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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教学的整体性问题

2021-12-24 10:46:06公文范文
詹丹摘  要:《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是教育界的热点,也引发了红学界的关注。《红楼梦》的特殊结构以及复杂

詹丹

摘   要:
《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是教育界的热点,也引发了红学界的关注。《红楼梦》的特殊结构以及复杂成书过程,形成了别具一格的整体特性。把握、探究这种整体性及相关问题,构成《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教学中的关键。当下涉及《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的各类教学用书和研习手册等,在整体把握意识方面尚不够充分自觉,这在宏观、中观、微观等各个层面都有具体表现。而课程设置、时间安排等各种制约因素,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红楼梦》阅读的整体把握,并成为深入推进整本书阅读的严重障碍,理应引教学界、学术界及政策制定部门的充分重视。

关键词:
红楼梦;阅读教学;整体性问题

中图分类号:I242;C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1)04-0107-(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1.04.012

一、问题的提出

2017年,教育部组织修订的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正式发布,“整本书阅读与研讨”纳入“语文课程标准”设立的18个学习任务群中。1 2020年,教育部组织编写的《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下册正式出版,以《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构成该册教材第七单元,并且在全国部分省市先行试用。2 有关《红楼梦》整本书阅读问题迅即成为全国语文界的一大热点,并影响到学术界。中国红楼梦学会在2020年组成以张庆善会长担任首席专家的研究团队,作为国家社科基金学术社团研究项目承担者,就《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教学在全国范围内的实施启动了系列研究,笔者也参与其中。

中学语文界的整本书阅读与《红楼梦》关系,一直为笔者所关注。2013年,笔者就指导研究生撰写学位论文《读整本的书、长篇小说节选与中学语文阅读教学研究》,3 2019年以来相继在《红楼梦学刊》《语文建设》《语文学习》等刊物发文讨论了《红楼梦》节选进语文教材及整本书阅读教学的相关问题。4 这种讨论,既考虑了《红楼梦》文本的特点,也立足于教学的实际状况,对中学语文界的教学实施提出了建议。但毋庸讳言的是,有关贯穿于整本书阅读教学背后的一个完整性或者说整体性的总问题,却没有进行过深入思考,而这又恰恰是当前实施整本書阅读教学无法回避的根本性问题。所以,特撰本文做初步探讨,以期引起学术界、教育界对这一根本性的总问题的重视。

二、《红楼梦》的整体性指向

也许对许多人而言,只要用《红楼梦》整本书代替以往的那种长篇节选进教材,对整本书阅读的整体性期待就一劳永逸地满足了。换言之,这本身不构成一个问题。但这样的看法,其实只是一种皮相之见,并没有把有关《红楼梦》整本书的内在关联性深刻揭示出来。

1.《红楼梦》结构的整体特点

梳理中国古典小说的发展脉络,会发现《红楼梦》是颇为特殊的一部。

民国时期,浦江清先生在《论小说》一文追溯宋人说话的源头后提出:“后来的小说家从短篇演成长篇,在结构上采取了两种形式。一种是《水浒传》式的连串法,即以一个人物故事引起另一个人物故事而连成长本,以后的《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海上花列传》都如此,在中国小说里是极普通的结构。另一种是《红楼梦》式的以许多个人物汇聚在一起,使各个故事同时进展,而以一个主要故事为中心。后者的艺术更高,是毫无问题的,在这一点上《红楼梦》最近于长篇小说的理想,非《水浒传》可比。”1 浦江清提出的这种“各个故事同时进展”,后又被学术界称为“网状结构”。2 而这种结构,当然也并非《红楼梦》中首次出现。清代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时说:“《金瓶梅》一百回是一回,必须放开眼光当一回读,方知其起尽处。”3 这种视一百回为一回,其实也是着眼于《金瓶梅》具有网状结构的一些特点。只不过这种结构在《金瓶梅》中体现得尚不充分,所以浦江清才把《红楼梦》视为长篇小说的理想状态。这一判断本身,还是符合事实的。

