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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众生(之二)

2021-12-24 09:23:21公文范文
张石山花眼狗三1狗三,乳名叫三狗。这儿的“狗”,没有任何轻贱的意思,那是父母对孩子极其溺爱的情感表述

张石山

花眼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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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三,乳名叫三狗。这儿的“狗”,没有任何轻贱的意思,那是父母对孩子极其溺爱的情感表述。

三狗是我在红崖底念小学时的同学,属狗,比我大一岁。严格来说,只能说他和我曾经是一年级的同学。我们同时上小学,到我去神泉完小跑校读书,升到六年级,他才升到初小二年级。这么计算一下,他读了五年小学一年级。

乡间孩子入学念书,老师要简单询问一下,多大啦,姓什么属什么之类。小孩子提前背会家里大人教的一些词儿,现场却难免紧张。老师问到年龄,三狗一个劲儿重复回答:“我是八虚岁、九周岁,我是八虚岁、九周岁!”往下老师问到姓氏属相,三狗也给说反了,“姓于、属狗”回答成了“姓狗、属于”。老师当场笑了,说:“没听说过还有属‘鱼儿的。你要姓‘狗,三狗就成了‘狗三啦!”

就这么着,一度时期,三狗就让娃娃们叫成了“狗三”。

不管是三狗还是狗三,同年仿纪的孩子们都有些看不起他,到上学的年纪八九岁了,他还吃奶。住在附近的同学,早饭过后去叫他上学,他也总要再吃几口奶。他妈金顺老婆坐在炕沿上,他扑过去掀起衣襟,不羞不臊的,抱住奶头“咕咚咕咚”吸上半天,这才动身上学。

三狗原本弟兄三个,大哥名叫狗蛋,二哥名叫二狗。狗蛋十来岁时,不知得了什么急病夭折了。那时,金顺老婆刚刚生下三狗,这就把三狗惯得没了样子。

村里男娃娃们到七八岁,早就下地上山砍柴打草,狗三却从来不干这些。旁人或者劝上一句,他妈金顺老婆也总是说,我家三狗还小哩!

七八岁还吃奶,狗三长得和别的孩子一般高,实际上没长大。农村孩子玩游戏,游戏中间有一套规则,就是模拟成人社会的规矩。你服从这套规则,你就融入了社会。狗三和大家玩不到一块儿,多少受点委屈磕碰,就要回家找他妈,谁还能和他一块玩儿。

他妈金顺老婆特别护短。她家三狗多少吃点亏,蝎蝎蜇蜇地就要找到别人家,去给三狗做主。我奶奶那样的老人家,向来不多褒贬别人长短,对此却也有了说法:树苗子,得起小通砍;娃娃家,得从小束管。金顺老婆那么着惯娃娃,是害娃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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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三狗的哥哥二狗,念书不错,人也勤谨。二狗和我大哥宝山同样是洋老师的最后一批小号手,军号吹得不赖。神泉完小毕业之后,还考上了苌池镇的初中。

亲兄弟两个,各方面表现差距太大,对此村人风言风语也有说法。人们私下议论道:看二狗那眉眼,那就不是金顺的种!

这样的话题,带着几分神秘,又有几分紧要,即便是小孩子,也知道不可随便乱讲。而这样的话题,固然非常隐秘,又多半绝对真实。具体到这件事情,几乎村里尽人皆知。金顺老婆当年和村里的汉子帅宝相好过,二狗实际上是帅宝的种。这么说吧,金顺和帅宝站在一搭,让外人判断二狗是谁的儿子,外人的判断保险不会错,会像DNA检测一样精准无误。

帅宝,是村里数得来的精干庄户人,金顺老婆,屁股比箩筐都大,磨面的磨扇一般,绰号就叫“小磨扇”。依我小时候的眼光来衡量,觉得金顺老婆实在配不上帅宝,我甚至还怀疑过村人议论的真实性。

过了几年,我出村跑高小了,村里出了一件事,几乎闹出人命来。经过这件事,方才最终解除了我的怀疑。

从十字街往东,是一道长巷子。巷子中间,是我们本家老喜怀的院子。老喜怀,我称呼爷爷,他老婆,我呼叫“喜怀奶奶”。这个奶奶,年岁不大,当过村里的妇女干部,能说会道,长得白净端正,村人送号叫“头箩面”。村人传言,这个白净端正的头箩面,新近和帅宝有了那么一腿。这样事情,村里常有常见,是为见惯不惊。有人上家里来品尝头箩面,老喜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帅宝去吃别家的面,他老婆不吵不闹,还关村里闲人什么事呢?

谁知道,有一天大中午,金顺老婆   着箩筐大的屁股,上老喜怀的院里去闹事。闹事呢闹得挺凶,据说拿着剃头刀,要抹脖子自尽,要死在老喜怀家院子里。

但凡大呼小叫要自杀自尽的,都是装样子来吓唬人的。真要自尽,哪里会嚷在明处。再者,帅宝不和你好了,你闹事也是去找帅宝,你找得着喜怀老婆头箩面吗?

