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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生息

2021-10-23 15:51:09公文范文
傅菲古城山“太阳从古城山冉冉升起,普照了广袤的田畈。”这个句式,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洋溢着一个青

傅菲

古城山

“太阳从古城山冉冉升起,普照了广袤的田畈。”

这个句式,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洋溢着一个青少年的热情,豪迈开阔,铿锵韵致。其实,这是写实,并非出于对青春的向往。我在厅堂写作文,抬眼望着古城山,太阳漾动,如被海浪冲上沙滩。初秋的田畈略显青黄,游雾低徊,我写下初中第一篇作文《一日即景》:“太阳从古城山冉冉升起,普照了广袤的田畈。泡了海水的太阳,长了蒲公英一样的绒毛,被鸟驮着,轻轻飞了起来。山影变短……”

古城山很矮,甚至谈不上是一座山,海拔不足三百米。山上是人工种植的松树林、杉木林。古城河北出西山盆地,在古城山脚下向南拐千米,在董家与饶北河汇流。南部山脚,有石灰厂,石灰窑下是一片南瓜叶形的沙地,种着菜蔬瓜果,橘林沿河边摊开。郑坊古镇处于古城河与饶北河的夹角。我每每去郑坊,我便想起诗人李白的《秋登宣城谢朓北楼》:“江城如画里,山晓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桔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没有人可以说出山名起于何时、有何来历,更无典籍记载。一九八三年,上饶县文化干部汪淦泉陪专家在郑坊做文物调查,在徐家大院挖到了秦代的土砖、土陶碗。这是在上饶县北部发掘、出土的最早人类文明的文物,借此证明郑坊是饶北河流域人居年代最早的地方,至少在战国时期,已有了集镇。凭山俯瞰,郑坊如一座绿水双带的城池,宁静、拙朴,山如城墙。山,故名古城山。当然,这是我揣想——自古以来,人愿意在特定语境下,为自然界的某个特定物,寄予人文主義的理想。

在盆地四周,古城山是唯一一座石灰岩山体。山西和山南,被千百年来的先人开凿料石,烧石灰。石灰厂有两个,一个叫钱墩石灰厂,另一个叫郑坊石灰厂。西边的山体凿成了悬崖峭壁,古城河更宽,流得更平缓。钱墩石灰窑与石砌的河堤相接。河堤两侧是高大的樟树、枫杨。从田畈望过去,树林呈扇边形,苍苍翠翠,宛如我们记忆的篱笆。鹅卵石铺展的河床,平缓地斜下来,有了哗哗哗的水流,往堤侧下更深一些的河道汇拢,水变得平静,水色也变得深蓝。夏天,坐在樟树下,钓宽鳍鱲、白条、黄颡鱼、鲫鱼,是一件十分舒爽的事。鱼太多。“啪啪啪,啪啪啪”,宽鳍鱲、白条在激烈地斗水,几十条鱼挤占着河石与河石之间的窄窄水路,闪着鳞光。钓鱼也很简单,鱼钩穿一条虫蛹,抛入水中,钩下坠,线被拉直,抖一下手腕,提上一条白白胖胖的鱼,随手把鱼装入浸在水里的鱼篓,盖上盖子。早晨或傍晚,河面上的鱼最多。白条浮了一层,浪游戏水。撒一把馊了的米饭下去,饭粒往下飘坠,白条嗖嗖嗖围拢过来,吞食饭粒。

河边并不溽热,“桑啷”作响的河水送来河风,一阵一阵。河风的韵脚,与流水相致。“吱呀,吱呀,吱吱吱吱吱”,知了在芒种之后,开了叫声。天越热,知了越叫得聒噪,不知疲倦。尤其在虚静的午后,知了蛰伏在洋槐或柳树,翘起尾巴,鼓胀着发声器,叫声震得甲壳发抖,翳翅颤动。网知了的少年,拎一个小布袋,提一个拍网,循着知了声,穿过密密的树林,在某一棵树下,举起拍网扣下去,把知了罩住。“吱吱”,知了叫两声,再也不叫了。

