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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面鱼儿(短篇小说)

2021-10-23 14:58:44公文范文
辛国云唐明黄娶了个水嫩的南方媳妇。这没什么,北方男人娶南方女子做老婆不足为奇;而南方女子由于水土和遗

辛国云

唐明黄娶了个水嫩的南方媳妇。这没什么,北方男人娶南方女子做老婆不足为奇;而南方女子由于水土和遗传因素,生得水嫩更不稀罕。可在唐明黄的家乡,鲁中地区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这可是令人咋舌令人眼红令人匪夷所思的一个事儿。这南方媳妇可不是一般的南方女子,是大上海的。上海什么地方?是东方明珠,是全国最大的都市。但这上海的媳妇有多水嫩,全村竟无一人能说得上来—咦!这女人,那眉眼,那身材,那白肉,啧啧……无论男女,说起这媳妇,手漫天比划,上下两排牙齿挤压出一溜啧啧声,却不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唐明黄的媳妇叫若水,真是好名字!名副其实,听着糯耳,看着清亮,想着美气。若水的肌肤真如水一般的柔滑,白糯糯的,像涂了一层脂膏,亮得刺眼,白得透明。性情也软,温润如玉,说话昵气纤声,蚕丝般丝丝缕缕吐出来,扯着亮儿,蕴着蜜儿。村里人第一次听这女子说话,绵软甜腻的声音,把那些粗粝壮硕的汉子都给化掉了。

唐明黄浙江大學毕业后,在下面一个中等城市谋得职业,是令人羡慕的白领,因表现突出,被公司派驻上海。唐明黄感叹生在一个好时代,改革开放,经济腾飞,需要各类人才,像他这样有专业又有头脑的人,尽管出生农村,也有了平等竞争的机会。他知道,要想出人头地,在众多优秀人才中脱颖而出,必须要比那些条件优越的人多付出几倍的努力。唐明黄不仅专业突出,而且头脑灵活,总是有新鲜独特的想法,加上他为人诚恳,人缘极好,为公司揽了许多业务,业绩突出。同时,他谦虚勤奋,每天总是第一个到公司,等别人到时,他已整理完卫生,打好开水。他的努力得到了同事的赞许,也获得上司赏识,因而工作时间不长便被委以重任,派驻上海独当一面。唐明黄初到上海,觉得自己渺小,却没有自卑感,他认为很多伟大的人物都是从渺小开始的。他努力开展业务,不久便做得风生水起,站稳了脚跟。唐明黄在他们一家合作单位认识了若水,继而两人产生感情。若水也是大学毕业,在公司做项目策划。若水家虽在上海,但父母都是小市民,没有任何背景和靠山。尽管如此,比起唐明黄,也是霄壤之别。但这上海女子,偏偏看上了小山村出来的男人。通过对唐明黄的观察考证,若水总结出,唐明黄身上有“三实”,是当今那些花哨男人永远比不上的—朴实,诚实,真实。她女友说,你这口气哪像个上海小姐,倒像个人事干部。说完忍不住吃吃笑,腰都笑弯了。若水却正色道:“唔说的实话呢,如今那些花里胡哨的男人,穿着时尚,油头粉面,行事夸张漂浮,爱慕虚荣,还满嘴谎言,专会骗女孩子,还无端地趾高气扬,里里外外都假里假气,看着像个影子,虚虚晃晃,哪让人放得下心哦。”若水一连串的铺垫,当然是为了衬托她看中的男人,“像唐明黄这样的男人,就是包在贝壳里的一颗珍珠,蓄金含萃,隐而不发,将来的价值无可估量,就是个宝贝疙瘩。”女友看着若水认真的样子,想说点什么,却无话可说,似乎认同了若水的观点。唐明黄对若水,怎么说呢?用他们家乡的话说,上上下下,皮里皮外,是没有一个地方不待见的。用他自己话说,这若水就是《红楼梦》里那些水做的女子,黛玉宝钗十二钗裙,如初兰少竹,怎么想怎么好,怎么看怎么美。谈了两年恋爱,感情迅速升温,彼此都觉得是前世修下的姻缘,美满得不得了。结了婚,租个小房,两人过起小日子。这日子甜蜜自不必说,一个朴实,一个柔顺,黏合起来,相得益彰,如胶似漆。可时日一长,唯一让唐明黄不满足的是,饭食不如意,每天的主食是大米,菜尽是甜糯味儿,还多酸辣。开始吃时,还觉得新鲜,时间一长,便味同嚼蜡,用他家乡的话说,嘴里都淡出鸟味了。

“想吃拨面鱼儿。”

唐明黄突兀说一句,若水不明就里看着他,愣了足有五秒钟才问:“你想吃什么?”