小磨扇寻死觅活,看热闹的围拢了半院。老喜怀叼着个烟锅子,不发话。有人吃咱家的头箩面,咱自家都没意见,想不到小磨扇反倒有了意见。头箩面平常当着人面不抽烟,这会儿夹着一根纸烟,优哉游哉吐烟圈儿。我这儿开着面店,乐意卖给谁就卖给谁,犯得着你来我这儿寻死觅活吗?

小磨扇要自杀,看来是吓唬不了人。而且,挥舞着一柄小小的剃头刀,也没个人来拉扯阻拦。一台独角戏,眼看下不了台。

金顺本来管不了老婆,老婆上别人家院里闹事,更不知道怎么处置。最终,还是二狗那后生有些主张,上老喜怀院里数落了老妈几句:你要真想死,咱家那么大个院子,还死不下个你?

不由分说,扯上他妈就走。小磨扇趁坡下驴,这才算退了场。

就这几句话,就这么个处事样子,人们说:嗨!果不其然,到底是帅宝的种!

3

红崖底的小学,占用的是药王庙。药王、山神和文昌帝君三个神龛,坐南朝北,一直没有拆除。我们在学校念书,说来一直就和神仙们同在。平常大家在教室里上着课,院子里有人来祭祀求药,兀自烧香磕头,大家各办其事罢了。

但对于小孩子家,事实上就有了一个如何面对神灵的问题。

千百年来,老百姓敬天法祖,對于神灵一向敬奉有加,但又有许多折衷缓冲,从来不搞绝对化。比如“敬神如神在,不敬也不怪”,这样的说法本身就很有意味。不敬神可以,你不要去诋毁糟害就是了。

具体来说,我们兄弟姐妹在庙院里上学,我奶奶最初有过告诫,并且还会时时提醒:“学校里念书认字的,你们对神仙可不敢出言不逊。有人欺神灭佛,你们可不要跟上疯子扬土!”诸如此类。

奶奶念叨告诫,小伙伴们也相互提醒。老师号召破除迷信,大家不反对不吭气就是。平常玩耍游戏,注意不去碰撞神龛损毁塑像。可以说是人神共处,相安无事。

三狗念了五年一年级,让他妈惯得性由天地。路过谁家地边,拔瓜苗、抽谷心,上饲养院,揪马尾、捅驴腚,怎么祸害怎么来。记得是他上第三个一年级的时候,大家课间休息,也是突发奇想,他坐在药王的神龛供台上,让年龄更小的娃娃们给他磕头。嘴上还一个劲儿嚷叫:哪有甚的神仙?要是真有神,老子每回都能考一百分!老子就是神仙!你們快给老子磕头!

这家伙胡折腾了这么一回,说来也巧,当年他就突然得了眼病。他的一只眼睛当间,生出了一个眼翳,老百姓叫做“花子”。那花子,开始只有谷粒大小,可好就挡住了瞳仁。后来逐渐长大,有玉米粒那么大,恰恰堵住了整个黑眼仁。这样的毛病,如今说来应该是早发性白内障。可在当年,乡间缺医少药,那就是无法医治的眼疾。

儿子残废了一只眼,爹妈焦急万分。紧着做糕,上庙院来给药王爷爷烧香上供,磕头祷告。祷告上供好几回,也没有什么效用。

从此,三狗的一只眼睛被眼翳完全遮挡,成了所谓的“花眼”。孩子们私下,不再叫他“狗三”,改叫“花眼”。最要命的是,村人一致认定:三狗花了一只眼,就是因为他不敬神灵欺神灭佛,这是药王爷爷降下罪过,给他的严厉惩罚。

好长一段时间,淘气捣蛋的三狗变得沉默寡言,神情呆板。他偶然和人吵架拌嘴,孩子们就拿诛心的话来挤兑他:你还敢叱咤发歪哩?瞎了一只眼,你还不歇心?

每逢这样时刻,三狗花眼痴痴的,会突然闭嘴。

大人们见三狗不再那么撒野,也说,这祸害,说不定让药王爷给制住啦!

花眼三狗老实了也就几个月,渐渐恢复原样,甚至变本加厉,比原先还要歪门邪道起来。女学生们上茅房,他会突然冲进去看,看见了什么,出来大呼小叫。正月里人们挤堆儿看节目,他专门往女人堆儿里扔干羊头、死蝎子、烂鞋壳儿。谁家女人晾晒内衣,他偷出来拿树枝挑上满街转。有人上他家告状,金顺老婆一个劲儿护短:我家三狗是个娃娃,你咋地能和一个小娃娃一般见识哩?

到头来,还是别人的不是。

三狗念了五年一年级,后来也就不再到校念书。拢共认下十来个字,他也有说的,老子拢共一只眼,认下的字够多啦!

别家孩子不念书,都是下地挣工分,他也不下地,说我的眼神不好,锄掉苗子留下草,你们可不要怨我!

1963年,二狗应征入伍去当兵,家里当下就少了一个劳动力。金顺一把年纪,还得担水砍柴,三狗反正是抱着膀子在街上晃来晃去。生产队里看着不像样子,想办法给他安排了一个看秋下夜的清闲营生,混着挣几个工分。要不然,他还要成天找干部们的麻烦:我家是军属,我是残废,共产党养活上你们一干吃米虫子,你们不能不管我的死活!

