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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文范文

女医师

2022-01-04 10:55:59公文范文
下午四点。日光。蝉扰。茶几上,有一部手机。她点开屏幕按下女医师的电话号码,感觉自己离死神只剩下几秒钟

下午四点。

日光。蝉扰。

茶几上,有一部手机。

她点开屏幕按下女医师的电话号码,感觉自己离死神只剩下几秒钟的距离。

窗外,是燥热的盛夏,光影穿过茂密的梧桐树叶,照耀在公寓二樓的窗户玻璃上,反射出灼目的光,蝉鸣不绝于耳,窗台上,有一株盛开的罂粟花。

她掐住自己的喉咙,爬向沙发,蝉鸣淹没了她的恐惧,她倒在了茶几下面,透过沙发底部的空隙,她看见那罐腌制橄榄突然滚动起来,咕噜噜滚到了客厅墙角的玻璃橱柜下面,消失在黑漆漆的角落里。

那是她死去之前,看见的最后一幕。

从年末到三月,我几乎走遍所有的咖啡馆。

现在是五月,我已经不记得那些地方具体的位置,或许是故意要忘记,因为那里面有些似真似假的东西搅和了我原本朴实的生活,让一切都变得虚无起来。

其实我一直怀疑自己生活在一个虚无的城市里,除了经常搞不清它的名字和落在地图上的色块以外,更无法从地球仪上觅到那确切的一点,只要它旋转起来,我就会腾云驾雾,幻想自己和那不知名的小点一块儿绝望地淹没在无极限的圆周率当中。

夏天变得越来越热,老洋房里的心理诊所经常会停电,我和另外两位咨询师都希望可以早点搬出这个小弄堂,但是又舍不得这么好的地段和便宜的房租,关键是,老洋房有个直通后门的小花园,可以方便来访者单独出入,互不打扰。

月末的某一天,认知学院的刘主任给我打电话,希望我接受一位特殊的来访者,我问他有多“特殊”,刘主任说对方是他的世交,虽然和小辈之间没什么交情,但是斟酌再三,还是决定转介比较好,那段时间,刘主任正忙着职称晋升的事,想必是拉不下脸来推托。

“人还没见过,好像是婚姻问题导致的焦虑。”

我有点犹豫,预约有点满,除非有人临时取消。

等事情过去,我才幡然醒悟,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被某种命定的轨迹操纵着,连同我在内,都只是轨迹的一部分,而到底是谁导致这件事的因果,至今不得而知。

就在刘主任打电话给我的第二天,一位来访者突然取消了预约,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出现,就在她取消预约的半月之后,我认识了那个叫何竖的男人。

那日晌午,艳阳高照,我堵在交流道的时候正在收听路况播报,江苏路口发生一起三车追尾事故,我决定下了高架就掉头,这时,收音机里插播了奥斯陆台风路经上海的黄色预警,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天,窗外风和日丽。

车子再次开动时,一声古怪的闷雷掠过我的耳际,风挡玻璃上的雨刷也突然自己刮起来,感觉有点诡异。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车子还没停妥,就看见诊疗室前台的女助理急匆匆地迎面跑来。

“空调坏了!我已经打了三次报修电话了,没人理我。”

“办公室里有电风扇。”

我接过她手上的报纸和邮件,那上面有她焦灼的汗渍。

“老房子的空调就是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个男人在里面等你。”

“为什么不让他在外面等。”

“是刘主任介绍的那个,没预约,自己跑来了……”

我看了看手表,刚好两点整,女助理示意我从后门进去。

我走进后花园,从花园小径进入我的办公室,隔壁的诊疗室里静悄悄的,但我能感觉到里面有人,我不喜欢不守规矩的来访者,刘主任的面子只能给一次,我决心要尽快把他打发走。

推门进入诊疗室的时候,那个男人正侧身站在窗前,对着窗外的日光看万花筒,我的玻璃橱柜被打开一半,他很快发现了我的存在,立刻将手里的玩具放回玻璃柜,关上门。

“夏医生,你好,我姓何,是赵丹霞的丈夫。”

他走到来访者的长沙发前,很拘谨地弯腰坐下,生怕陈旧的古董沙发发出不雅的声响。

我感觉很诧异,赵丹霞已经半个月没来了,刘主任介绍的竟然是她的丈夫?这未免也太巧了。

“你是刘主任介绍的那位?”