峭壁上,是岩鹰筑巢的地方。岩鹰,即普通鵟,以捕食地面啮齿类动物为主,也吃野兔、蜥蜴、蛇、壁虎、蛙、小鸟等。峭壁如削,高百米,峭壁之巅有高大树木。峭壁的对面,是平展开阔的田畈。岩鹰从峭壁飞出,翅翼微微上举,呈“V”字形,如两页麻褐色悬旗,在田畈上空悬停、旋飞、俯冲。它阴鸷有力的眼,扫射在稻垄、菜地、田埂,突然一个俯冲,利爪刺入老鼠的头部,飞身离去,栖落在高树上,或回到峭壁,啄食老鼠。

自芒种,盆地溽热的夏天已开始。蒿草遍野、荷叶圆出了池塘水面。蛙胖胖的,蹲在荷叶上吐出长舌苔。田鼠壮硕,在田草间窸窸窣窣。这是岩鹰育雏的季节,它需要大量的肉食供给雏鹰。第一次当上“母亲”或“父亲”的亲鸟,并不知道如何喂食,把蛙或田鼠放在鸟巢内,惊喜莫名地四处张望。雏鹰伸出嫩喙,啄蛙或田鼠的下脯——任何动物,如何吃,是天生的。雏鹰离巢试飞,常有落入稻田的雏鹰被人捡起来。

太阳落山之后,夜色降临,夏季漫长的黄昏来临。河边有很多食虫蝠出没。它是一个十分庞大的群体,离我们十分亲近。蝙蝠飞入河畔人家,倒挂在横梁或挂绳上,用竹梢赶它走,它绕着房间飞来飞去,吱吱吱地拍翅惊叫。在稻田上方,在村舍檐角,它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少年时期,我以为蝙蝠是鸟,学了动物学之后,才知道它是哺乳动物,翼手目,是唯一可以飞翔的兽。

孩子用夹衣服的竹夹子,夹住蝙蝠的脚,它吱吱吱地张开老鼠一样的嘴巴,露出狰狞的面目。乡人讨厌它,因为它没有羽毛,但会飞,还有鹰钩一样锋利的爪。乡人讨厌它,更因为它丑陋,丑陋到无法形容——嘴巴像大仓鼠,脸像老鼠又像狐狸,额骨宽却几乎没有唇骨。

或许是它过于丑陋,所以不以面目示人,只配在夜间出没。

蝙蝠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它和鸟一样灵敏,翻飞,穿梭。它甚至远远超出了鸟类,倒挂屋檐,钻入墙缝。动物中,我觉得蝙蝠和蛇都是极其神奇的。蝙蝠是兽类,鸟一样飞行,并不弱视,却放弃了眼睛的功能,用声呐系统和回声系统捕食和飞行。走兽,都是四肢发达的,善奔跑,可再快的奔跑远远不及飞行。蝙蝠是造物神优待的动物。在落日的虚光中,蝙蝠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只两只三只,一群又一群,来到我们视野,一会儿飞上一会儿飞下,在黑暗中窃窃私语(像几个僧侣,穿宽大的黑袍,裹着脸),与黑暗融为一体(像夜来香幽暗地绽放),然后无影无踪,回到潮湿的居所,吱吱吱地求偶,生儿育女。

蝙蝠来自古城山的溶洞。在山腰上,有半个篮球场大的天然溶洞。我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读初二时,和同学一起去爬古城山。第二次是刚参加工作,五位德兴来的同学,和我、周建宁、李卿雨等郑坊籍同学一起爬古城山。客人爬了古城山,才算到了郑坊。古城山有溶洞和长达两百米的“一线天”(因石灰石经过亿万年的雨水侵蚀,山体开裂)。溶洞里,蝙蝠非常多,空气污浊腥臭。蝙蝠像一片片沉睡的树叶,紧贴洞壁。

溶洞从岩壁高悬的巨石侧而入,洞口窄小,可容两三人同时进出。行十米,光线至暗,灰灰蒙蒙,强手电照射也不显光亮。进洞的人,打火把,噗噗燃烧。火光映在石壁上,折射回来,形成一个圆圆的光圈。溶洞壁室可坐二十余人,可立十余人。壁室寒凉,冷气自四处涌来如初潮。出壁室,洞内小道收窄,仅可供一人侧身前行,行十余米,豁然开朗,光从头顶投射下来。骤然的自然光线让眼睛不适应,抬头一望,苍穹仅仅剩下一条线缝。见了天光,瞬间觉得人活在一个可以见到天的地方是多么可贵,哪怕这个天窄小如缝。人穿过溶洞,蝙蝠吱吱吱叫,惊飞而起。