就这么混着,花眼三狗混到了改革开放。老百姓各家种各家的地,三狗还想找麻烦,再也没处去找了。

记得有一年我回村里,当街见到了金顺老婆。老太太正在给人诉苦:我家三狗眼瞻三十啦,还没有说成个媳妇。我老婆子死了也闭不了眼睛呀!

其实,三狗早已三十好几,哪里还有个“眼瞻三十”。

到老爹老妈下世,花眼狗三干脆成了彻头彻尾的光棍。

4

乡土社会传统生活,有保守恒定的一面,也有因应变革顺应潮流的一面。

就红崖底来说,节制生育之前,孩子们众多,曾经办过戴帽小学。有六年级,还有七年级。强力推行节制生育几十年,村里几乎没有了小孩子。2002年父亲去世,我回村安葬老人,我和孩子还曾经给村里捐款翻盖小学校。到如今,小学干脆没有了,不多几个娃娃,须得到镇子上或县城去念书。这就又逼着农民进城,设法打工立脚、赚钱买房。

改革开放四十年,我们村离开土地到外面谋生的人不少。除了当兵下煤窑离开红崖底,村里有考上大学的,也有外出打工在城里立住脚的。正经庄户主儿,种地把式,单凭那二亩责任田,打下点粮食仅够家人吃罢了,哪里能够有什么结余。村子里剩下些老弱妇孺,还有就是若干懒汉二混子。这样的状况相当普遍,绝不仅只是我们红崖底。

红崖底立起小学几十年,娃娃们初初入学,老师要问姓氏属相这一条,好像也是几十年一贯制。在于三狗“姓狗属于”之后,还真的又出过这样的例子。

前些年,先后入学的小学生里,连着涌现出三例。一个,说是姓蛇,外号叫成“蛇东东”;一个,说是姓鸡,外号叫成“鸡红红”;一个,又说是姓猪,外号叫成“猪喜喜”。本领要远远在他们的前辈狗三之上,名声也至少传出去有十好几里。

5

红崖底早年也出过些风流女人,历代风流女人,只是在村里风流。如今的风流女人,却风流到了堂堂县城地面。

再说某丙猪喜喜,一直打光棍。在村子里鼓捣女人,向来也鼓捣不到什么像样货色。这一回,动了心思去鼓捣狗三的女人,就给鼓捣出案子来了。

花眼狗三,原本是彻头彻尾没柴禾的老光棍,怎么就有了女人呢?这个还得交代几句。

邻村有个女人,也是四川家。前几年丈夫在小煤窑出了事故,死掉了。丈夫死在煤窑里,四川女人却讨要不来一分钱的抚恤金,那女人便四处求告托人找关系,一来二去,就找到了狗三哥哥二狗名下。

二狗应征入伍去当兵,在部队上大名好像是改成“于卫国”,复员时机会不错,分配在县司法局有了正式工作。工作多年,进步不小,最终被提拔成一个副科级干部。副科长出面调停,暂时先给那女人讨出来几千块钱。

副科长的脑子,到底也是干部级别的脑子。副科长凭什么要帮助一个毫不相干的四川女人?说是估计还能讨出几万块钱,条件呢就是要那女人和三狗过在一搭。

四川女人,自然有四川女人的盘算。这个女人,原本在四川已经成了家,并且生有一个儿子。冒充未婚女子,嫁到山西盂县,指望搞到一笔钱财,然后迅速撤退。这种情况,行道里叫做“放鹞子”。谁知夫家看得够紧,四川家一时没有机会撤退,耽搁在盂县就是好多年。如今丈夫出了事,到底有了机会撤退,又让几万块抚恤金给扯住了后腿。四川女人本心要回老家四川,于是,只答应和三狗过在一搭,但两人不扯结婚证。

老光棍和小寡妇过在一搭,这样事体近年在红崖底也出现了不止一例。时代变了,老百姓的觀念与时俱进,照样日新月异。

三狗和四川女人,双边友好协商,愉快达成协议。

红崖底有不少空下的院子,就在花眼狗三隔壁,四川女人也算临时安顿下来。两人住在两个院子,在一锅吃饭,也在一盘炕上睡觉。那女人为什么不干脆和狗三住在一搭?说来也是各有盘算。

两人临时搭班子,狗三年岁大了,自己万一有个长短,祖传房产怎么办?能归了四川女人吗?那四川女人,暂先和狗三凑合,目的是那几万块抚恤金。钱一旦到手,拔腿就能走人。和狗三住在一搭,再要让严密看管起来怎么办?

于是,两人倒也“同床”,而绝对是“异梦”。同床异梦,他们觉得蛮好,村人也说不赖。

猪喜喜想要鼓捣的,便是这个女人。

谁知事情不巧,也可以说是太巧,猪喜喜去鼓捣那四川女人的时候,那女人的儿子得了母亲消息,刚刚从四川赶来。

一个八九岁的儿子,十来年没见母亲,已经长成一个大后生。大后生迫不及待想要领上母亲回四川,由于几万块钱,母亲却不得不当花眼狗三的临时女人,当儿子的心里会怎么想? 是啊,几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后生家,该忍的不该忍的,也就忍了。

想不到这个什么锤子龟儿子的猪喜喜,涎皮赖脸好几天,前来骚扰自家母亲,这不是往活人眼里   棒槌吗?