“我和刘主任不熟,他是我父亲的朋友,赵丹霞说你想见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撒谎。

“我是建议过夫妻治疗,可是……”

“这房间太热了。”

他脱下外套,卷起衬衫袖子,敞开衣领。

“不好意思,空调坏了。”

我转身把电扇拿过来,放在茶几边上,插上电源打开,顺便倒了一杯冰水给他。电扇吹过他的衣领,我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记忆在这个时候突然拨开了迷雾,那不是男性香水制造出来的气味,而是这个男人在说话或行动时自然而然吐露出来的香气。我丈夫是个有奇怪体香的男人。我耳边响起了赵丹霞的话。可是,眼前的男人并不如他太太向我描述的那样洁净,他灰头土脸胡子拉碴,仿皮外套上还有一块从墙上蹭来的乳胶漆,和他身上的味道全然不匹配。

何竖专心地喝水,看上去很渴的样子,我把水壶放在他旁边,他立刻拿起来又倒了一杯。

“我想跟你谈谈关于我老婆的事情。”

“这有违医患守则。”

“我没把你当作心理医生,我只是需要告诉某一个人,一个具体的对象。”

“你的意思即便不是我也可以,那我劝你还是换一个。”

“不行,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你不明白,要下这个决定不容易,你是唯一让我觉得有安全感的人。”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焦虑的目光有点掩饰不了的神经质。他终于放下杯子,我转身回到医师的座位上,这个过程中,他的体味愈发浓重起来,好像魂魄脱离了肉体,悬浮在相距几十厘米的茶几上方,不上不下。

“我不认识你,何来安全感?”

“她只跟你一个人说过我,所以我觉得很安全。”

“这个逻辑是个悖论。”

“那就不谈她,只谈我。”

他掏出一个信封拍在茶几上,封口露出现钞一角。

“我需要两个小时。”

“对不起何先生,我后面还有病人。”

他很笃定地看着我,拿出已经关闭的手机,放在我的面前,目光透露出挑衅的意味。

“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应该够了。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你试着听听看,如果觉得没兴趣或实在听不下去,我们随时可以停止。”

我下意识地整了整我的西服领子,十指交叉摆出职业姿态,饶有兴趣地观察他的脸,他倒是目不转睛毫不防备。

“你到底想说什么?”

电扇嗡嗡作响,我希望尽快可以结束这样的谈话。

何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想点,却发现茶几上没有烟灰缸。

“最近我总是睡不着。”

“有多久了?”

“赵丹霞以前睡眠也不好,老嫌我翻身,不踏实。”

“你想抽烟吗?”

“没关系。”

我起身去拿烟灰缸,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我。

他觉得面前的烟灰缸太干净了,好像又有点不知所措了。

“她也是坐在我这个位置跟你聊天的吗?”

“赵丹霞喜欢坐单人沙发。”

何竖环顾四周。

“你这儿没有单人沙发。”

“这个沙发可以拆成两个。”

他立刻站起来,回头仔细观察身后的长沙发,发现了那条裂缝,想要把它拆成两个。

“我来吧。”

我起身上前,他本能地让开,在一旁看着我熟练地组装调整被拆解的沙发,把其中一个置于原位,另一个,绕过我的座位一路推到了墙角。

“赵丹霞死了。”

我立刻震惊地转回头。

“半个月之前的某一天,突然就死了。”

他边说边随意地在诊疗室里踱步,手指掠過我的书架、咖啡机、茶具、花瓶、变形的抽象画、为儿童治疗准备的沙盘和玩具,最后,停在了一排放零食和点心的瓶瓶罐罐上。

“你喜欢万花筒?很少有人会收集这个。”

他回头看我,微微一笑,指了指身后的玻璃柜。

任何丈夫都不会用“死了”这样的词来形容去世的妻子,何竖的神情异常冷静,就好像在讲一个和他交情不深的普通朋友。

“难怪我一直联系不上她,我记得她最后一次来我这里时,戴着一条紫罗兰丝巾,显得脸特别白。”

“她死的时候也戴着一条丝巾,什么颜色我不记得了。那天黄昏,我回家稍稍晚了些,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尸体,电视机开着,茶几上的果盆翻在地上,到处都是瓜子蜜饯。她脸色青紫,双手分别按着胸口和喉咙,好像拼命挣扎过,模样挺吓人的。我什么都不敢动,立刻报了警。警察在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破门而入的迹象,收集到的指纹也只有我和赵丹霞的,估计死亡时间大约在下午四点左右,那时我还在单位里,部门里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结果,法医在她的支气管里找到一颗腌制橄榄,死死地卡在那儿,她的肺在两个小时之前就失去了功能,因此判定为意外死亡。”

他又拿起了水杯,想喝又没喝,只好又放回去。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明白,她挣扎了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任何求救的办法?爬出去敲隔壁邻居的门,或者打电话到我手机上面,即便一句话不说,我只要看见上面显示家里的号码就知道出事了。我当然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形到底怎样,但总不至于连本能的自救行为都没有吧?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静悄悄地死去,太不可思议了。”

“你怀疑有人陷害她?”