“面鱼儿。”

“面鱼儿是什么东东,阿拉没听说过,你搞撒么寺?”唐明黄听不懂上海话,若水很少说,可有时不经意会冒出一两句来。

“和了面,拨进锅里,一条条像小鱼儿在水里游。”

“哈哈哈,阿拉不晓得哦,明黄,不知道侬这经济学硕士还会写诗的呀,好浪漫哦,让唔刮目相看啊!”

“不是诗,是食,面食,俺娘拨的面鱼儿最好吃。”

若水不说话了。

若水知道,唐明黄生在北方农村,生活习惯很难融入南方情势,特别是上海这精致的生活情调。单就饮食上,喜欢面食,不喜甜腻,胎里带来的,无法改变。每次吃饭,他端着盛米饭的碗,眉头似乎就没有过轻松舒展,常常是吃一小碗便撂了。菜也很少夹,挑一点儿送嘴里,细细嚼磨,似乎想品出什么特别的滋味。这么个大男人,竟然不如她这小女人吃得多。当时也就这么一闪念,过去也就忘了。她想,或许自己男人属于那种细食少餐之人,做学问的,自然与那一餐吃几大碗的粗糙男人不同。她甚至想,如此也好,不会像些男人,胡吃海塞,吃得大腹便便,赘肉丛生,没个人形儿。现在,男人突兀地说出了自己的欲望,才引起了她的重视。

“是不是想家了?哦,很久没回了,今年春节也是在我家过的,也难为你了……不然,请个假回去看看吧。”

“不,不是。”

“你就不会撒谎,看看,脸都红了。”若水最喜欢自己男人的诚实,从来不对自己撒谎。她曾经心想,他就不敢撒谎,他的脸会出卖他。记得结婚前,他们去外滩约会,若水先到,他急匆匆赶到还是迟到了十分钟。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儿,她问,是不是让工作缠住了,还没吃饭吧?他用力摇摇头说,吃了,吃了。说着还拍了拍肚子,嘭嘭响。她“扑哧”笑了,说,脸都红了,像喝了酒,你就不会撒谎!她变魔术般从包里掏出一个汉堡递给他说,吃吧,给你准备着呢。他尴尬地笑着,脸更红了,脖子都洇得赤赤的。他接过汉堡,三五口便吞进去,吃相不雅,却也真实,无丝毫做作。那时,若水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太可爱了,她一定要嫁给他。