这天晚上,说不上月黑风高,也称不得花好月圆,猪喜喜心猿意马的,鬼使神差的,前来鼓捣狗三的临时女人。正式女人尚且可鼓捣,何况一个临时女人,更何况一个无依无靠的四川女人,来红崖底临时依靠了一个不起眼的花眼狗三。

猪喜喜来到地头,在院子里对那四川女人说些不好形诸文字的污秽语言,一边就到门边来,隔着玻璃朝里窥看。

万想不到那四川女人的儿子,是个狠角色。那后生顺手从锅台上操起一把切菜刀,隔着玻璃照猪喜喜的脑瓜子就是狠命一刀!

多亏那窗玻璃和窗棂横杠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要不然,猪喜喜的天灵盖非让开瓢不可。即便如此,猪喜喜脑瓜正中,还是结结实实吃了家伙,被砍开来三寸多长一道口子,只不曾劈开颅骨罢了。

遭此致命袭击,猪喜喜捂住创口没命奔逃,又多亏那四川后生不熟悉红崖底村中路径,放那猪喜喜捡了一条性命。

第二天黎明时分,村里早起的人们发现,街上血迹淋漓,好生吓人。看那血迹走向,无需什么痕迹专家来侦破,大家已经揣测到七八分。

不知到底出了人命没有?但恐怕大小是个案子,人们就尽等着看好戏啦!

6

猪喜喜逃得性命,包扎好伤口,刚刚定了惊魂,随即无名火焰升腾。简直岂有此理!今番几乎让一个四川侉子砍死,大爷的脸面往哪儿放?今天定要让他知道,红崖底到底是谁的天下!

猪喜喜把情况通报了蛇东东、鸡红红们,几条好汉都义愤填膺。早饭时分,街上人正多,哥儿几位扛着铁锹镢头,气势汹汹的,便来讨伐小四川。看那光景,小四川包括他妈老四川,以及关联在内的花眼狗三,恐怕就活不过今天。明年今日,便是三人的周年!

老成人都害怕血水溅到身上,远远观望。小后生二混子半桩娃娃跟了一堆,要当场去看热闹。估计狗三那头,早已吓得筛糠。

几个家伙冲进四川女人住的院子,大呼小叫揎拳捋臂的刚要动武,大门外一辆警车及时赶到。警笛“呜哇呜哇”,红崖头上回声震耳。

原来,小四川切菜刀砍伤了人,四川女人忙就连夜和狗三商量对策。二狗三狗,本来一母同胞,知道兄弟这头出了事,副科长带着警车即刻奔回红崖底,及时前来处置这一突发案件。

副科长黑着脸面指挥,警车上下来几个穿警服的,不由分说先将猪喜喜铐起来。蛇东东和鸡红红看见这阵势,赔着笑脸想和副科长搭讪,副科长看都不看他们,冷冷说了一句:闲杂人等马上离开现场,不得干扰执行公务!

于是,闲杂人等被轰赶到二百多米以外,蛇东东和鸡红红狐假虎威起来,义务维持秩序,更将闲杂人等轰赶到三百多米远。

一个多时辰之后,警车拉着副科长和副科长以下级别的干警而去。

据说,猪喜喜老实回答了人家问话,最终承认自己有强奸四川女人的主观意图。只是由于客观原因,属于强奸未遂。副科长念及本村乡亲情分,按照政策,坦白予以从宽,对猪喜喜免于刑事处罚,仅处以罚款。再者,猪喜喜认罪态度老实,原本至少要罚款两万,决定只罚款两千。

猪喜喜摘掉手铐后,离开花眼狗三的地界,昂首挺胸地来到大街上。洋洋自得,一副赢得官司的架势,前脑门上血迹未干,倒给人们吹乎起来:哈哈!老实说哩,二狗哥、三狗哥,到底也是咱红崖底的,人不亲还土亲哩!他能胳膊朝外拐?哼!四川家,侉子!

众人听了,都连连称是。

过了几天,四川女人看来也等不到那几万块钱的抚恤金了,又怕自家儿子终究吃亏,母子两个说走就走,离开了红崖底。

赵氏孤老太

1

依据庙里的碑文考据,红崖底立起村子,已有五百年。到我记事年代,村里有近一百户人家。张家有八十来户,于家十来户,田家三四户,赵家最少,仅有一户。

赵家这一户,老大早年去世,底下老二赵根成,老三赵连成。老二是个光棍,老三有老婆。老婆不知姓氏,名字叫个“蛾子”。赵连成闯关东好多年,老二种地,蛾子做饭,大伯与弟媳相安无事,村中别无闲话。到1955年合作化的时候,赵连成从关外回来,回来也就是下地挣工分。夏日静夜,记得他在十字街上给人说过书。村里几个闯关东的,或者在采石场打石头,或者在林场砍树拉木头。歇工时分,听书看戏下赌场逛窑子,无非也就是那么些娱乐活动。赵连成精精干干,脑子也好使,听书次数多了,记住不少传统评书,有《说唐》和《杨家将》等等。他镶了几颗银牙,说书或平日说话,嘴里银光闪闪。

这家人,一家三口,有两个全劳力,日子也还好过。只是,不知道是谁的原因,蛾子一直不生养。人们闲话议论,赵二赵三恐怕心里更会想:照这样下去,赵家岂不就要绝户断根了吗?