电扇突然停止摆动,诊疗室里安静了下来。

我随手拍了一下,电扇又吱吱呀呀地转起来。

“意外死亡是经过警方验证的,我只是个替政府办事的小职员,赵丹霞也基本上足不出户,我们的生活很简单,从不与人结怨,我老觉得这事儿挺怪。”

他摸摸口袋,掏出一盒嘉云什果硬糖放在茶几上,又伸手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把那包烟叠放在糖盒上面。

“我这个人,没什么人生目标,只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找个合适的女人结婚就很满足了。那时候的赵丹霞,安静、顺从、与世无争,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

“你说,那时候。”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关于我和赵丹霞,你到底了解多少?”

“她为什么来看心理医生,你应该比我清楚。”

“她说她有焦虑症,那只是个借口。”

“什么借口?”

“折磨我的借口。”

说完这句话,他刚才拿杯子的手突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局促地绞在了一起。

“她为什么要折磨你?”

“因为我没出息,但是总有女人会莫名其妙对我着迷,王俭女儿满月酒那天……”

“王俭是谁?”我打断他。

“我的大学同学。”

“是王俭介绍你们认识的?”

我试图把话题引向过去,他果然跷起二郎腿,显得不那么紧张了。

“我和赵丹霞是在一个聚会上认识的,她很漂亮,人也单纯,当时,追求她的男人不止我一个。在感情方面,我是个很保守的人,这跟我的工作环境有关,在机关里做事必须完全服从领导,不能有半点闪失,我对赵丹霞基本上是百依百顺的,可能是因为我对自己没什么自信,老觉得配不上她。”

“为什么?我觉得你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我试着不让他感觉我在说谎,他不以为然地歪歪嘴。

“回到王俭女儿的满月酒,那天,我只是跟他老婆说了几句话,她就主动跟我交换了微信,结果,王俭就跟我绝交了,我只是告诉他,他老婆有产后抑郁的症状,这家伙心眼儿太小了……”

“你用你的魅力做了一件好事。”

“你这是在讥讽我。”

我沉默不语,遮掩着假惺惺的心理活动,为自己无端的好奇感到不耐烦。

“我觉得我帮不了你,你应该回家好好休息。”

“是我杀死了她!”他突然目光笔直,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是你杀的你还能坐在这儿和我讲这些?相信我,回去洗个热水澡蒙头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忘了。”

“她没跟你说过这件事吗?为了这件事她跟我闹了三天三夜。”

“这说明她很爱你。”

“她不爱我,我不想做夫妻治疗就是因为她没有跟你说实话。”

“即使你们一起来,你也不会说实话。”

“我早跟她说到你这儿来是浪费时间,你真是不专业。”

电扇无力地旋转着,诊疗室变成了一个封閉的蒸笼,让人无比难受,我忍不住拿起我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慢慢放下,我的淡定让他很是不爽。

“你刚才说那时候,是指你们刚结婚那会儿吗?”

他虎视眈眈地面对着我,仿佛在研究我脸上的表情,少顷,有了结论。

“你不相信我,你不信她不爱我,没有人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

我试图用另一种目光稳定他恍惚的神思。

“你撒谎,你的表情很不耐烦,跟赵丹霞一模一样。”

他突然站起来,焦灼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你想要什么?”

“靠枕,我需要一个靠枕,这沙发让我腰疼。”

他开始围绕房间不停地走,显得异常烦躁。

“来,我跟你换个位置。”

我站起来,他立刻坐下,我走到他对面,他又站了起来,转身走到沙发后面。

“还是不舒服,这房间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走到沙盘前,拿起了那个装满了腌制橄榄的罐子。

“你怎么会有这个?”

“是赵丹霞送给我的,去年圣诞节,她和我交换礼物。”

“你送了她一支万花筒。”

“是的。”

“她就喜欢吃橄榄,做事的时候含着,讲话的时候嚼着,尤其是往电视机前面一坐,吧唧吧唧能吃一罐,她怎么会被一颗橄榄噎死,怎么会那么巧?那么巧呢?”

何竖的目光已经离开我的脸,完全涣散到喃喃自语的世界里,他的表达越来越语无伦次,声音也嘀咕得越来越轻,可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撞进了我的耳朵,将一分钟前还游荡在别处的思绪,骤然集中到他面前。

“是我杀了她,一定是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他几乎立刻就清醒了,就像刚开口时那样,杂念全无,刹那之间,好像思路又乱了,说不下去了。

他又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整个人都不好了,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在瑟瑟发抖,放下杯子的那一刻,连桌腿也跟着哆嗦了一下,这时,他不经意抬头,看见了我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

“你和你老公结婚几年了?”