唐明黄没有回老家,回趟家要好几天,来回路费不说,光薪水损失就很大。两个人都在拼命挣钱,争取早日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上海这些年发展太快了,每天都有新变化,一天起座楼似乎都不夸张。因此好多淘金的人都拼了命往这里挤,享受东方明珠带给他们的荣耀和光芒。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地皮金贵,房价飞涨,简直是翻着跟头往上蹿,一平方就好几万,贵得逆天。好的地段,一套鸟窝大小的房子就要上百万,不算计着攒钱,猴年马月也买不下自己的房。在上海,只有有了自己的房,才真正算得上上海人。还有,若水一直向往国外生活,她说,即便我们办不了绿卡,也不打算移民,但每年总得出去旅游几回吧,美国,澳大利亚,法国,英国,新西兰,不去体验一下总觉得亏欠了自己。唐明黄知道若水心气儿高,向往美好生活没有错,可那需要钱,很多的钱。好在若水只是想想,说说,他们根本没有条件周游世界。而自唐明黄说出了自己的向往,若水突然间懂得了如何体贴自己的男人了,她毕竟不是个好高骛远不着边际的人。她懂得夫妻一起过日子,过的是融洽和谐,是相亲相爱。她专门买了粗的面条和细的挂面,有鸡蛋面,海鲜面,也有各种蔬菜的,如今超市里面食花样繁多,琳琅满目,商家永远都喜欢爱变着花样吃的人。每次做饭,若水都给他专门做一碗面,有时还在外面买一笼蒸包或馒头,给他调剂着吃。南方人长得小巧,面食儿也做得玲珑,小蒸包婴儿拳头般大小,捏出的花褶儿却细致清明,像雕刻上去的。馒头也差不多大小,透着亮儿,也捏了花儿,还点着彩儿,真是精致地道。唐明黄看着精致小巧的面食儿,会突然想起娘蒸的包子。大包子学校铅球般大小,薄薄的皮儿,馅儿尽管是萝卜或白菜粉条,揣得满满当当。面皮儿没什么花样,却被馅撑得水着亮儿,女人乳房一般可爱。运气好,正好家里刚炼过猪油,大拇指般大小的油渣渣掺进馅里,咬着了,得了宝贝般,就像娘被儿女咂干的乳头,没有了奶水,却裹着母亲的体香,让人心满意足地安然和温馨。吃着精致的蒸包和馒头,唐明黄还会想起一位作家说过的一句话:上海人的小处细致,才产生了大上海。想想的确如此。可这细致的吃物,一次塞一个进嘴里,腮也不会鼓起来的,跟家乡大笼屉蒸的瓷碗般大小的馍馍相较,那就是侏儒跟姚明的比例。尽管若水的面做得清汤寡水,小蒸包小馒头都带着甜腻腻的味儿,唐明黄还是心存感激,与若水更是恩爱。可那拨面鱼儿却时不时从他的记忆深处冒出来,就像一个约定,到时候就准时抵达。有时做梦都会梦到,端一个海碗,呼哧呼哧扒面鱼儿吃,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有时吃醒了,嘴里还品咂有声,口水滴湿了枕头。有时还梦到,一群雪白的小鱼儿围着他游来摆去,像一堆白色的柳叶儿,时而聚起,时而散开,聚散之间,白光闪闪,香气迷人。他觉得自己中了邪,被一群鱼妖缠住了。他却不敢当若水面提起,他心疼媳妇,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让她为难。

唐明黄喜欢吃大蒜,特别是吃油腻的东西时,嗑几瓣大蒜,既解腻又出味儿。可若水最讨厌大蒜味儿,家里从来不买大蒜。据说上海人都不沾大蒜的。若水说,就你们山东人,喜欢吃那腌臜东西,吃得满嘴臭气。唐明黄本想对她说大蒜的好处,诸如调味解毒的功效,但他知道说了也没用,若水不会不知道这些生活常识,但她骨子里排斥的东西,就是把它说成珍珠玛瑙,她也不会动心。唐明黄家乡,无论吃包子还是水饺,都喜欢砸一碗蒜泥调味,吃得口舌生机勃发,意味深长。即便是吃面条,嗑一瓣大蒜,也会生出独特的滋味。可在上海,别说吃大蒜,就是一丁点蒜味儿都闻不到。那种家乡的味道离他十分遥远,渐渐便消失了。

周末,若水买回些菜蔬吃食,进门就说今天改善生活,烧排骨吃。说着拎起一个塑料袋给唐明黄看。是一根肋骨,半尺長。唐明黄笑了笑,想,这也算排骨?若水在厨房忙半天,几个小菜端上桌子。唐明黄看那排骨被斩成四段,烧制得红彤油亮,装在一个小盘里。他想起读高中时,哥哥出去打工发了钱,买回一整扇排骨,娘用大锅炖了,盛在一大瓷盆里,一家人放开肚子吃,吃得满嘴流油。唐明黄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香甜酥嫩,若水手艺果然不错。他夸着若水,又吃了第二块。若水也吃一块,说,你以为上海的女子不会做饭,这种精细的吃食怕你们北方人学都学不来的。你们那地方饭食粗糙,乱七八糟放一块煮,能煮出啥味道?如何能咽得下去?唐明黄也不说话,闷头吃饭。扒几口饭,似乎意犹未尽,但他不好意思再去夹盘子里仅剩的一块排骨。若水看出他的意思,把排骨夹起放进他的碗里说,你吃吧,女人不宜吃太多肉,我一块足够了。唐明黄尴尬地笑笑,也就把排骨吃了,但感觉与前两块的味道似乎不一样了。晚上,两个人按惯例做爱。平时,若水是不让唐明黄碰她的,说,都忙一天,够累,别想那事儿,好好睡觉。唐明黄知道若水是为他好,她常说男人不能太贪床笫,要爱惜自己身子,所以他也只好忍着。熬到周末,唐明黄准备充分躺床上等着,若水却在卫生间仔细地洗,似乎要把每片指甲都洗得纤尘不染。终于上了床,唐明黄匆匆上马,却只三两下便塌了。若水瞪着眼看他,目光充满疑惑。他干笑一下,无言以对。若水干愣一会儿,叹一口气,把睡衣重新穿上,背转身睡去。唐明黄也背转了身,蜷着一身愧意。这已成为一种习惯,而且整个晚上都能保持这种睡姿,因为若水说他睡觉不仅打呼噜,还磨牙,咯吱咯吱,咬牙切齿,很恐怖。现在,唐明黄难以入睡,那群小鱼儿又亮亮地在他面前飞。