1960年,我离开红崖底到太原念书。过了两年,国家有个著名的政策“六二压”。翻译过来,就是在1962年,全面压缩城市人口。按指标压缩下来的人口,从此不再吃国家的供应粮。他们上哪儿去吃粮呢?具体来说,就是各人回各人的老家。

我们村有个在外面工作的张保和,全家被压缩回红崖底。张保和两口子能生养,孩子多,要是在城里挣工资,日子或许能勉强,回到村里挣工分,养活家口就十分吃力。

大概是在1970年左右,经人从中说合,赵连成收养了张保和的四儿子。赵家花了多少钱,外人不得而知,张保和也不愿意落一个卖儿子的名声。那孩子从此改了赵姓,赵家指望这个孩子长大成人,接续香火。

这件事,村人俱都理解,真诚希望赵家不要绝户断根。

看来,普通老百姓与古仁人的心意相通,仿佛天然地奉行“存亡继绝”的古来道义。

村里的老成人,知道赵家的根底,不好明言,但言语中似乎另有一点隐隐的意味:古来买儿子来顶门立户的也有,但愿赵家不要出别的事才好!

2

红崖底的赵家,二百多年前出过一件大事。事情原本不大,让赵家弄了个好大,结果当年的县衙和省府都评断不下,官司一直打到大清刑部,方才有所了断。

根据老辈人的传言,我在二十多年前创作了一部八万字的中篇小说《血晨》,发表于《啄木鸟》杂志,当即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老辈人的传言,其大略梗概如下:

二百多年前,赵家也是独门独户,有赵二、赵三兄弟二人。老二名叫赵二臭,脾性最是好强勇悍。也许独门小户,非得有几分勇悍方可支撑门户。他家的地亩,与张观后生家的地亩相邻。那张观,母亲是个寡妇,孤儿寡母,当儿子的便也早早当家,头角峥嵘。

这一天,两人因为地边杂草一点鸡毛小事,互不相让,竟至动武,打了起来。赵二臭四十多岁,正当盛年,张观二十出头,血气方刚,两人打了个一塌糊涂,地里的庄禾像一群牲口进去糟践过一样。打架的结果,胜负不分。

赵二臭在村里耍横耍惯了,想不到张观这小毛孩子竟敢与二爷作对!赵二臭这便动了邪念,当晚把自家傻老婆打死,将尸体挂在张观家的大门头。声言说是张观逼死人命,要去告官。

张观的寡母,性情最是刚烈,见赵二臭拿一具尸体来讹人,于是去后街栲栳赵家窑洞顶上,一头栽死在赵家院里。

因为一点地头小事,小小的红崖底连着出了两条人命。

赵家天天上张观门上来吊丧,张家天天到赵家院里去烧纸。

县衙接到报案,传两家上衙门回话,同时也向乡约地保打听了情由。末了,断一个“各自掩埋尸体,往后不得寻仇”。

张观不服,自家被赵二臭诬陷,母亲实乃被逼寻死。那赵二臭竟然也不服。他的本心,自己一个傻老婆,不生养,光景没奔头,豁出来也要让张观一家的光景过不成。

于是,官司上诉,打到了平定州,接着打到了太原府。据说,太原府上报省里藩台、臬台、按察司,最终搞了个五堂会审。

那赵二臭极为难缠,堂上问话闭口不答,只是跪在堂下抠砖缝。问他为何抠砖缝,说是“这里头有五个糊涂虫”。

省里五堂会审,都无法结案,最终官司上到了朝廷刑部。

大清刑部,日理万机,哪里会好生审断这般草民案件?案子就那么遷延不判好几年。也许,官家盘算,小民耗费不起,案子就那么不了了之。

但张赵两家都不肯善罢甘休。

赵二臭在京中投奔到粪厕行,给住户掏粪谋生。

张观托人进了北京的盂县会馆,给会馆里担水扫院打杂。

两人过一段,便上刑部去询问案件处置结果,而结果总是没结果。

后来,张观在盂县会馆卖力肯干,得到了高人指点。那人说:你们这官司,县衙断了个“各自掩埋尸体,往后不得寻仇”,本来就是审断不清,胡乱和稀泥。赵二臭看来是非要把你拖死才罢,你们两家都是穷棒子,你哪有金钱去打点门路?或者,你们村里能出具一个对你有利的公证,求会馆里的能人递到刑部,也许能有一个了断。