“十二年。”

“幸福吗?”

“我觉得很幸福。”

“那他呢?”

“这你得问他。”

“你就那么没自信吗?”

我笑了:“正因为自信,所以不需要替他回答。”

他果然沉默了,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所有人都觉得,娶了赵丹霞,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赵丹霞漂亮、贤惠,任劳任怨,她是男人眼中最完美的妻子。”

“你确实幸运。”

“幸运?哈,哈哈哈哈……”

他诡异的笑声在诊疗室里回荡了很久。

“西方宗教有个词叫原罪,你们心理学称之为欲望,如果一个妻子对她的丈夫有一种无法克制永不满足的要求,而且,总是用一种变态的方式折磨他,却从不明说,你认为,这是欲望?还是原罪?”

他放肆地看着我,眼中抵达极致的挑衅让我不寒而栗,就在这时,一阵响亮的惊雷打破了诊疗室里的安宁。

窗外,乌云密布,一片昏黑,台风将窗棂吹得啪啪响,街上有些嘈杂,有人在拼命地按喇叭。何竖重新拿起烟缸上没有点燃的香烟,用双唇夹住烟嘴,抽出打火机在指尖把玩,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她掩饰得好极了,谈恋爱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新婚之夜那天。”

“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是赵丹霞的第一个男人,这让我很感动,我对她发誓,会一辈子爱他,照顾她。我问赵丹霞,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你猜她怎么说?”

我冷静地揣摩着他脸上的微表情。

“香气,她说她喜欢我身上的香气。你有没有闻到?从我进门到现在,你闻到我身上有香气吗?”

“那是费洛蒙的味道,她只是比较迷恋你的体香,这很正常。”

“不正常,从头到尾都不正常。”

“你的妻子又年轻又美丽,她喜欢你的身体,很少有女人能像她那么坦率。”

“她是很美,你无法想象她有多美,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他终于点起了香烟,抽了一口,吞云吐雾。

“赵丹霞就像一朵罂粟花,一朵充满了毒汁的罂粟花。我记不清那天晚上到底做了几次,一开始,她觉得有点疼,等到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她突然主动爬了上来,我们就这样一次一次地折腾到天亮。我无法跟你形容那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她已经不是我最初认识的女人了,太疯狂了,我想,这辈子都不会有女人能像她那样让我疯狂……”

“这样的女人可遇不可求。”

他的身体突然向我迎面倾倒,我本能地向后靠去,他越发起劲儿地瞪视我的眉眼:“那是什么感觉?当你突然闻到它的时候,认识我的女人都说喜欢那味道,我自己是闻不到的。”

“的确诱人。”

“我诱惑到你了吗?”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与他对视。又一声滚地雷打断了茶几上的博弈,雨声更大了,诊疗室里的光线变得愈发昏暗模糊,雨水开始向室内倒灌。

“当女人遇见一个有性魅力的男人,通常有两个选择,一是迷乱,二是欣赏,我选择欣赏。”

“原来是迷乱。”

他立刻表现出大彻大悟的样子。

“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个词。”

“你现在看上去特别自信。”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在沾沾自喜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

“呸。”

他眉头一皱,吐了一口烟丝,我这才发现他把烟嘴咬破了。

“性魅力真的那么重要吗?我觉得性和爱一样,都是很虚无的东西,你知道什么叫碎碎念吗?”

我摇摇头。

“福建话,意思是无休无止地絮叨?”

“你想说赵丹霞很絮叨。”

“不是絮叨,是碎碎念。新婚之夜,她一刻都没停,身子乏了就换嘴,一直说,不停地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能有这么多话,但是,从头到尾,我只听懂了一句,就是那句话,让我这辈子到死都无法摆脱她。”

“什么话?”

他扔掉手里的烟蒂,重新点燃了一支,站起来,边走边猛抽,看上去近乎癫狂。

“当时我已经嗨翻了,准确地说是赵丹霞让我嗨翻了,我感觉下半身都快炸了,脑子已经不听使唤,就在这时,她咬了我的耳朵,我立刻就完了,本来还可以忍一忍的,我问她,你爽不爽?我很担心她对我的表现不满意,毕竟这是她的初夜,结果,她趴在我耳边……”

他走到我跟前,指着自己的右耳。

“就是这只耳朵,她趴在我耳边说,别担心,就算你以后滿足不了我,我还是会死心塌地爱你……”

他永远不会离开我,因为我会一辈子死心塌地爱他。

我的神思在他的话语里恍惚了起来,同一个房间,不同的位置,赵丹霞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这话是不是听着很耳熟?她也在这里对你说过,是不是?”