需要补充的是,小说网状结构的意义又不仅仅在于体现艺术结构的价值和意义,它更反映出作者对生活的全景和人物关系整体的理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它超越了短篇小说对生活横断面的截取,或者如单线结构的长篇小说对人物关系的简单抽象,而把许多人物受社会关系互相制约的立体性全方位打开了。于是,追踪小说这种全面性、立体性,并力图从整体的意义上达成对小说的理解,才是实现小说整本书阅读的真正意义。而恰恰是《红楼梦》,为完成这一整体目标提供了客观可能。

2.指向章回小说传统的单元整体

《红楼梦》网状结构的整体性,最鲜明体现在前六回(红学界通常说的是前五回)设计时,对小说总体内容、人物命运所具有的纲要提示功能。从这方面看,因为小说开头的反复延宕、迂回,没有在情节冲突方面有实质性推进,似乎把它的自身特点与其他小说鲜明区分开来。但对这六回内容,又不能仅仅从纲要角度来理解。如果这是《红楼梦》整体结构的形象体现,那么,整体性问题首先落实在部分中,或者说,是以指向整体功能的部分来推进情节发展的。

大家知道,《红楼梦》在结构上虽有整体化的网状特性,但在相当程度上也继承了传统章回小说的结构特点。换言之,其整体化的结构特点,也渗透至组成基本单元的一回内部,从而让小说呈现出更为复杂的整体与部分的新关系,这同样是整本书阅读中不应忽视的整体性问题。

自明代《三国志通俗演义》合两则故事为一回起,以后的章回小说大多以两个人物或者两则故事组合成一回,体现在回目中有着两相对照的效果。这种对照,本来是为小说人物和事件形成空间上的拓展提供基础,也是网状结构的组合因子。不过,线性结构的小说在每回中构成的对照,基本是时间推进的流水对,如接力棒似地把相关的人物和事件传递下去,也缺少整体关照的深入意识。例如,《水浒传》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和第三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每回中虽写了两件事,但把事件组合在一起并不具有整体意义的对比关系。主要原因就是,王教头引出了史大郎,而史大郎又引出了鲁提辖,是单线联系的向后传递,虽然最终都会在逼上梁山的整体意义上得到理解,但这种整体性并没有在事件发展的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中构成一种更为立体的功能。1

《红楼梦》则不然。这里,筆者以其中的一回为例,简单梳理《红楼梦》的基本构成单位在整体方面所显示的意义。如小说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2 从这一回单元本身来看,贾宝玉的行为与刘姥姥此后的行为似乎并无联系,是多头线索的并列推进。但出于色心的宝玉对袭人的欲望,与出于温饱考虑的刘姥姥向荣府求财,还是把人的最基本的两种欲求联系了起来。不过,这种同一回内部的对比,既有局部意义上建立起的整体关联,也有跃出这一回而在更为宏观层面的价值指向。一般认为,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与其后来的二进、三进等形成一种来自外部视角的整体观照,并从这一视角勾勒出贾府的整体盛衰转折。也就是说,第六回内部与全书构成微观和宏观两个层面的整体价值。但除此之外,在前六回构成总纲的中观层面,第六回刘姥姥进贾府与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同样构成了一种整体性对照。同是陌生化的视角,一种是底层人进贵族之家的好奇,一种是贵族投亲的谨小慎微,所见所感就有很大的区别;一位是物质上的打秋风,一位是寻求感情寄托,所以进荣国府之于刘姥姥是一次性的出入和事件的迅速完成,之于林黛玉,却是进而不出的事件序幕的慢慢拉开。也因为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对照出林黛玉进贾府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两方面,这就把前六回中贾宝玉与异性交往的情与欲的两面性丰富地表现了出来。

3.主体建构与文本整体的“它在性”

这里所指的“它在性”,借用了德国学者伽达默尔的一个说法,指不同于读者“前理解”的一种文本的客观属性。3《红楼梦》作为整本书的整体性特点,还在于其成书过程中整体性不单单是一个已然存在的事实,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与小说一起向世人呈现。