唐明黄突然想悄悄做一回面鱼儿。他想,或许吃一顿拨面鱼儿,那些想法和梦境就会自然消失。可他却不知如何下手,那些年只知道娘做的面鱼儿香,却不知娘的面鱼儿是怎样做出来的。他曾到街面上去寻,或许能找一家会做面鱼儿的饭馆,寻来觅去,都失望而归。

面鱼儿就像一个魔咒,紧紧箍在唐明黄心头,呼吸都觉得不畅。他现在切实体会到“如大旱之望云霓”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了。他尝试各种方法想甩掉它,譬如用各种方式煮面条,炝锅面,打卤面,炸酱面,可越吃越觉得跟面鱼儿相比,简直就是判若云泥。那拨面鱼儿就像注入了仙气,非凡间之物所能比拟。

娘突然病了。

唐明黄说是大哥打来电话,说娘总觉得心口疼,却查不出什么病。唐明黄想娘了,想回家看娘。若水懂事理,明白他的心思,催他赶紧请假回家,给娘看病,说,不行就带到上海来治,就是不买房也要把娘的病治好。一路上唐明黄心神不定,许多遥远的记忆,在车窗外流荡过去的风景里不断涌出来,时而清晰,时而恍惚。那些白亮的小鱼儿反复出现,在他面前绕来绕去。他挥挥手把它们驱散,可一会儿又聚集起来,在他面前晃。唐明黄觉的它们真是一群妖魅,美丽动人,又不屈不挠。

儿子的突然出现让娘又惊又喜,嘴里嘟嘟囔囔,“看看,咋说回来就回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儿,家里没丁点儿好吃的东西,看看,这是怎么说的……”其实,家里冰箱里什么也有,家里的生活也不像从前那样缺盐少油。生活富足了,但总觉得心里缺点什么,什么呢?说不清道不明的。唐明黄觉得娘似乎老了许多,人明显瘦了,身子又弱又薄。娘絮絮叨叨说着,隔墙忙不迭大声招呼:“明江,你弟回了,快去集上割新鲜肉,包饺子吃。”唐明黄的哥哥唐明江与娘分家过,房子就盖在娘的隔壁,有什么事,隔墙一声招呼,抬脚就到了。唐明江做着小生意,尽管没有弟弟的才华和本事,在村里也算是头脑精明之人,每年收入也有几万块。改革开放机会多,只要有想法,舍得下力气,都能干出点名堂。几年下来,积攒了些钱,在城里买了房子,早就想带着娘搬过去住,做一回城里人。可娘说住不惯城里的高楼,还是住家里的老房子好,接地气,心里踏实。还说,黄儿也喜欢咱这老屋,打小就住在这里,有念想呢,不能让他回来找不到家。娘既然不情愿,这事儿也就搁下了。新房子在城里闲着,两口子还住村里陪着娘。

唐明黄放下若水给娘买的大包小包东西说:“娘,啥也别买,就拨面鱼儿。”

娘的眼睛颤了一颤,赶紧抬手去揉。娘什么也没说,抬脚去了饭屋。唐明黄跟过去。他早就想好了,一定跟娘学会拨面鱼儿。饭屋很小,常年烟熏火燎,挂着厚厚的烟灰,像涂了层墨。一边是一个泥灶台,上面墩口大铁锅,另一边堆着些柴禾,杂树枝和干草。娘说:“你进来干啥?又脏又呛,堂屋坐着去,一霎儿就好。”唐明黄动动脚,却没走,他盯着娘潮湿的目光说:“娘,我想跟你学拨面鱼儿。”娘笑了笑,随后嗔道:“男人家的,做大事呢,学这干啥?没出息。”唐明黄说:“学会了,想吃的时候自己拨,省得大老远跑回来让娘拨。”娘问:“媳妇子不会?”唐明黄点点头,然后说:“南方女人,哪个会呢,天天就是大米饭。”