“没有。我第一次听到。”

他继续来回踱步,自言自语。

“撒谎,女人都是天生的骗子,我就不信她没跟你说过那天晚上的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蜜月期一过她就变了,真是因果报应,这件事居然又和王俭有关。”

他终于重新坐下了,我越发全神贯注起来。

“事情的起因是王俭想要跟我修复关系,因为他老婆的抑郁症好了。王俭在我们局里可是个风云人物,不像我,我不是个当官的料。那时候,我们是唯一知道王俭买别墅的人,我也劝过他要低调,但是他后台硬,根本不当回事。王俭的别墅豪华气派得不得了,坦白地说,那顿饭吃得挺开心,回家的路上我还在说他们房子的事。赵丹霞没接话,我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下班回家,我发现屋子里很乱,桌上没有晚饭,赵丹霞是个很称职的太太,只要我在家,总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我看见她坐在客厅里看杂志,不是女人看的那种杂志,而是房产公司的楼盘介绍,茶几上,地板上,摊得到处都是,全都是高级别墅的图文简介。”

“她没有注意到你已经回家了吗?”

“没有。”

他抽烟,停顿片刻。

“她一整天都泡在了别墅售楼区的样板房里了,连菜都没买。”

我有点糊涂了,事情真的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当时,你什么反应?”

“我随口说了一句,别看了,我们买不起的。她立刻就把杂志收起来了,不到二十分钟,晚饭做好了,赵丹霞就是有这种本事。吃饭的时候,我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从进门到现在,她没看过我一眼,我给她搛菜,她也不理我,眼睛就盯着碗里的白米饭。我憋不住了,问她,你不是认真的吧?这时候,她终于抬起头来看我了。”

何竖的脑袋突然垂下来,整个人丧成了僵尸样,瘫倒在那里。

“那一刻,那双美丽的眼睛是黑色的,没有柔情,没有甜蜜,只有冷漠。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变了。”

雷声减小,雨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我走到窗前,关上窗户,把大雨隔绝在外,打开了落地灯,诊疗室变成了冷黄色,窒息闷热的空气里终于有了凉意,我从矮柜里拿出一条披肩披上,转身之间,看见了赵丹霞送我的那罐手工腌制橄榄。这时的何竖又喝干了一杯水,重新点燃了一支烟。

“大约有两个星期,那些楼盘资料就像幽灵一样见缝插针般地遍布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凡是我能看得见的地方、必用物品的附近,都会不经意地发现那些花花绿绿的简介,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可就是什么也不说,不吵不闹,除了将家务以外所有的时间都专注在房屋买卖上面,日子还是照样过。但是我受不了,受不了她一反常态冰冷的态度。她对我非常不满,甚至充满了怨恨,我能感觉到。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对她吼,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了我们买不起!她居然没有生气,只是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的眼睛。”

何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知道啊,所以才让你好好想想,为什么王俭年纪比你轻,职位没你高,他就买得起呢?”

说完这句话,何竖手上的烟灰无声地掉在了地毯上。

他掐灭烟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那股力道好像要把指甲掐进肉里一般。他看上去那么痛苦,又试图想要掩盖平复,最后,却不得不放弃,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缩回到沙发上去。

“从那以后,只要我们生活中有任何事让她感到不满足,她就会想尽办法让我知道,无时无刻不提醒我是一个多么没用的男人。”

“但是,她并没有离开你。”

我说的是事实。

“这才可怕。你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她依然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是我在她面前毫无价值感,我的自尊变成了她手里的橡皮泥。”

他焦虑地捏搓着自己的手指。

“她不仅没有离开我,还想让我承认她依然是爱我的,我真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我很害怕,我真的很怕她……”

“所以,你提出了离婚。”

他惊愕地抬起头。

“我哪儿来的胆子?她没做错任何事,我有什么理由提出离婚?”