《红楼梦》成书过程相当复杂,不同版本错综交杂。对于早期脂抄本系统如何把不同版本的内在关系理出一个清晰脉络,以及传抄过程中的各种讹误、异文如何判断其得失,都涉及对《红楼梦》文本客观的整体性理解。这种客观的整体性,可以视为是文本的“它在性”。即便如张爱玲、刘世德等研究《红楼梦》版本流变时,都主张曹雪芹常常是从局部角度来修改其文字的,但整体性的视野依然重要。因为,当我们从局部来判断问题时,我们更多是依据自己生活经验的“前理解”或者说成见来建构出小说的一种合理性,而未必利用了小说的整体视野。例如第七回,写午后周瑞家的送宫花,经过李纨住所的后窗时,看到李纨在炕上睡觉。庚辰本有的这段文字,甲戌本就只有一句从后窗下过,并没有写周瑞家的“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一句。张爱玲据此判断庚辰本有的这一句是作者的败笔,而后来有意删去。因为她觉得大户人家的后窗不应该让别屋的仆妇看到屋内情形。4 这种按照生活常理的判断虽有一定道理,但似乎忽略了周瑞家的送宫花这一事件的整体意义。她一路走来,先是去了贾府众姐妹处,见迎春、探春两人在下棋玩,而惜春找了上门的尼姑智能玩;后来到王熙凤处,王熙凤与贾琏在屋内过夫妻生活;最后到林黛玉处,林黛玉在和贾宝玉一起玩。似乎各人都有陪伴者,只有中间插入的李纨是独自一人歪在炕上睡午觉。李纨青年守寡,本不需要头上插宫花来打扮,但作者特意写去王熙凤的路上从李纨窗下走过,添加的一句“歪着睡觉”,暗示的那种孤独无聊生活还是呼之欲出的。而且,此后写王熙凤屋内传出的笑声,也跟李纨的行为构成了尖锐对比。

当然,涉及《红楼梦》整体性的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后四十回的评价问题。后四十回的出现本身就是为了实现小说的整体性的,但是,其在多大意义上保持了与前八十回的连贯性?又在多大程度上完成了小说的整体性?或者,在多大程度上加深了整体视野中的局部断裂?这里涉及诸多思想艺术问题,都是需要在整本书阅读的基本框架中,在整体性的视野中,得到充分研习。至于有些人认为,既然脂抄本本身就不完整,以此为依据提出《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的说法就显得自相矛盾,其实是他们不明白,整本书意义上的不完整与整体性的阅读视野之间其实是可以建构起深刻的辩证关系的。

4.文化背景带来的整体应对问题

当谈及《红楼梦》小说的整体性特点时,我们还不应该忽视,将该小说置于传统文化背景中,它所隐含的整体性对话关系、总问题意识。

虽然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曾感叹贾府的处事方式是“礼出大家”,但恰恰是传统文化的礼仪问题在明清时代遭遇了深刻危机,如李卓吾等人对“阳为道学、阴为富贵”的士大夫的抨击表明让人们在重新思考礼仪的基本问题,思考当维系人伦的外在礼仪关系并没有相应的仁爱充实时,会有怎样的结果。换言之,《红楼梦》提出的“大旨谈情”要义,其确立起的“真”“假”命题,其塑造出的一系列情感饱满的人物形象,其实是用艺术的方式,以小说呈现的“真”与“情”,来对抗文化中的“假”与“礼”。其间涉及的问题相当复杂,笔者另有专题论文讨论,此处不赘述。

总之,《红楼梦》自带这样的整体性问题进入中学语文界,未必是教师普遍认识到的;或者虽有认识,又不能贯彻始终。所以,在教学过程中,教师的分析解读有意无意间忽视了《红楼梦》的整体性,使《红楼梦》作为整本书阅读的整体性并没有在教学中得到彰显。下面具体讨论。