娘叹口气,不再说话。娘给锅里添好水,生着火,然后去和面。娘端一个大海碗盛了半碗面,打一个鸡蛋进去,然后加水,用筷子用力搅动。黄盈盈的面糊在碗里旋动起来,旋成一朵花儿。灶火旺起来,锅里的水腾起热汽。娘把碗里的面糊紧搅几下,然后将筷子往碗中间一插,两根筷子直挺挺站立着,一动不动,面算搅好了。娘说:“面要搅上劲儿,能插得住筷子,吃起来才劲道,有嚼头。”掀了锅盖,锅里的水咝咝叫着,泛着细碎的花儿。娘把盛面糊的碗稍稍倾斜一下,碗里的面糊顺势向下涌动。娘执了筷子,卡在碗边,将即将流下来的糊儿轻轻一拨,一条圆圆的、两头尖尖的面鱼儿扑棱一下跳进水里。一条,又一条,娘的动作快起来,只见手和筷子上下翻飞,面鱼儿得了生命般一条跟着一条飞进锅里。水沸腾了,滚着硕硕的花儿,面鱼儿欢腾着,奔涌着,似有欢快的歌声在水中漾出来。娘将锅盖盖好,把灶里的火抽了,说:“将面鱼儿焐一下,熟得透,吃着才爽口,地道。”这间隙,娘麻利地切好葱姜蒜末,拌上干辣酱、韭菜花,又浇上醋和香油,最后抓一把香菜末撒上,一碗面鱼儿调料便成了。用笊篱盛了满满一大碗面鱼儿端上饭桌,蒸腾的热汽把调料的香气顶起来,屋子里顿时香气氤氲,生气勃勃。唐明黄先自醉了,醉得不知所措。他使劲儿抽抽鼻子,搓搓手坐下来,把调料一股脑儿倾进碗里,一头扎下去,饿狗般吞吃起来。娘站一边看着,看得泪眼婆娑,心头抖颤。

“看你这吃相,多久没吃面鱼儿了?像上辈子欠下的。大城市的饭多好,想吃啥都有,娘也没那口福,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听着娘的话,唐明黄心头一抖,眼泪刷一下冲出来。

“这孩子,娘又没说啥,还哭天抹泪,这么大人了,不怕人笑话。”娘过去摸摸儿子的头,用衣袖为他拭去脸上的泪,“唉,娘知道,咱老百姓家没什么好吃的,拨个面鱼儿就是过节了,你打小吃惯了这一口,心里念想,就像孩儿离不开娘……”娘眼圈红红的了,“你爹走得早,打小你就恋娘,可,这鸟儿大了,扎了翅儿,早晚要飞出窝啊……”娘说儿子,反而把自己说得心酸,眼睛眨几下,泪涌出来,不得不抻袖子去抹。“你在外别总挂着家里,有你哥嫂呢,啥都不用我干,家里也不缺钱,好着哩。黄儿啊,儿要听娘话哦。”娘突然想起什么,语气一转说:“对了黄儿,你知道不,你二斤哥两口子也去上海了,听说二斤在那边干建筑活儿,还是个小头头儿。现在这政策好呢,一开一放,咱农村人也进了大上海了,从前连想也不敢想的。村里的年轻人啊,有点本事的都出去了,都大城小市里讨生活去……现如今哪,村里人越来越少,可没从前那热闹劲了,想找个人说说话都难……”娘叹一口气,似乎憋了很久很多的话都倒出来了。“对了,”娘发现话头跑远了,急忙扯回来,“你二斤嫂在上海开了个小饭馆儿,专做咱山东的吃食,你馋面鱼儿可以去她那里吃,二斤家里拨面鱼儿比娘拨得好哩,在村里数一数二呢。一会儿我去你老黑叔那里要个地址,不,俺这就去。”

唐明黄含着泪把面鱼儿吃下,一条没剩。他忆起在县城读高中时,有一次不知怎的,特别想吃娘拨的面鱼儿,越想越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终于,他翻身下床,连夜往家奔去,二十几里山路,赶到家时已是半夜时分。娘看着满身灰土一脸汗渍的儿子,又惊又疼,昏暗的灯光里,人像一尊泥塑竖在那里,一动不动。儿子说,娘,您别愣着了,俺想吃拨面鱼儿。娘为儿子拨了满满两大碗面鱼儿,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娘终于忍不住啜泣着了。

唐明黄连续吃了两天面鱼儿,第三天返回上海。

若水问:“这么快就回了?怎么没带娘来?娘的病怎么样了?”