蝙蝠如默默修行的教徒。夜色浓密,它在河边,在树林,在悬崖,在屋顶,它翩翩飞翔,它没有翅膀,但它有旋转的舞裙。它是个被遗忘的梦游者,带着恩赐和箴言。它是唯一的黑夜讲述者。

在古老的夜晚,所有人都不愿醒来

蝙蝠,是离我们最近的星宿

它骑着梦游者的马匹,穿黑锦袍

熄灭我们手中的火把

为蝙蝠,我写过四句“分行”。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山顶找到贝壳。贝壳里,藏着远古时期的浅海。

山顶上,还有民国时期的战壕。据祖辈老人说,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红军和白军在此发生过激烈的战役。战壕已被掩埋在岁月的尘埃里。松树林苍苍莽莽,巴茅一层层覆盖了崖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称为亘古不变——大海不是,山峦不是,假如有的话,可能只有我们抬头仰望的天空。

站在山崖上,可以眺望整个郑坊盆地,山之东是台湖村、山之南是陈墩村,山之西是枫林村、钱墩村,山之北是綿亘的山峦,山脚下是郑坊村、石峡村。古城山就像郑坊镇地理中心的楼台。从枫林看古城山,古城山如一匹双峰骆驼。

溶洞之下是一座寺庙。说是寺庙,不如说是歇脚的地方。上山的人,种菜的人,闲得无处可去的人,在寺庙里喝茶、谈白,一日度一日。寺庙下,有三块小土屋大的巨石。巨石是从山顶滚落下来的。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夏日某日清晨,去沙地种菜的人,突见两块巨石横陈在山脚,一块巨石横陈在河滩,放下锄头回村里,挨家挨户问:溶洞下的山脚,多了三块巨石,你昨晚听见石头滚下山的声音吗?全村竟无一人听见。

这么大的石头,滚下百米之高的山崖,石头没有裂开,也无人听见滚石声,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巨石是被什么东西劈开,才滚下来。夜里并无打雷。若是自然风化,也不可能在同一个深夜滚下来。巨石之谜,至今无解。

郑坊石灰厂在十余年前已产料石、碎石、石齑粉,不再烧石灰。钱墩石灰厂则完全弃用。打料石,消耗石量大,一个炮眼打下去,炸出上千吨石头。南边山体一年一年地炸塌。炸了这么多年,“一线天”炸没了,山炸出一块峭壁。二〇一八年,石峡村人不让他们炸山了——每炸一次,剧烈的冲击波震得民房玻璃咯咯作响,鸡鸭乱跳,吓得孩子大哭。新田自然村的人,也不让他们炸——古城山是新田人的风水山,再炸下去,相当于炸了祖坟。

两块峭壁如千疮百孔的脸。被炸的山体和废料场没有任何人工恢复植被,看起来,山如被啃食后的一堆碎骨头。

古城山是作为郑坊人精神地标而存在的。有一次,我坐上去广东的火车远游,同一个卧铺的七十多岁老人,问我:“你是哪里人啊。”我说,上饶人。他又问:“上饶哪个地方的人?”

“一个小地方,叫郑坊。大多数的上饶人也不知道还有郑坊这个小镇。”我说。

“郑坊可是个大地方,有大田畈,有古城山。”老人说。

“老人家,你也熟悉郑坊?你在那里有什么亲人吧。”

“那是一个比有亲人还让我亲切的地方。我高中毕业遇上知识青年下乡,被安排去了郑坊,在古城山下生活了八年。”老人打开了记忆的匣子,说:“那个时候,每个星期都要爬一趟古城山看日出,日出很壮美,让人难忘。我们组了一个文艺青年队,我经常上山画画唱歌,最美好的时光是在郑坊度过的。郑坊老街很长,很繁华,很有古朴的气息。”