三、阅读教学的整体性落实

曾有人认为,文学作品的整本书阅读,就是让学生自由、自主去读,或者教师仅仅提供示范性阅读,而所谓的教学,只是在学生遭遇理解困惑的地方,才需要教师来分析解读。所以文学的阅读教学,就是放手让学生借助自身的阅读获得感染。另外,俞平伯晚年也从研究的角度表达过近似的意思,认为“人人皆知红学出于《红楼梦》,然红学实是反《红楼梦》的,红学愈昌,红楼愈隐。真事隐去,必欲索之,此一反也。假语村言,必欲实之,此二反也”。1 这当然是就误入歧途的某些索隐派“红学”而言的,但“红学愈昌,红楼愈隐”的警句,教学分析可能使文学作品失去感人的力量,凡此皆提醒我们,《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教学应如何通过文本分析,让学生更好地走近《红楼梦》而不是远离它,更好地引发共鸣而不是无动于衷。在笔者看来,确立整体意识,就是一条重要路径。这种整体意识,既有整体感悟的前提,但更不能缺乏理性分析的自觉。

由于高中语文教材中呈现的《紅楼梦》整本书教学内容和教学任务相当简略,所以不少出版社组织了教师编写各类教学或者学习用书,如李天飞撰写的面向低年段学生的《为孩子解读〈红楼梦〉》,2 邓彤等编撰的包括“阅读指导”“文本研读”“人物驱动”三部分的《〈红楼梦〉整本书阅读》,3 包括“作品概述”“著作通读”“专题研读”“拓展阅读”的指导等的北京二中语文组编的《〈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研习手册》,4 还有李煜晖主编的把小说原文和点评、思考题结合起来的《〈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任务书》(上下册)。5 另外,也有作为整本书任务设计,把《红楼梦》作为其中一章,如陈兴才主编的《新课标整本书思辨读写任务设计》(高中卷)。诸如此类,林林总总。虽然各教学用书侧重点不一,但都对教师的教和学生的学能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也给了笔者不少启发。6 而存在的一些不足,特别是引导学生对小说的整体理解不尽到位,倒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这是需要特别加以分析的。

目前借助教学用书体现的阅读教学都涉及文本解读问题,而解读往往又是对小说整体的一种拆分。虽然拆分是必然的,它是借助思维工具对混沌现象的归类、区分或者某个方面的概括等,但是,基于对《红楼梦》的整体性理解,又必须让这种拆分重新回到作品本身,在整体视野中得到综合理解。李天飞《为孩子解读〈红楼梦〉》一书,给出最多篇幅讨论的是《为什么贾府里有那么多家庭礼节》一篇。不妨说,提出“家庭礼节”等专题,就已经对小说整体进行了拆解。不过,他在这篇中把家庭礼节又进一步细分为“尊卑有法”“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主客有体”等规则,并逐一加以形象解释。比如,作为父亲的贾政跪见已是贵妃的女儿元春;贾兰在奔跑中见到叔叔宝玉而站定;迎春比宝玉大,所以坐着见宝玉,与其他妹妹行为明显不同;男性外人回避贾府的女眷;等等。当然,由于人的复杂社会关系,使得与人交往时,常常会在多重规则叠加时发生孰轻孰重的权衡。对此,李天飞又举“尊卑”“长幼”标准发生冲突的事例来加以斟酌取舍的说明,这样的解析是在分析中加以拆解和综合双重考虑的有益尝试。1不过,略觉遗憾的是,也许作者太想强调礼仪文化的积极作用,如维护社会和谐、尊重自己和他人等,或者是考虑到小读者接受知识的基本定位,所以只在结尾处提及了一些礼节对现代社会的不适用,却没有从小说的整体性着眼,从作品的“大旨谈情”角度来揭示情文化与礼仪文化在不同人物身上发生的那种根本性的相克与相生、冲突与顺应。即以李天飞举出的元妃见贾政这一幕来说,在尊卑有法的礼仪中,不仅有李天飞揭示的违背人性的一面,而且,在礼仪盛典中,也有元春的真情流露与贾政似乎是“深明大义”的尖锐对比。这种情与礼的冲突或者自我克制,才是《红楼梦》贯穿始末的整体性的总问题。