窗外的雨已经平息,此时此刻,我感觉到赵丹霞的魂魄就坐在我身后角落里的另半个沙发上,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切,透过我的身体,用审判的目光打量着她丈夫阴晴不定的双眸,想要重新评估眼前的这个男人。

何竖被我安静又极富攻击性的眼神蛊惑了,神色变得迷茫起来,他似乎预感到自己落入了我和赵丹霞的圈套中,再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一栋别墅,赵丹霞变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用一种貌似絮叨实际冷暴力的方式不断地折磨你,只为了平衡她自己的欲望,而你,选择了忍耐,但是,从你走进诊疗室到现在,我一直都能感觉到你内心强烈的愤怒与不甘,你就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所以,你做出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既然不能离婚,那么,你也需要一种方式来平衡你自己。”

他的脸色果然变得越来越灰暗,越来越难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我等待已久的时刻,我已经点破了他最想逃避的隐秘核心。

“何竖,你必须信任我。”

他猛然抬头,无比惊讶地看着我的脸。

“你知道我的名字,她告诉你了,她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我一言不发地将身体后仰,想用一种更接近赵丹霞的方式看清楚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就在他快要绷不住的时候,我突然站了起来。

“我想喝杯咖啡,你要什么口味,美式、拿铁还是卡布奇诺?”

我走到咖啡机前,慢条斯理地磨豆子煮咖啡,任由身后的男人被动地沉默着。

“坦白说,我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案例,夫妻关系因为一些原因变得形同虚设,但是彼此又有着某种强烈的精神依恋,即便难以启齿也无法分开……”

“难以启齿,什么难以启齿……”

我把咖啡和一碟小点心推到他面前,他下意识地把糖果盒子挪到一边,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

“你在暗示什么?”

我假装没看见,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没有正面回答。

“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额头开始冒汗,双手不自觉地扭绞在一起。

我放下咖啡,把纸巾盒放到他面前,顺手调整了一下风扇的方向,对准了他的脸,他抽了一堆纸巾往脸上擦,纸巾不断地掉到地上,他狼狈地边捡边擦。

“你知道她。”

“谁?”

他的目光终于回到了我的脸上,很努力地想要镇定、克制自己的心慌意乱,但是我和他同时都清楚,这没什么用。

“她跟你说了那个女人,她全都对你说了。”

“我说过,我得保护她的隐私,我只想听听你怎么说。”

他低头沉思,犹豫了很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还在矛盾与纠结中无法自拔。突然,他抓起了桌上的咖啡杯,因为动作太大,咖啡溅到了托盘上,他一仰头,喝光了一整杯,就像在干一杯烈酒,然后,重重地放下托盘,抓起两块小蛋糕塞进嘴里用力咀嚼,拼命下咽,不小心噎住,立刻手忙脚乱地倒水往脖子里灌。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他把蛋糕咽下去,涨红的脸慢慢恢复正常。

“她叫柳眉,是我的实习生。”

“赵丹霞是因為她才跟你提出离婚的?”

“那是个意外,我绝对不会跟她在一起,她只是……只是……”

他果然难以启齿了。

“她只是治好了你的病,让你可以继续维持正常的夫妻生活。”

我替他说完了整句,他立刻抱住头,发出一声沉闷又痛苦的呜咽。

“你说过,这辈子没有一个女人能像赵丹霞那样令你疯狂,那柳眉呢?她比赵丹霞还要美?还是,她能让你更疯狂?”

他愕然醒悟,双目早已被绝望和恐惧填满。

我知道我赢了,我已经击碎了他最后一道防线,他连嗓音都开始颤抖了:“你要相信我,柳眉真的只是一个意外,是她主动的,我没有迷恋她,真的,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完全不是,见鬼!”

一声巨响!何竖突然情绪崩溃,掀翻了我的茶几。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为什么!”

他彻底垮了,整个人跌坐到地上,抱头屈膝,沉闷地抽泣着。

“来,起来。”

我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试图安抚他抽搐的肩膀,将他搀扶起来。

他被掏空了,魂不守舍地栽倒在沙发上。

我俯身将歪倒的茶几扶正,糖果盒盖摔松了,裂开一条缝,里面的白糖粉撒到了地毯上,我把糖果盒捡起来顺手将盖子盖紧,放回茶几上,耐心等待,等待他慢慢清醒,恢复理智。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觉得自己很丢人,斯文扫地自信全无的模样让我觉得很可怜。

“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聊聊柳眉吗?”

他突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的结婚戒指。

“你的手弄脏了。”

我低头一看,手指上沾了白糖粉,他递给我两张纸巾让我擦干净。

“柳眉不是我们离婚的主要原因,我是有病,自从赵丹霞开始絮叨,我就不行了……但是,她真的做到了。”

“做到什么?”