赵二臭平素不得人心,这件官司起因也是他居心不良。红崖底张家又是大姓,很快就出具了全村公证。

会馆里有的是能人,不仅将全村公证递到刑部,根据大清律条,对于此案还有若干言说。比如:人命大案,多年不结,堂堂刑部,怎能听之任之。

最终,刑部依据红崖底全村公证,裁定此案为“赵二臭打死妻子,讹赖张观,致使张观之母自尽”。对赵二臭的具体刑罚,则是用七张湿麻纸搭在口鼻之上,将其活活窒息而死。

3

大清律法,是不是有用湿麻纸将人搭死的条目?不得而知,但村人代代传言就是那样的。

时隔二百多年,村人在传说这个案子的过程中,对于本村竟然出过这样两个人物,生出某种属于草民的自豪来。

比如,那赵二臭,胆敢在五堂会审的当场,调侃折辱朝廷命官,村人言及,满是赞美崇拜之情。

至于那赢得官司的张观,为了避开赵家,后来举家外迁,落户到榆次一带。老话说故土难离,而张观选择外迁,应该讲是一个明智的决断。官家断案,希望两家“往后不得寻仇”,可谓一种息事宁人的良好愿望。但张赵两家,毕竟有了血仇,这样的仇恨如何化解?举家外迁,从此两不见面,应该最为平妥。

而这位迁居到榆次的张观,也有后续故事。

张观在红崖底的时候,张姓是村中大姓,自是人多势众,相互有个照应。迁居外地,自己可就成了外来小姓小户,凡事谦让,处处低眉下气,只求少生事端,立脚安身。

这一年,天干大旱,人畜吃水成了大问题。村里一口水井,被原住民霸住井口,轮流取水,张观等候排队,连连恳告,只是轮不上他来取水。被逼无奈,开口据理力争。原住民仗着人多,绝不肯稍有退让,到底引发了肢体冲突,张观打不上水,反倒吃了众人一通群殴,被打得头破血流。张观吃打不过,愤而出手还击,一扁担抡出去,击中一人头颅,其人当场毙命。

张观这便再次吃了官司。

张观打官司,见过正经阵仗。听出那县太爷是南方口音,于是当堂发话道:敢问大老爷,你千里居官,可曾从老家背得一口水井前来上任?

大老爷好生恼怒:满嘴胡说,简直岂有此理!

张观冷静回话,侃侃而谈。可叹我张观,是个外地人,独门小户,唯有处处谨让小心。说到这吃水,我又如何能够从家乡背得一口井来?村中水井,本是官井,村民家家吃得,小民是个外地人,难道就不得吃水,全家老小都被干死渴死才成吗?

如是云云,一番辩解处处占理,而“外地人”这个名堂,隐隐打动了这位大老爷。

大老爷存心开脱张观,于后堂分别询问本村见证人,戳穿了本村证人众口一词的虚假证言,最终下了判书。说那张观遭众人痛殴,情急之下还手自保,不合出手过重,误中死者头颅。念其本无伤人之心,唯有还手自保之意,特予从轻处罚。责其向死者家族诚恳赔情,出具棺木装殓费用之外,补偿小麦三担。死者一家,不得寻仇。

据说,那张观经过这一番官司,村人再也不敢小瞧。而张观更加谨慎做人,处处与人为善,到底在榆次地面站稳了脚跟。

据说,光绪末年,盂县张氏重修家谱,张观后人还曾回过红崖底。来人已是满口的外路侉话,而上坟祭祖等种种礼仪,则与红崖底老辈人全然无异。

4

赵二臭和张观的案件,过去了二百年,赵二臭虽然被律法处死,但赵家香烟并未断绝。只是,单门独户的赵氏,一直人丁不旺。到我记事,红崖底的赵家依然是单门独户。而且,赵二赵根成是光棍,赵三赵连成两口子不生养。赵家万般无奈,这才抱养了张家张保和的一个男孩子。其时在1970年左右。

赵连成抱养张家孩子,村人都说这步棋走得好。孩子改姓赵,赵家可以接续香火。而人所共知,这个孩子本是张家的血脉,日后长大成人,在村里有所依傍,不会受人欺负挤兑。

张保和,与判官张先和是弟兄,属于我的爷爷辈。后街栲栳的赵连成,虽是异性,称呼上也是我的爷爷辈。赵家抱养的那个孩子,比我小二十多岁,无论姓张姓赵,都是我的叔叔辈。

我的叔叔辈的这个孩子取名赵乃印。当时,赵连成已经六十出头,老婆蛾子也五十好几。乃印来到赵家,对这个孩子而言,差不多叫做“掉到了蜜罐子里”。生父那头,兄弟姊妹六七个,那是争食吃;养父这面,却是任他挑肥拣瘦,吃罢五谷要吃六谷。

换一个角度来评价,人们说,赵连成这么着娇惯乃印,末了怕是要毁了这个娃娃。如若仍然在张保和跟前,形势所迫,那后生自幼也学一个勤劳节俭。

村人说什么的都有,乃印在养父母的百般呵护下兀自长大,这孩子本是张保和的种,长得高高大大、展展堂堂。小小的一个红崖底,乃印寻常与生父和兄弟们碰面,心里对自家底细一清二楚。张家赵家,心照不宣,都盼着这孩子长大成人。

再往细里分析,乃印是抱养的,赵连成夫妇对此并不回避,知道这个情况瞒不住孩子。倒是张保和其人有些脾气,儿子既然给了人,再不许家人和乃印之間有什么勾扯连环。相信赵家对那孩子绝不会有什么差池,孩子长大成人,一心一意孝敬养父母才是正道。