“没事,去县里查了查,是胃痉挛,农村人不懂,大惊小怪。十人九胃,吃点药就好了,就是不吃药自然也会好。”

若水没看出他脸红,唐明黄心里一阵悲凉,自己撒谎竟然不动声色了。

两天的拨面鱼儿让唐明黄的胃得到了短暂的慰藉,不再胡思乱想,夜里的梦境也消失了。可好景不长,面鱼儿在开水锅里欢唱的情景再次反复重现,夜里梦的内容也更为丰富,增加了些奇奇怪怪的物事,基本都是儿时的一些趣事或糗事,变了形的,东拉西扯,无边无际。他的肠胃时不时咕咕乱叫,呼唤那香气氤氲生机勃勃的味道。趁着公司休班,他一人在家,突然想尝试自己拨一回面鱼儿。仔细回忆娘拨面鱼儿的步骤和过程,唐明黄突然间信心十足,觉得男人能干大事,亦可不拒小事,自然也能撥出好吃的面鱼儿,不是有句话叫治大国若烹小鲜嘛。翻遍了厨房,找出了一个很小的盛面粉的塑料袋,干瘪着,里面约有半斤面粉,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家里基本不做面食,想吃顿饺子,都是到超市买速冻的。鸡蛋自是不缺,若水每天早餐都煎蛋的。唐明黄学着娘的样子,把面粉和鸡蛋搅在碗里,水却加多了,面糊稀薄,无论怎样用力搅,也站不住筷子,再加面却没有了。锅里水已烧开,唐明黄倾了碗,面糊如岩浆般向下流淌,他急忙用筷子去拨,一片大面糊跌进锅里,一蜷身子,缩成一个面团。正犹豫间,又一片糊倾落下去,又赶紧去拨,为时已晚,又是一个丑陋的面团团,在锅里苦苦挣扎,似有哀号声涌上来。唐明黄手忙脚乱,终于把半碗面都弄进锅里。看时,锅里一塌糊涂,大团小粒相互纠缠,碎面拥挤成浆,噗噜噗噜冒着气泡,如同聚在一起涌动的岩浆。那大大小小的泡泡,就像一个个调皮的嘲笑他的鬼脸儿。唐明黄关了火长叹一声:真是没用!然后颓唐地跌坐在沙发里。

实验失败,反而更加重了唐明黄对面鱼儿的向往,对那种香味的期盼愈演愈烈。他想起了二斤嫂。

唐明黄几经周折找到那条小巷的时候,还不到饭时,二斤嫂小店里正好不忙。店面很逼仄,门口的招牌却有创意:山东二斤面味儿。唐明黄会心地笑笑,想,定是二斤的杰作,这家伙打小鬼点子多,就没有他想不出的招儿。记得在乡里读中学时,有个老师个子奇矮,长相猥琐,教学却有一套,惩罚学生也是个狠角色。学生对他既恨又怕,给他起了很多外号,像王矮虎,三寸丁什么的,都不理想,最终二斤叫出一个“地拨儿”,把《动物世界》里的地拨鼠拿出来,单叫一个“地拨儿”,不露声色,还特别形象,大家一致认可,夸二斤才高八斗。至今老同学们说话,提起那老师还叫地拨儿。二斤嫂见到唐明黄惊得不行,咧开嘴笑着,一口一个明黄弟叫着,亲切得让人心生温暖,眼睛发酸。二斤嫂说:“俺公爹来过电话了,说你会到俺小店里来吃拨面鱼儿,我还以为说着玩儿呢,看看,这还真来了。”