“即便我没办法满足她,她还是死心塌地地爱我、伺候我,毫无怨言。”

何竖绝望地抬起头来。

“所以,我怎么可能跟她离婚?为什么要离呢?可我有病,有病,就得治。”

“所以,我不是刘主任推荐给你的第一位心理医生。”

“你明知道找刘主任是我故意的,我必须确保你不会拒绝我,在你之前,我只咨询过一个老外,是去年公差去美国考察的时候,我朋友给我介绍的,那是个弗洛伊德流派的精神分析师,他建议我试试暴露疗法,体验一次特殊的经历,也许,就好了……”

“那是个很危险的方案,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哼,你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婚姻无外乎三个基础,性、爱,还有钱,理论上,只要其中两个达到完美平衡,婚姻就可以维持稳定,我认为,男女之间,精神的亲密度远高于本能,有很多夫妻没有性生活一样过得很幸福。”

“你认识这种夫妻吗?”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觉得很可笑,眼睛瞥向我的婚戒,我不介意也不想解释,只想把话说完。

“性快感只是一瞬间的生理体验,只有日积月累的感情、爱与精神上的高峰体验才能……”

“我不是来听你说教的,你和那个老外一样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狗屁疗法,我是一个字也没听懂,你也不必跟我解释。”

他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看。

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

“这个女人,一看就是个绿茶婊,就连王俭也不相信我会为了她和赵丹霞离婚,柳眉就是个意外,那天,她陪我加班,留到很晚,我买了消夜给她吃,不知不觉就聊了起来……”

“都聊些什么?”

“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胸大无脑的笨女人,整天就想着怎么尽快把自己嫁出去,那时候单位里有人传她和领导有不正当关系,我就劝她,明知道是玩玩的,就不要一天到晚以身相许,其实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她两眼一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我说,我只想找个像你这样的男人踏踏实实过一辈子。”

“你信了?”

“刚开始不信。男人的直觉都是很迟钝的,但是,在某种情况下,会变得特别敏锐,尤其是已经无法用下半身思考的时候。”

我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这个柳眉不是绿茶婊,她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所以,你对她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移情。”

何竖愁眉深锁地思考了好一会儿。

“到底是什么感情,我也说不上来,我和柳眉就这样秘密交往了一段时间。你知道,我很怕赵丹霞的,所以,除了和她吃吃饭聊聊天,我没敢跨越雷池半步,唯一的一次是因为我自己喝醉了没把持住,不关她的事。”

“你太低估女人的直觉了。”

“不用提醒我,我比你了解赵丹霞,她每天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碎碎念的功夫越来越炉火纯青让人发疯之外,她依然是那个盡忠职守的好太太,就连床上也毫不含糊,不管我怎么武功全废,她依然还是很努力地想要恢复我们的夫妻关系。”

“她真的很努力。”

“你觉得有用吗?”

我无言以对,他眼里的妻子并不是我了解的那个人,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赵丹霞,她每周一次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喋喋不休说过的那些话,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已经无法分辨。

“对不起,我想上厕所。”

我为他打开诊疗室浴室的小门,茶几上的烟壳里只剩下最后一支烟,他犹豫片刻,拿走了糖果盒子,把自己关进了厕所里。

我看了看手表,还剩下最后十分钟。

“让下一个来访者延后半小时再进来,我需要休息一下。”

我给女助理打电话。

“刚才有个警察打电话找你。”

“什么警察?”

“姓王,说是问你有关赵丹霞的事。”

这时,何竖嚼着糖果走出浴室,我立刻将电话挂断。

他把硬糖盒子放回茶几上,抽出两张纸巾擦手。

“我恨女人。”

“包括那个柳眉?”

“她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恶狠狠地把烟缸里的最后一个烟头掐灭。

“可我想不出逃离的办法,我只能沉沦,别无选择。”

“你有的。”

他觉察到我的异样,抬头看我。我语气诚恳,态度认真,完全没有站在任何一边,事实是,我已经不知道我能够站在哪一边,这个故事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旦踏入就会万劫不复。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我对赵丹霞从矛盾到恐惧,从恐惧到忍耐,最终变成了仇恨。”

“恨的本质就是爱。”

“所以,我离不开她,我知道我做不到,事情就这样越变越糟,直到有一天,赵丹霞突然跟我说,要不,咱俩还是离了吧。”

“你拒绝了?”

“是的。”

“她好不容易开口,你为什么拒绝?”

何竖抽出最后一根烟,点燃,慢条斯理地靠在沙发上,优哉游哉地抽了两口。

“因为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没有欲望的和欲求不满的,我宁可选择后者。”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觉得柳眉无欲无求很简单是不是?说得再难听点,就是跟我一样,庸庸碌碌毫无志向。我承认,这点我和她很像,我们都喜欢简单模糊的生活,所以最后,我还是没跟她分手。”

“但是,你也不想和赵丹霞离婚。”

何竖坦然自若地凝视我的眼睛。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办法和柳眉分手吗?”