“郑坊老街不存在了。”我说。老人惋惜地叹了叹气,说:“有时间,我还要去郑坊走走,那里还有很多老朋友。”

对生活在郑坊的人而言,古城山只不过是一座非常普通的山,片石嶙峋,悬崖突兀,崖上茅草丛生。离开了郑坊的人,会叨念它。它是一种记忆般的存在,耸立在我们的血脉之中。一抹夕阳晚照被河水漾开涤荡,深深镌刻在我们的人生背景墙上。

岩鹰已多年没有出现在田畈了。爆破山石的冲击波太强烈,爆炸声太大,岩鹰无法筑巢。岩鹰的食谱很广泛,但找筑巢的地方很难——它把巢穴安置在二十米以上高的大树上,或高高的悬崖上。我期盼有那么一天,岩鹰作为天空的使者回来,以它棕色的翅膀,抚慰我仰望的蓝天。蝙蝠虽然还有,但没有以前那么庞大的群体了。也同样因为冲击波太强烈了,蝙蝠无法在溶洞栖身。对任何动物,栖息地至关重要。

很多年前,我在《参考消息》看过美国地理学家写大地的系列文章,分“丘陵”“高山”“森林”“雪原”等散章。我记得其中几个数字:悬崖上形成一厘米厚的积土,需要一百万年;
一个自然的沙滩形成,需要一万年;
良田天然形成,需要十万年。自然之神以洪荒之力,以亿万年的光阴,塑造出了我们的山川和万物,而有一部分人费劲心机,以最大的可能去破坏,满足自己的私欲。有些破坏是可逆的,有些破坏是不可逆的。这是对大自然的迫害。

古城山是大自然被迫害的耻证:有些人活着,是对人类的羞辱。

山猪

BBC曾推出过一个自然地理的片子(我记不得片名),讲述假如人类消失,谁将统治地球。这个假设,很有意思。我也会这样去假设。片子里说,人类消失第一年,是老鼠统治地球;
人类消失第五年,是野猪统治地球;
人类消失第十年,是狼统治地球。科学家用数理作为推论,解释人类消失的地球。我的假设和科学家的假设有所差别。我认为,在人类消失以后的一百年内,地球都属于野猪。我的理由是,野猪是杂食性动物,食物太丰富了;
野猪体型庞大,强悍,长有獠牙,群体性生活,它的天敌太少,即使狼和鬣狗这样的大型捕食者,要捕食野猪,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野猪繁殖太快,超过豹、虎、狮、狼、鬣狗、豺等高等捕食动物的繁殖量。

郑坊镇下辖的洲村、台湖、西山、钱墩、石峡、楼村、枫林等几个村,均有先民垦荒出来的大量山垄田和耕地,以种植水稻、番薯、玉米、高粱、芝麻、黄豆、南瓜等农作物。近二十年,山中田地大多荒废了,长满了茅草、灌木,人都无法进去。不是不种,而是无法耕种——种下的物产,被山猪糟蹋了,收成低微。离我家不足五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块坪塬,约有两百亩,是种瓜种豆的好地方。山猪每年下山,把地拱一遍,地成了荒地,再也无人种。董家山坞有二十余亩田,也种不了。那里有山猪窝。

山猪即野猪。一日,我去山中一戶远亲家看望老人。远亲和我诉苦,说,种了几亩地番薯,被山猪拱得不成样子,又没办法解决山猪,地里种不了吃食了。土铳在十几年前收缴了,任凭山猪糟蹋物产,山民毫无办法。我说,你带我去看看番薯地。番薯地在一处山坳,有七八亩,一道斜伸的山垄敞开得像一个口袋。山上林木粗壮茂盛。番薯地拱翻了,一半多的番薯藤焦黄。山猪拱地,不仅仅是为了吃番薯,更主要是找蚯蚓找蚂蚁找蛇吃。我说,可以设个陷阱,把山猪捕获上来。