唐明黄看着二斤嫂,心想,怪不得他们能到上海来混世界,这二斤不用说,人不仅精明,从小就不安分,上树掏鸟,下河捞鱼,摸瓜偷枣,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如今发了大财的那些人,全是这等精明胆大的;这二斤嫂是外村嫁过来的,读过书,人不仅长得漂亮,也精明能干,在村里是拔了尖尖儿的人物。唐明黄跟二斤嫂不太熟,二斤娶女人时,他已经去读大学了。不过回家时见过几次面的,对她印象相当不错。

二斤嫂拨面鱼儿的手法的确高超,比娘更胜一筹,干净利索,动作轻盈洒脱,先不说味道如何,单这操作过程,就有一种艺术欣赏的价值。怎么说呢?这女子丰满又不失苗条的身材,细长干净的手指,天生就带了艺术的基因,就这和面搅面拨鱼儿的动作,都含着一种艺术的美感和韵味,像一种朴实的、满是乡野风情的舞蹈。唐明黄默默站在一旁,满含赞许、欣赏和期待的目光,在这个农村女子身上和一锅面鱼儿上游弋。二斤嫂回头一瞅说:“你看个啥呢?不就拨个面鱼儿,咱农村女人谁不会做这个,就像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不学自会,没啥稀罕。”说着兀自哈哈笑起来,“你们读书人啊,啥事在你们眼里都变得新鲜有趣儿,母鸡上树都能说出个道道儿。”唐明黄被二斤嫂一顿说道,脸竟然泛起红来,他转身出了厨房。

面鱼儿的香和调料的香混合的味道,魔气一般紧紧缠绕了唐明黄,他再一次醉得不知所以,面色微红,眼睛放光,像一条饥肠辘辘的狗见到骨头。吞了整整两大碗,只吃得热汗淋漓,一脸迷醉。二斤嫂看得呆了,痴愣愣站在一旁。唐明黄蓦然看到,这情景似乎是从某个地方和时间穿越而来,眼前这个女人就像娘……朦胧中,二斤嫂忽又幻成若水,双眼嗔怨地看着他。

唐明黄隔三差五就找个理由去二斤嫂店里吃面鱼儿。他现在对若水撒谎驾轻就熟,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

若水终于起了疑心。她对这个从不撒谎的男人的反常行为,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她不知道,这个农村来的男人究竟有什么事儿瞒着她。出轨?在外面有女人了?不可能吧,就他这个闷头闷脑身上还泛着高粱味儿的家伙?话说回来,如今这个社会,灯红酒绿,骚情泛滥,又是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终于,她跟踪了唐明黄。

她专门买了一件帽衫和大口罩,把自己裹得严实而陌生,尾随唐明黄上了公交车。唐明黄竟丝毫未察觉。见唐明黄左转右拐进了一家小饭馆,她侧身躲在门外观察。她看到了二斤嫂。她的眼睛蓦然一亮,隨即黯淡下来。亮是因为,想不到这促狭的地方会有这么亮眼的女人;黯的是自己的男人正跟那女人亲切交谈,他,竟然真的瞒着自己在外面找女人。若水毕竟是有身份和教养的女人,尽管妒火中烧,但还是强忍着没有发作,继续悄悄观察里面的动向。不一会儿,二斤嫂端上大碗的面鱼儿,现成的调料随着端上来。香气在小屋里兜一圈直接冲出店门,若水隔着口罩竟然清晰地嗅到,身体微微一振。唐明黄旁若无人大吃起来,那些小鱼儿像长了翅膀,一条挨着一条飞进唐明黄的嘴里,只片刻的空儿,碗里的鱼儿被他全塞进肚子里。

若水眼前突然出现幻觉,一群白白亮亮的面鱼儿长出了翅膀,在小屋里乱飞,你挨我挤,纷纷漾漾,然后一起冲出屋来,紧紧绕在她身边,嘴里似乎发出一种吱吱呀呀奇怪的叫声。若水惊恐地睁大眼睛,差一点叫出声来。她伸出手胡乱挥着驱赶那些白色的精灵,而那小精灵却挥之不去,越聚越多,紧紧围绕着她。

大冷的天,唐明黄竟吃得头冒热气,大汗淋漓。二斤嫂坐在一旁充满爱怜地看着,竟看得一脸感动,眼里涌上一层薄薄的汁液。她揉揉眼睛,起身拿一条毛巾递给他。唐明黄胡乱抹去满脸的汗,只一瞬,又有大颗小滴的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若水仔细看去,那分明是他汹涌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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