我看见他熏烟缭绕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惑然不解,又似乎昭然若揭的薄雾,他放下香烟,拿起桌上的糖果盒子放在耳边轻轻地甩动,盒子里的糖果相互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听到了吗?”

我仔细聆听。

“这些五颜六色的糖果被关在漂亮的铁盒子里,随便甩一甩,就会发出这种骚动不安、惶恐嫉妒的声响,这就是女人欲望的声音。”

他骤然停止,鬼魅阴冷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能够一眼看穿我的灵魂。

“欲望可以控制,但是心魔难防,心魔,就是柳眉的欲望。”

我似懂非懂地听完了他的故事,在那罗生门的黑暗深处,涌动着一股力量,那股力量已经充满了整个诊疗室,永远都挥之不去了,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要找到我,他想证明,我从未治愈过赵丹霞,也不可能治愈她,因为,每个女人的身体里都暗藏着那股黑暗的力量,包括我自己,除了学会与之共舞别无他法,这就是爱情与人性的本质,谁也逃脱不了的宿命。

“赵丹霞死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我想证明我还是爱她的,所以,托王俭的老婆幫我定了一间总统套房庆祝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天,赵丹霞美极了。”

他又回到了最初说起她的沉醉之中。

“我好像又看见了当初一见钟情的那个女人,我们在酒店吃了烛光晚餐,她心情很好,说了一些从来没对我说过的话,很诚恳很温柔,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候,然后,她又主动了,我又疯狂了,就像新婚之夜一样。”

我不再说话,我已经无话可说。

“你这么看着我,好像我在说谎。”

“你的语气,像是做了一场梦。”

“就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她又开始在我耳边絮叨……”

“她说什么?”

“时间到了。”

“她到底说了什么,让你感觉那么不真实?”

我有些不甘心,他没有理会我的好奇,拿起桌上的糖果放回自己的口袋,站起身来穿外套。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你后面还有病人,你看我把你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真是不好意思,如果下次我还想找你,你还会单独见我吗?”

“记得预约就好。”

我走到诊疗室通向后花园的门前,为他开门,他没走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身回到我面前,无比认真地看着我的脸。

“刚才你说,既然不能离婚,那么我就要找到一种方式来平衡我自己。后来,我真的找到了一个好方法,我学会了诅咒,我诅咒她,出门被撞死,喝水被呛死,吃东西被噎死,也许这样我就能解脱了。你瞧,现在她真的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她就是被我咒死的,是我杀了她。”

他意犹未尽略带玩味地审视了我一番,仿佛刻意要牢记我的样子,以免下次忘记,我只觉得一阵电击似的痛楚飞快地流过我的全身,我不由自主地捂紧胸口,仿佛心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轰然劈成了两半。

那个叫何竖的男人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一直怀疑奥斯陆台风肆虐的那个午后,我有没有真的见过他,他是否真的是赵丹霞的丈夫,还是我午后昏睡不醒的幻觉?直到那位找了我很久的警察登门拜访的那天,我才知道事情最后的结局。

我以为那位警察是来调查赵丹霞的案子,法医确实在她的气管里找到了一颗橄榄,她临死前手机里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的,可是我的手机里却没有这通来电记录。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调查一下她的丈夫何竖。”

原来真的有这个人,我的记忆开始恢复,但其实,这件事并没有过去多久。

“那天他来见你的时候,是不是带了一盒糖果。”

警察从口袋里拿出了嘉云什果硬糖。

“对,就是这个,一模一样的。”

警察当着我的面打开盒盖,糖果里充满了白糖粉。

“我们在何竖的尸体里发现了那盒糖果,里面掺杂了大量的剧毒砷。”

“何竖死了?”

“他离开诊所后没走几步就死了,当街倒在马路上,那天你们到底聊了些什么?他是什么时候吃的糖?你还记得吗?”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大脑一片空白,涣散的目光越过警察的肩膀,望向沙盘旁的那罐腌制橄榄,橄榄一罐又一罐,越来越多,像幽灵一样见缝插针般地遍布在赵丹霞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从玄关到餐桌,从餐桌到卧房,从卧房到浴室,最后,停在了客厅墙角的那一排玻璃橱柜前,那里面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成千上万的腌制橄榄。

“我诅咒她,出门被撞死,喝水被呛死,吃东西被噎死,也许这样,我就能解脱了……”

哗啦啦,哗啦啦。

我的耳畔响起了糖果碰撞的声响。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沈星妤,上海作协会员,影视公司总经理。著有《寻找你的命运之轮》《容器》《盛夏的樱花树》等,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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