如同笔者在前文提出,有关《红楼梦》的整体视野既有宏观考虑,也渗透至中观、微观的层面。教师在课堂中展开相应的教学内容,如果不在这些层面多加留意,同样是让人感到有缺憾的。

《〈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研习手册》是基于中学教师多年教学实践的总结,虽然提供了不少可资操作的教学策略,但整体性视野的运用在有些专题方面还留有改进的余地。比如,该研习手册用了颇多篇幅把香菱这一人物作为“人物形象梳理”的示范,设计表格归纳了人物交往的三个圈子,概括出社会交往和形象特点的关联性。从其个人形象特点到亲人圈以及朋友圈,依次往外拓展。在亲人圈列出了甄士隐、薛姨妈、薛蟠、薛宝钗、夏金桂,在朋友圈又列有林黛玉、史湘云、袭人、众姐妹等。看似归类很清晰,2 但问题也不小。且不说把林黛玉和袭人等同放在朋友圈是否合适;即以袭人论,其把自己的石榴裙换给香菱,主要是宝玉的提议,越过宝玉对香菱的关心以及香菱感受的情意而单单提出袭人与香菱这一段交往故事,似乎弄错了人物关系的主次。但这还不是关键,关键仍然涉及《红楼梦》的一个整体性问题,这是第四十六回的庚辰本夹批点出的:“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3 换言之,让大观园中的诸多情感故事或直接、或迂回地与贾宝玉发生某种关联,以突显贾宝玉的特殊情种地位和人物的多层次关系,是我们考虑《红楼梦》教学不该忽视的。此外,像研习手册那样梳理香菱的不同社会关系来解析人物,有时候也未必能理出头绪。如果要划分香菱主要的空间活动圈,比如随薛家进入贾府后,应以出入大观园划分出她不同的人生阶段,并在两个环境里整合相应的人物关系,也许才能获得对人物形象特点更具整体性的把握。

而有些教学用书,抓住小说的片言只语来判断或者要求学生下判断,看似是一些无关宏旨的枝节,反映出的或许是教师整体把握小说的意识尚不够自觉。比如《〈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探究与积累”部分,为学生设计了研习题,开头第一题就是:“黛玉进贾府时‘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由此看出黛玉是个怎样的人?”4 教学设计者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林黛玉刚进贾府时告诫自己的话,未必完全落实到行动中。把黛玉的内心独白完全等同于她的行为,并要进一步判断出她是怎样一个人,难免有断章取义的嫌疑。而事实上,从小说第七回起,林黛玉说话就不再顾忌,违背了内心的自我承诺。如果教师能把类似的前后描写串联起来加以整体的、动态的把握,再来要求判断林黛玉是怎样的人,也许会更为准确。

引导学生把前后文联系起来,这是整体把握小说的基础。但有时候,恰恰是通过前后文的联系,让我们发现了前后文的可能断裂。对文本的整体性理解,其实也是基于读者自身对文本的完满性期待,这样,理解的过程就可以逐步纠正对小说内容的判断,从而弥合或者说修补开始以为的文本断裂。伽达默尔的相关论述就是这样来提醒我们的。5 而《红楼梦》又恰恰能够满足我们对整体性的期待以及对相关问题的探索。这里,我想以《〈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任务书》对第五十四回王熙凤两次笑的解读,来说明这一问题。6

第五十四回写贾府过元宵节,宝玉要来一壶热酒,给老祖宗等众长辈敬酒,老祖宗带头先干了,再让宝玉也给众姐妹斟酒,让大家一起干。想不到黛玉偏不,还把酒杯放到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接下来写凤姐也笑说:“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

