指了指湖水,温柔地笑着说,就在这下面。

我们三人站在那里都静默着,默默看着脚下的湖水和山峦。过了好久,游小龙忽然说,建新,你记不记得我上次和你说,小虎说他就是要去死了,也要留一笔钱给我和母亲,结果他还真去想办法了,你猜他用的是什么办法?他去大街上碰瓷,见辆车就往上撞。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些汽车见了他就绕着走,都没人上他的当,你说他可笑不可笑。

我什么都没说,又往湖里扔了一块石头,又是一个涟漪,然后,很快,那湖水再次悄悄愈合了。只听他又笑着说,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有长大,还是像个孩子,估计他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吧,居然会想到死人也是可以赚钱的。

我扭脸看了他们一眼,游小龙正使劲地笑着,站在他身边的游小虎却一脸的泪水。游小龙又笑着对我说,建新,我特别希望你能把这个小说写好,把我和小虎都写进去,我这辈子是当不了作家了,但我喜欢文学里的世界,它们一直陪着我,从没有离开过我,能活在那个世界里也挺好的。

我嗓子一阵发堵,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烟盒,我点了一根,又递给他们,他们都没有接。游小虎静静立在那里,游小龙站在他身后。一根烟快抽完的时候,我听见游小龙对前面的游小虎说,小虎,我们是双胞胎兄弟,也许我们本来就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以,你记住,我可以替你活着,你也可以替我活着。

这句话让我心里有些不安。我低头碾灭烟头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他们的脚步,两人都面朝湖水,游小虎站在前面,游小龙在后面,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也就是说,只要游小龙轻轻一推,游小虎就会掉进湖里,溅出一个涟漪,然后,湖面很快就会复原。而游小虎站到他前面,会不会也是故意的?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们,但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湖水,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次从山上下来之后,我就再没有去找过游小龙,他也再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在老家一晃就住了半年,直到我返回北京前一天的晚上,又去了他办公室一趟,和他道个别。他依然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皮鞋擦得锃亮,桌上的梅瓶里插著几枝菊花,面前照例摆着酒壶和酒杯,他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见我进来,他对我羞涩地笑了笑,那笑容像极了游小虎的笑容。可他趴在桌上写作的样子又像极了游小龙。我和他道别,说明天我就要回北京了。他并不多言语,只微微笑着说,一路顺风,有空多回来。

我已经无法确认眼前的人到底是游小龙还是游小虎了。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想确认。

于是,我起身,告辞,走出了那间办公室。我在黑暗中轻轻掩上了那扇门。

原载《收获》2021年第2期

原刊责编  王继军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关于山民的前世今生

孙  频

《以鸟兽之名》是我尝试着从人类学的视角写下的一个中篇小说。在这篇小说里,我试图去关注一个独特的群体,就是那些生活在深山里的人们,我们可以把他们简称为山民,这个称呼带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如岛民、渔民、农民。但是我想,这本身也是人类学的一种考察角度吧,人类与其生活的环境其实是一个整体,人其实就是环境的一部分,也可以说,什么样的环境就会造就什么样的人。也因此,在辽阔丰饶的大地上才会滋养出五彩斑斓的人类文明,这些文明相互碰撞,又产生出人类的诸多哲学思考与艺术形式,如美术、音乐、文学。

我并不是在大山里长大的,之所以关注到这个群体,是因为注意到在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中,有越来越多的山民纷纷迁徙下山,离开世代生活并有着深深情感依赖的大山,来到平原上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想起从前常去大山里游玩,春天去赏桃花,秋天去看落叶,山中美景常常令我震撼得难以呼吸,久久留恋不去。在大山的缝隙里散落着一些村庄,我记得那些生活在山村里的山民自有一种世外的风度,逍遥自在,与世无争,不知魏晋。大山提供给他们丰饶新鲜的食物,喝着山中清澈见底的山泉,随时可以摘到野花野果野蘑菇,令我十分羡慕。他们因为与世隔绝,待人又异常热情,真如来到桃花源。

但当他们迁徙下山之后,我看到的他们与山中已是两样,他们显得迷茫、焦虑,想拥有更丰富的物质,却苦于找不到工作,他们总在言谈之间提到大山,说山里如何好如何好,因为那是他们的故乡和精神家园,但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已经回不去了。虽然只是下山来到平原上,对于他们来说,却是背井离乡。他们下山的原因,一是为了孩子上学,为了生活得更方便些;二是因为整村搬迁,全村人集体迁徙到平原。总之,越来越多的山民开始迁徙下山,大山里的那些村庄变得空旷寂寞,鲜有人住,再往后,房屋破败,山村会渐渐被森林吞没,当那里再次长满草木的时候,就像从来不曾有人来过。

这也许是一种谁也无法改变的趋势和命运,因为它是现代化和城市化的一部分,而这个过程也必定要伴随着一代山民的痛苦与牺牲。他们是一些最平凡不过的人,但所有的时代都是由平凡人的命运构筑而成的,总得有人为他们写下点什么吧,就像在石碑上刻下一行文字,留给天地间,也留给人类的历史。

孙频,女,江苏作协专业作家,

代表作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

及《疼》《盐》《裂》三部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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