赵乃印长到十几岁,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先是养父赵连成去世。

红崖底无论谁家谁人去世,都有本家出头协助处理丧事。根据血缘亲疏,五服远近,族人自会出手出力。赵家在村里是独门小户,又没有什么亲戚勾连,平素是赵连成支撑门户,如今赵连成去世,家中能出头的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养子赵乃印。那赵连成的老婆蛾子也算有些主意,指派儿子穿起孝服,上生父家里去磕头求助。

乃印一身重孝,到了张保和门下,跪地磕头,嘴里连声呼叫“爹妈”。生母早已泪流满面,生父说:这娃子,你站起来吧!打发“你爹”赵连成,有咱家帮你张罗!

张保和前面几个儿子,见亲弟弟求到门下,父亲也放了话,这便包办了赵家的丧事。家里如何停灵装殓,墓地怎样开挖墓道;亲戚友人如何送孝报丧,出殡发引请谁抬棺;请哪里的阴阳先生,做怎样的花草纸幡,事无巨细,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么说吧,由于赵乃印这样一个养子的存在,赵连成的丧事,差不多成了张家的丧事。赵连成风风光光出殡下葬,人们说:再往后的事情,谁能料得到?看眼下,这个儿子没白养,赵连成反正是有人给拉灵戴孝,入土为安了!

过了不到一年,张保和也去世了。

张保和去世,人们说是气死的。他和老婆生了五六个儿子,末了生下个女儿,虽是穷苦农家,也把这个小女儿视作掌上明珠。

这个女孩子刚满十五岁,竟然腰身发笨,肚子鼓凸起来。稍稍有些眼光的人,不好明言,在私下议论,恐怕这女娃娃是怀上身孕了。保和的老婆也发觉不对劲,心下多少有数,和丈夫来过话。谁知张保和死活不肯相信,他一口咬定,自家的女儿肚里是生了瘤子。同时认为,村人说女儿有了身孕,是有意败坏女儿的名声。他甚至出来骂大街:老子的闺女十五岁,肚里要不是瘤子,是哪个王八蛋钻进去住下啦?

最后,女儿肚子越来越大,老婆只好领上到县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当下就出来,根本不是什么瘤子,确实就是有了身孕。事情的结果,竟然是这样,张保和当场就气得晕过去。家人七手八脚连忙救醒,心强的张保和竟至一病不起。

据说,张保和病重到了弥留之际,闺女到跟前来,他都要用尽力气避开脸去。

张保和因为闺女的肚子问题去世,但据我所知,关于他那闺女的肚子究竟是怎样搞大的,后来竟然不了了之。这样事情,落在谁家头上,多半也是自认倒霉,觉得丢人败兴,而没有追究责任维护权益的概念。

且说赵乃印今番生父去世,他到底该不该戴孝?养母蛾子向村里懂礼法规矩的长者请教。长者们说了一番道理:乃印虽则改姓,毕竟是张家血脉。他若不知底细,与生父素无往来,这也罢了。而乃印不仅知晓自家底细,又和生父生母有所往来,到灵前祭祀总是应该。至于戴孝,当然不可戴全孝重孝,应该戴半孝比较合适。

听从了长者们意见,赵家备了供品,赵乃印到生父灵前叩头祭拜一回。祭拜上香之前,张家主持丧礼的总管,让赵乃印戴了与孝子有所区别的孝帽,另有孝裤而无孝衫,是为半孝。

看着赵乃印行礼如仪,有模有样,人们说:这后生,养父死了,生父也死了,也就该长大啦!

5

到这个时候,赵二去世赵三去世,红崖底的赵家,事实上只剩下赵三的老婆蛾子和她的养子赵乃印。蛾子,这位不知其姓氏的孤老太,替独门小户的赵氏,养育大了赵乃印。而且,她还要辅佐这个孩子娶妻生子,实现将赵家姓氏传续下去的重任。

在我童年记忆里,我称呼“连成奶奶”的这个女人,肤色白净,脸型属于如今十分时髦的锥子型。看其行为举动,与常人无异。但村里成年人評价说,蛾子那女人有些不够数。她到底如何不够数?我小时候对此只是隐隐约约有点感觉,但和她接触太少,缺乏具体例证。

从她后来的行为举动看,我认为这位老太,也许有点不够数,但在重大事情上,一点不糊涂。

1990年左右,赵乃印刚满二十岁,养母蛾子早已开始给儿子张罗提亲找媳妇。

赵瑜带领整个团队在红崖底拍摄《内陆九三》,时在1992年。当时,他注意到有大量四川籍女子嫁到盂县的情况,并且在纪录片中有专门的镜头实录和及时访谈。

我们的新闻媒体,以及有关政府部门,对于川籍女子大量嫁入本地,从来都没有一种真正的实际调查与客观评判。总是先入为主,定下一个“人贩子贩卖人口”的前提,然后便以救世主自居,居高临下前来“解救”被拐卖的妇女。