山民大多安放铁夹子捕山猪。铁夹子放在地头或路边,用草虚遮一下,山猪踏过去,夹住了脚,被活活饿死,或被人击毙。山猪被夹住,嗷嗷嗷,嚎叫。听了山猪叫,山民组织三五个人,扛着锄头,拿着斧头,握着大柴刀,赶往事发地。山猪见了人,疯狂地原地打转,露出满嘴钢牙,咆哮着向人发动进攻。铁夹子深深嵌入腿骨,山猪又无法脱身,便一直嚎叫。山民取下长竹棍,架进山猪的下身,四肢架得离地,一人用斧头猛力敲打山猪脑门。山猪喷出满嘴鲜血,血顺着鬃毛往下淌。嗷嗷嗷,山猪一直叫,叫得身疲力竭,腹部紧张地收缩,叫声渐渐喑哑下来,头往下耷拉,血糊了嘴巴,腿伸直,尾巴下垂。山民把猪放在地上,麻绳绑了四肢,抬回村。山猪太强悍,即使脑壳敲裂开,还暂时不死。若是四五百斤重的山猪,没有七八个人,还解决不了它。也有这样的事发生,架空了的山猪,突然挣脱了铁夹子,如同洪水迸发出来的体力在瞬间发作出来,把人拱翻在地,疯魔一样撕咬人,或者把人推向深渊。

会打山猪的人,就是远远守着山猪,看着它困在铁夹子里,一天天饿下去,饿个三五天,山猪站都站不住了,趴在地上,伸出长舌头,舔土(补充水分)。体型越大、性格越凶悍的动物,越难忍受饥渴。饥渴是一把最锋利的刀,也是一把最柔软的刀,可以宰杀任何动物。山猪最终被饥饿击垮,它甚至没有表达愤怒的机会,便瘫倒在地。肉身难以承受饥饿的折磨。食物可以驯化任何凶悍的动物。驯鹰驯雕就是这样:把鹰或雕,蒙上眼睛,饿三天,再喂肉给它吃,又继续饿,饿透了再喂肉,把鹰或雕的脾性磨灭了,便被驯服了。驯狮子驯老虎驯狼也是这样。越凶悍,越容易被食物驯化。对食物需求量极少的动物,人无法驯服,如蚂蚁、泥鳅、萤火虫。越凶悍的,就是越贪婪的。

铁夹子却很少用,因为人常被夹了。远亲问我,设什么陷阱可以捕野猪呢?我说,那太容易了,知道它爱吃什么,就可以设什么诱饵。远亲说,在山区,当然是番薯了。我查看了山坳的地形,在入番薯地的靠山边空地,适合设陷阱。我说,在空地挖三米深两米宽两米长的立方体,三根竹棍横在距地面十公分深的墙面上,盖板盖在竹棍上,用茅草遮一下,十来个番薯放在茅草中间,山猪过来吃番薯,脚踏在盖板上,盖板承重不够,往下快速坍塌,山猪没办法不落入地窖,再也上不来。为了防雨水落进地窖,可以盖一个四根柱子的茅草棚。这样的地窖,可以一直用下去。

远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陷阱先后捕获了三头山猪:两只小山猪,一头大山猪。大山猪有三百多斤,两颗獠牙如两枚匕首插在嘴巴里,随时可以行凶。远亲建了一个近似牢房的猪舍,把山猪养了起来。山猪是公黑毛猪,拱鼻粗大,鬃毛长且硬,眼睛陷在肉缝(眼眶)里。他把家养的母猪给山猪交配。他说,山猪抗病能力很强,猪瘟发不到山猪身上。他养了一年的杂交猪,不再养了。杂交猪太能吃,他应付不了那么多嘴巴。他专门卖猪仔。

低山地带,山猪常出没,浩浩荡荡,十几只山猪一起进入西瓜地,扫荡一次,一季西瓜全无。有一次,山猪群进了村街。三只大母猪,带着八只小山猪,从猪毛坞跑到一片玉米地,又闯入一间无人住的屋舍,再游荡到村街。母猪噢噢噢,叫着,走在前面。小山猪嗯呤嗯呤嗯呤地叫着,跟在身后。挑粪桶去浇菜的李家老四,是第一个看见山猪的人,大叫一声:“野猪进村了,赶野猪啊。”此时正午,呼噜一下,十几个男人拿着锄头,从自家厅堂奔出来,边赶山猪边叫:“野猪来了,把野猪赶进巷子里,截住它。”山猪惊慌之下四处乱闯,有的跑进厅堂,有的沿街跑,有的往水田跑。