对此,《〈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任务书》在点评中比较了黛玉和凤姐的笑,认为“黛玉对宝玉的‘笑是知心,一个动作,对方就心知肚明。王熙凤对宝玉的‘笑是关爱,姐弟深情”。说黛玉对宝玉的笑里有知心的因素,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虽然清代的姚夑认为:“当大庭广众之间偏作此形景,其卖弄自己耶?抑示傲他人耶?”1 对黛玉此举颇有微词。而洪秋藩将黛玉与宝钗比,认为黛玉“大庭广众之中,独抗贾母之命,且举杯送放宝玉唇边,如此脱略,宝钗决不肯为”。2 但当代红学家蔡义江则认为“宝玉已知其体质不宜酒,故代饮。两心默契,写来出色”。3 这后一说法,似乎也给《〈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任务书》有关黛玉的点评提供了支撑。但是,说凤姐之笑出于关爱,是体现“姐弟深情”,就未必合理。因为不可忘记的是,前文已经交代宝玉是拿热酒敬大家,他代黛玉喝下的正是同一壶中的酒,凤姐居然叮嘱他别喝冷酒,还把喝冷酒的后果带着夸张的口吻说出来。更离奇的还在于,当宝玉声明自己并没喝冷酒时,凤姐又马上说她也知道,不过是想嘱咐他一下。这里,白嘱咐的“白”有“只、只是”的意思,就像第三十四回寫的王夫人道:“也没甚么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那么,在这样的语境中,凤姐说了一句无的放矢的废话,似乎与她为人的一贯聪明并不协调,这是为什么?认为这体现“姐弟情深”,其实只会加强一种前后文的断裂意味。

如果换一种角度看,当大家都在顺着老祖宗的要求喝完宝玉斟的酒时,只有黛玉例外,反要宝玉替自己喝,虽然就宝、黛他们两人自身言,当然可理解为关系融洽,但对于在场的众人来说未必会认同这一幕,更何况这是在跟老祖宗唱反调。所以,清代的王香雪认为“凤姐说莫吃冷酒,尖刺殊妙”,4 姚夑说“凤姐冷眼,遂有冷言,故曰别吃冷酒”,判断都是较为精当的。5 这样,让宝玉别吃冷酒指向的并不是酒,因为酒确实不冷。反倒是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联想,就是黛玉与宝玉间看似亲热的行为,不经意间营造了一种与他人隔绝开来的冷的氛围。或者也可以说,凤姐的言说恰是在针对宝玉的表面热切关心的无意义中,显示了转向黛玉的冷嘲意义。

也是在这一回中,老祖宗讲了某媳妇吃了孙猴子的尿,才变得说话乖巧起来。接下来又写到了凤姐的笑。“凤姐儿笑道:‘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尢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任务书》又在点评中比较了三个人的笑,说是同一个“笑”字,却有不同的内涵:“凤姐是苦笑,懂装不懂;尢氏娄氏是嘲笑,看熙凤被人编排,出乖露丑;薛姨妈是赞叹,点出贾母的智慧幽默。”这里,评点者认为凤姐之笑是苦笑,其判断又出现了问题。

老祖宗的笑话嘲笑嘴乖巧的媳妇吃了尿,虽然有可能是嘲笑凤姐,但只有当凤姐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方式先站出来声明,才把这种嘲笑坐实了。凤姐的声明固然可以理解为“懂装不懂”,要急于洗刷自己被嘲笑的嫌疑。但实际上,这种装,倒未必是为了逃脱嘲笑,更可能是让大家觉得她耍小聪明想躲避,却反而直接撞到了枪口上。这样,老祖宗的笑话才更添加了一层喜剧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以表面急于躲闪的姿态帮助老祖宗完成了笑话所能嘲人效果的最大化,也成为她迂回地哄老太太开心的高招,以此显示她真正的聪明处。所以,点评她的笑是一种“苦笑”,倒是真被她的聪明骗过了。