其实,只要多少有一点实事求是之心,弄清此事原委并不复杂。相比而言,赵瑜的现场访谈就要好得多,并且基本上捋清了事情的原委脉络。

一者,嫁来盂县的女子,多数都有文化。赵瑜采访到的一位,还是高中生。她们愤愤言道:说啥子嘛!哪个能拐卖得了我们啊?我们都是自愿的。

二者,有没有人贩子?有。这些人,起一个中介的作用。盂县人想找川籍女子,上哪里去找?川籍女子想要嫁来盂县,如何实现?中间人,为两方牵线搭桥,收取相当的费用就是。

三者,川籍女子为什么愿意嫁到盂县来?这个,川籍女子最有发言权。比起盂县,四川太苦,女人太累。背着孩子插双季稻,太辛苦。而且,除了田地里的出产,人们别无收益进项。一个女孩子出嫁,家里只能得几百元彩礼。而远嫁盂县,在上世纪90年代,四川女孩子家里可得三千元彩礼。这笔钱,对家庭确实不无小补。

在这样的态势之下,赵家老太也给养子赵乃印找下一个四川女人。乃印生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发型还是时髦的“飘柔”,那女子对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位丈夫非常满意。

赵乃印结了婚,成了家,养母蛾子的心理上,就是一心一意盼着媳妇快快生养、多多生养,最好还是多多生养男孩子。

往下,顺理成章的,这就遭遇了“节制生育”的国策。

这两年,说是中国人生育率下降,开始鼓励人们生育二胎。在此之前,则是坚决杜绝二胎的节制生育国策。国家的政策政令下达,不留死角,小小的红崖底处在中华大地,节制生育的政令实施与别处一般无二。

唯有一个特例,就是赵家。

赵乃印和他那四川老婆,前头生育了三胎,都是女孩。无论生男生女,都已经大大超生。但村干部带领民兵来到赵家,不管是强令挂环,还是强制绝育,都遇到了赵家孤老太太的拼死抵抗。

老太太一手提着菜刀,一手拎着农药,冲出来吼叫:赵家不能绝户!我的媳妇子,甚时给我生下孙子,甚时你们再来节制!生不出孙子来,不节制!你们强行节制,我老婆子唯有一死!这院里又不是没有出过人命!你们没听说、没见过,我老婆子就死给你们看!

说着,就要用菜刀抹脖子,或者仰起脖子喝农药。节制生育的队伍,末了只好偃旗息鼓退兵了事。

赵乃印的老婆生过三个女孩之后,继续努力,终于怀上了第四胎。

到这个份上,不惟赵家,便是张家,都在心里盼望着:让那四川女人无论如何生下个男娃娃吧!

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赵乃印出了事。

6

我在《金福老汉》中已经写到了那件事。

田金福当木匠的二孙子,发现了自家媳妇和赵乃印有了奸情。据说,小木匠曾经警告过赵乃印,再不要前来骚扰。赵乃印仗着自己身高马大,不把小木匠放在眼里,最终酿成了命案。小木匠一怒之下,激情杀人,将赵乃印杀死。

田家小木匠被判刑,老婆离婚另嫁他人。

赵乃印被杀,他那四川老婆还怀着身孕,真不知他的养母和老婆,怎样熬过了那段日子。四川女人足月临盆,谢天谢地,终于给独门独户的赵家生下来一个男孩。

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当时那赵乃印的川籍女人还不满三十岁,这也就有了一个“走还是守”的现实问题。

这个问题,不仅仅牵扯到道德伦理,同时极具现实挑战性。上头有婆婆一个孤老太,下头有四个未成年的娃娃,四川女人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摊场。

赵氏孤老太太蛾子,年近八旬,頭脑依然清楚。放下话来,媳妇子还年轻,想嫁人尽管嫁人。三个孙女,她想带哪个就带哪个,哪怕全带走哩。这个孙子呢,是红崖底赵家的一条根,无论如何不能带走!

老太太说话固然硬气,事实上,假如那四川媳妇改嫁走人,老太太哪里还有能力带大孙孙啊!

这个时候,那四川女人做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决断。来到红崖底,她早已学得一口盂县话,她说:乃印死了,俺婆婆快八十啦,俺总得陪着俺婆婆,等把她养老送终了,再说走不走的话题!

我父亲2002年去世,我将老父亲的遗体送回老家安葬。老父亲入土为安之后,我知道了邻居田金福一家的情况,把情况反映给县里民政局。局长高明远,对特困户田家给予了及时救济。

2003年,老父亲去世头周年,我回老家操办祭祀活动,活动过程中听家人聊谈,知道了赵家的情况。一介文人,我有多大能力帮助村中穷苦人家呢?这便又将情况反映到民政局,高明远局长依据政策,又给了特困户赵家以及时救济。

将近二十年时光过去,红崖底生长起来又一代人。

赵家老太太蛾子,早已下世。她的儿媳,那个四川籍的女人,说到做到,将婆婆养老送终。三个女儿,也已分别出嫁。对于最小的一个男孩子,当母亲的,自然是一心扶持,三个出嫁了的姐姐,共同帮衬这个弟弟,赵乃印的儿子终于长大成人。

红崖底赵氏,香火不曾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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