厅堂里的妇人见了横冲直撞的山猪,吓得爬上八仙桌,叫着自己的男人:“猪把开水壶踢烂了。”山猪嗷嗷嗷叫,椅子凳子被掀翻在地,门板被撞裂。

几十号男人追赶着山猪。山猪跑得太快,跳墙、钻屋弄,一下子跑远了。人虽端着锄头竹棍,谁也不敢正面拦截它。有三个人被山猪撞翻在地。有两只各四十多斤重的猪仔,跑入田里,再也跑不了啦。田是烂田,泥浆深,泥浆裹腿。小山猪跑了两块田,茫然地站在田中央,嗯呤嗯呤叫。它们在找母猪。几个人正要捉小山猪的时候,大母猪从山边返身回来,扑向田里,想把小猪仔带走。母猪斜横着头,咧开嘴,往人这边冲。一群拿着锄头的男人们,往田这边赶过来,和山猪对峙着。山猪“嗷嗷、嗷嗷”狂叫,耳朵竖起,眼睛从肉缝里暴突出来,咧开竹筒一样的嘴巴,亮出钢牙。人用锄头挖下去,山猪也不躲避,冲撞人。对峙了一会儿,大母猪背脊伤了两锄头,流着血,“嗷嗷,嗷嗷嗷嗷”,愤怒又伤心,跑回山中去了。其中一个站在田里的男人,吓得瘫坐在泥浆里,浑身大汗淋漓。

山猪确实会咬死人,尤其受了伤的山猪,眼珠发黄,不把伤它之人干倒,誓不罢休。有逃生经验的人,不是跑路,而是爬上高大粗壮的树。人跑得再快,不如山猪快;
人的体力再好,不如山猪体力好。山猪不会爬树,用身子撞树,或用拱鼻拱树根。山猪的力气再大,对一棵粗壮的树,毫无办法。人坐在树丫上,抱着树,安然无恙。有打山猪的人,一枪没干死山猪,慌神了,手忙脚乱,忘了补一枪。山猪受了枪伤,着了疯魔病一样,往人身上扑,把人撕咬得面目全非。

受伤的山猪扑人,抱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它不是报复人,而是以死相搏,保护家族成员。这是我三舅告诉我的。三舅说:“野猪自己宁愿死,也要保护家族。”三舅是个老猎人,打山猪无数。他说,有一年,在蓝畈,伏击了一头大山猪,把山猪的拱鼻炸裂开了。他又补了一铳,射进山猪耳朵。山猪满头喷血,但并没倒下,返身跑。两条猎狗一路狂追。过了一个山弯,山猪用身子堵在洞口。洞是黄泥洞,洞内足够藏大山豬。两条猎狗咬山猪的头部,往外拉扯。山猪流了一地血,奄奄一息。三舅放下土铳,去拉山猪。山猪突然跃起身子,往外扑。三舅用长巾包住山猪的头,把山猪摔在地上。山猪离洞口的一刻,一头母山猪从洞里跑出来,带着九只小山猪,往山腰跑。

这件事,让三舅很感慨。他说,山猪对家族的爱护,并不弱于其他动物,也不弱于人。三舅把山猪埋在洞前的茅草地,压了三块石头在坟头。三舅从此再也不打山猪了,山猪值得他敬重。三舅说:“山猪只有在生命受到威胁时,才这样疯狂。其实山猪很温顺,奶猪仔的时候,任猪仔折腾,母山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会对猪仔露出凶相。”

前些年,有人在林地边拉电网,电击山猪。街上有卖山猪肉的铺子,卖不完,拉进村里卖。山猪肉价比家猪肉价高。电网晚上开闸,早上关闸。有晚上偷木头的人,不知道有电网,晃着手电打着酒嗝,进山。第二天被人发现,偷木头的人死在电网下,寸肤皆黑。偷山猪的人赔了款入了刑,可还是制止不了其他偷山猪的人拉电网。执法部门的人,去搜山里的电网,搜一副电网抓一个人,再无人拉电网了。