如果把这一回有关凤姐两次笑的评点联系起来看,我们会惊讶地发现,这两次笑似乎都显示了凤姐的傻:前一次居然嘱咐喝了热酒的宝玉别喝冷酒;后一次在大家都还没说老祖宗是不是在讽刺她时,她自己先站出来说明不是“我”。而这种表面显示的傻,都跟小说建立起的凤姐绝顶聪明的整体感产生了断裂,才推动着读者从更深层次来发现其整体的意义。而教师,应该成为这种整体发现的引路人,而不是相反,或者把这种断裂有意无意地遮蔽起来,或者满足于解释一种表面、松懈而其实又是经不起推敲的联系。

当然,笔者这样说,也不意味着要把整体感抽象出来加以概念化,比如用“聪明”一词来简单套用、解释凤姐所处的各种场合。而是应该引导学生去感受、发现这种“聪明”在不同语境中的具体表现,或者是某些“例外”、特定语境中现出的“蠢”所具有的真正意义。

需要指出的是,当小说的整体性问题存在疑问时,教师应该以一种更开放而不是独断的方式来引导学生理解。如前所述,《红楼梦》阅读经常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关于后四十回描写的评价问题。这里存在依据程高本建立起整体理解,还是依据脂抄本的整体感加以衡量的问题。比如,第八十二回写黛玉梦魇,宝玉为证明自己的爱心,居然用刀把自己胸内的心挖出来给黛玉看,把黛玉吓得魂飞魄散。这虽然写的是黛玉因焦虑做噩梦,但写得如此惊心,如此刺激,其追求外在的戏剧化程度甚至超过了尤三姐自杀,显然已经背离了《红楼梦》在前八十回建立起的整体诗性。这是把宝、黛爱情一种内在的诗意简单地外显为戏剧性了。而这种外显的戏剧性,倒成了程高本一以贯之的风格,也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整体感。那么,如何评价这样的“整体感”与前八十回的内在差异或者断裂,或即便不认为两者有内部的差异,都可以让学生自己来讨论,而不必把结论预设给学生。就此而论,如《〈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探究与赏析”的第27题,其设计的题干是:“第82回‘病潇湘痴魂惊恶梦,黛玉这场梦是《红楼梦》后40回中写得最惊心动魄的场景之一,请从语言表现力的角度分析此场景的妙处。”1 这样的表述需要再斟酌。因为恰恰是从整体来理解,这里描写的惊心动魄未必构成一种“妙处”。其实,“妙”与“不妙”都是应该再讨论的。所以,把题干表述修改为从整体角度考虑描写的作用,让学生自己通过分析得出结论,也许更为合理。

四、余论

在美国学者撰写的《如何阅读一本书》中,对于一部讲故事为主的长篇小说,提出的建议是快速阅读全书,使得阅读过程中,始终在头脑中保持前后的连贯,保持一种整体性的理解。2但《红楼梦》的整体性,恰恰又不是能够在快速阅读中获得整体把握。因为,表现日常生活中缺少戏剧化的故事,表现发生在心灵的冲突和变化,通过透视人物琐琐碎碎的交往建立起对当时社会人物关系和形象的深刻理解,也跟理解整体的网状结构紧密相关,这才是对《红楼梦》别具一格的整体把握。而这种把握,需要放慢阅读的节奏,需要细细品味和反复阅读。并且,也正是在这种细细品味中,在读出味道中,解决部分中学生对《红楼梦》阅读不感兴趣的问题。3 于是,一个最为现实的问题摆到师生面前,如何能保证足够的时间来细读《红楼梦》?

从高中语文课程标准看,是从一般意义上提出整本书阅读要求的,既泛泛提及了阅读的策略,如“综合运用精读、略读与浏览的方法阅读整本书”,也对长篇小说阅读提出了基本要求,如首先是“通读全书,整体把握其思想内容和艺术特点”。这看似笼统,但“通读”的要求却很重要,在此前提下才提出“从最能使自己感动的故事、人物、场景、语言等方面入手,反复阅读品味,深入探究”,等等;同时,要求学生“用自己的语言撰写全书梗概或提要、读书笔记与作品评价,通过口头、书面形式或其他媒介与他人分享”。这里,既包括了从整体阅读到局部的深入(这又往往是可以多次循环、不断深入的),再结合自己思考和写作,形成了整本书阅读的完整经验。但设想虽然不错,未必能得到落实。这里的关键是,从课程标准设计的高中课程结构看,给高中一学年的整本书阅读只有1个学分,其中包括学术著作和长篇小说各1种,实际能给《红楼梦》的也就0.5学分。4