山猪最值钱的东西,是山猪肚。在赣东,有一个治疗老胃病的土方,即吃山猪肚。把山猪肚晒干,和田七、人参一起磨粉,一天吃一小羹勺。吃三个山猪肚,胃病好了。山猪爱吃五步蛇,吃一条五步蛇,在山猪肚里留下一个黑斑点。山猪吃的五步蛇越多,黑斑点越多,山猪肚也越值钱。一个老山猪肚,卖一千多块钱。有人很信这个土方,四处搜罗山猪肚。我也曾很信,现在不信了。

我至今不明白的是,山猪为何不怕蛇。无论多毒的蛇,山猪也把它吃进嘴里。它对蛇毒有天生的免疫力吗?山猪吃蛇,就像我们吃一根油条吃一根麻花。对于山猪而言,没有什么不可以吃的。它吃草吃小树吃瓜菜吃蛇吃老鼠吃蝎子吃蜈蚣吃蚂蚁,有吃尽吃。它真是不挑食的动物。不挑食的动物,就是烂贱的动物,易养易长,生命力特别旺盛,生育繁殖力特别旺盛。

在枫林,山猪最多的地方,是董家山坞。山坞的二十几亩山田荒废二十余年,茅草比人高,一条山路早被茅草灌木遮盖了。山猪常下山。一群山猪有十多只,跳下田垄,往山外跑,跑到太阳庙外的芋头地,拱东西吃。山猪在早晨,或傍晚,跑下山。养山羊的人说,董家山坞至少有三群山猪,一群体毛黑色,一群体毛栗色,一群体毛青褐色,最大一群有二十多只。去年夏至,我爸去董家山坞砍苦竹,看见一头大山猪死在茅草丛里。他返身回来,叫了巷子里三个年轻人,带上棍子绳子,去抬山猪回家。我爸说,山猪至少有三百多斤,鬃毛乌黑,分了肉,可以好好吃上十几天。三个年轻人很兴奋,说,山猪腊肉下谷烧,天王老子见了,也要坐上桌。

三个年轻人翻动山猪身子,发现肉孔钻出了很多肉蛆,大头蚂蚁满地都是。“野猪起码死了四天,肉腐了,不能吃。”我爸很失望地说。一个星期后,我爸跟我说了山猪的事,我忙不迭上董家山坞。在百米之外,我嗅到肉腐的酸腥味。山猪四肢粗短,头大耳小尾短,脚有四趾,硬蹄,犬齿如钢牙。数万只大头蚂蚁爬在山猪的身上钳肉,山猪的鼻孔、口腔、耳朵、肛门,塞满了蚂蚁。肉蛆肥粗。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分解世界,蚂蚁作为微小的昆虫,分食了体量庞大的山猪,一粒一粒的肉糜被蚂蚁拖举着,排着浩浩荡荡的长队,搬进蚁巢。鸟——绿翅短脚鹎、黄腰柳莺、棕噪鹛、红头穗鹛、短尾鸦雀、小仙翁——加入分餐的队伍,啄食肉蛆、酸腐的糜肉、蚂蚁。蚊蝇嗡嗡嗡,一团团地飞舞。

海洋中,有“鲸死,万物生”的说话,一头鲸死了,这个区域里的食物链生物复活了、丰富了。山猪是陆地上的“鲸”,为食腐动物、食虫动物,提供了充足的食物,腐肉进入土质,滋养了植物。

山猪被分解,让我不胜唏嘘。其实,任何动物在死后,都是被鸟啄,被昆虫分食,被细菌蚕食,化为尘土,回归乌有之乡。万物之神塑造一个物种,竭尽了自己的想象,尽其所美,尽其所能,尽其所长,让每个物种享其所养,乐其所供。万物之神才是全能神,所有的物种在大自然中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不亏待任何一个物种,也不恩宠任何一个物种。

我看不出山猪是怎么死的。它可能是自然死亡吧。山猪寿命一般是十五至二十年。据三舅说,山猪能预感自己死期,临死前,独自离开猪群,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躺下来,等待死神来临。山猪是何等智慧,独自享受安静的死亡。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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