也由于此,《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下册共计八单元,《红楼梦》只占第七单元的一个单元。每个单元实际的教学执行时间基本在一周半至两周,涉及的语文课时,除2课时写作,用于阅读教学的大概也就8—10课时,这也是留给《红楼梦》单元的整本书阅读时间。这样的时间明显不够。一般认为,如果让学生课外去读,平均每天读10回的7—8万字,这样,两周读完120回、100万字,通读一遍的时间就能得到保证,也能做到与课堂教学同步进行,而不必把学生的阅读隔离在遥远的假期。而课堂时间则可以用来进行精读,深入到片段或者某条线索、某个侧面。课堂精讲片段,课外通读全书,这样的《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也可以。但这跟以前选“林黛玉进贾府”等片段进教材,又有何本质区别?因为以前课堂内精读“林黛玉进贾府”,同时也要求学生课外读整本书。由课内向课外延伸的做法,一如既往。

或许可以说,以往选入教材的是片段,是碎片,不涉及整本书。但是,当高中必修教材把有关《红楼梦》的阅读分为结构、情节、人物、主题等六方面以及相应的六个任务时,只不过是以纵向方式,同样切割了《红楼梦》整体。这跟以往教材的片段选用、横向切割,但因此保留了这一段落的整体内容厚度,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于是,问题依然是,即便像当下教材那样有六方面的学习内容和相应的任务要求,这还是一种局部,是一种纵向意义的局部,最终还是需要回到反复通读全书来完成从局部到整体的过程。就这一点来说,如当下教材那样让《红楼梦》只占其中一个单元也许并不合理。更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在保留现有第七单元的前提下,撤下三至四单元的其他文章,用来把《红楼梦》重要段落替换进教材,形成横向部分和纵向部分的结合,以便就在课堂内而不是课外达成整本书阅读的整体理解。

今天,在高考激烈竞争的情况下,留给学生学语文的课余时间少得可怜。所以,应通过对高中课标中学分和课程结构中学时的调整,在教材相应的变化中让中学生在课内就基本完成《红楼梦》整本书的阅读任务,课余时间则还给学生,根据学生兴趣自己去拓展阅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本书进教材、进课堂处于一种无论在内容学习还是时间保证方面都严重缩水的状态,使得本应是精读的内容有可能变成连泛读还不如的草草了事,这其实未必能达成语文阅读教学改革的真正目的。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笔者就《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教学的整体性举出的各类 “教学用书”相关问题,仅仅是在此专题下的局部讨论,并不代表对涉及的各种“教学用书”的整体讨论。也就是说,从“教学用书”中选个别例子来讨论《红楼梦》的整体理解,不等于讨论针对各类“教学用书”自身的整体理解,更不是对各类“教学用书”的整体否定,读者切勿误会。判断失误之处,也欢迎指正。

Abstract:
The reading of the entire book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is a hot spot in the education circle, and it has also aroused the attention of research scholars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The special structure and complex book-making process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form a unique overall characteristic. Grasping and exploring this kind of integrity and related issues constitute the key to the reading teaching of the entire book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At present, the various teaching books and study manuals involved in the reading of the entire book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are not sufficiently conscious in terms of overall grasping consciousness. There are specific manifestations at the macro, meso, and micro levels. Various constraints such as curriculum settings and time arrangements have also hindered the overall grasp of the reading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to a certain extent, and have become a serious obstacle to further advance the reading of the entire book. This issue should attract the full attention of teaching circles, academic circles, and policy-making departments.

Key word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reading teaching, integrity

(責任编辑:中   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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