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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记

2022-03-18 10:55:08公文范文
蒋蓝题记:1985年7月24日,“长漂第一人”尧茂书遇难后,激起一股异乎寻常的凝聚力量,中国当代漂流

蒋蓝

题记:1985年7月24日,“长漂第一人”尧茂书遇难后,激起一股异乎寻常的凝聚力量,中国当代漂流探险史由此翻开新的一页……长江上的漂流队至少有6支:国家队、民间队、青年队、个体队等等,1986年堪称中国的漂流年。“长江漂流”成为事关民族尊严的大事,成为当年中国十大新闻之一。冯春1957年生于成都。现为中国科学探险协会理事、青海省玉树市政府漂流总顾问。中国漂流探险运动开创者之一,累计漂流里程超过1万公里,是世界上漂流里程最长的人之一。2009年中国国家地理官网誉之为“万里漂流第一人”。冯春是中国江河漂流的先驱,中国漂流探险界最具代表性和旗帜性的人物。作为“长漂”勇士,冯春也是唯一一位因为对中国漂流运动做出突出贡献而入选“北京2008奥林匹克火炬接力火炬手”;他还在中宣部、中央文明办、团中央、国家体育总局等12部门联合主办的“寻找美丽的中华”主题社会教育活动中,获得“2009年度中国十大当代徐霞客”荣誉称号。

往事啊,像石片卡在我的肋骨里

往事就像忘川之岸的景色,不斷被一往无前的急流抛在身后,但这并不意味着历史的消失。往事也不会因时间的加速或凝滞而增减,它总是屹立在高处,已经从幻觉一般的现实,进入到不再被过眼云烟妖魔化的历史的天空,但这只是一般规律,处在一个全方位的价值转型时代,历史的常数一再被打乱格局。

三四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激动了一个时代的“长漂”壮举,因为一批勇士的前赴后继而被激发的民族尊严,都在那激活了民族理性省思的浩大水面上,构成绵延无尽的粼粼波光。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文化寻根热,在各个领域得到空前回应:哲学寻根、文学寻根、艺术寻根、民族寻根都轰轰烈烈。如果说美国黑人作家亚历克斯·哈利的家史小说《根》被介绍到汉语领域是恰逢“寻根”的时代,那么,对长江的追问,无疑就是20世纪80年代一批热血男儿为考验自己脊柱韧性进行的一次高强度“空中转体”,并由此使汉语领域里破天荒的野外探险行为,一开始就实现了向民间、向大地转移的价值分野……根据先占原则,尧茂书所开启的“长漂”,以及由此在一些人观念里形成的“长漂情结”,已经成为浩大江面上的航灯,并开始以觇标的意义,指引着一个民族的精神、正义、理想的流向历程。

这就如同在埃末尔·路德维希写作《尼罗河传》之前,没人敢为一条大河写传一样,而在《尼罗河传》之后,也没任何一本大河传记能够超越它。“长漂”是无法被国人绕过去的存在。我想指出的正在于,所谓民族主义、所谓爱国主义等等标签,“泊来”或“重现”于20世纪90年代,大盛于21世纪之始,人们固然可以使用当下的学术眼光来打量往事,但往事并不因为后来的精致标签而改变其原初的成分,尤其是不能删除原初冲荡在行动当中的英雄主义激情、对民族自尊的呵护、对民族文化之根的追问情怀。我想,如果一个民族不首先对这些基本问题予以厘清,侈谈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理性主义等等理念,并以此来苛求往事中人的“动机的纯洁性”,这既不是一种符合历史的理性眼光,也不是一种充满情怀的历史承担,大概就只剩下了“残忍的学问”。

毫无疑问,“长漂”一开始,就是以集体的名义、但更多凸显个人化的探险行为,但随后又被涂抹上了超出个体价值的浓厚色彩。这个道理,就像学术领域的研究,同样很难摆脱回荡在意识形态大厅里的最后成交锤音一样。这种极具社会学的特色,不是哪一个人是否具备自由主义精神的问题,不是哪一位漂流勇士是否明白个人英雄主义与集体英雄主义的区别的问题,而是在于:因为尧茂书的横空出世,因为有了“长漂”,才引起一个时代对野外漂流、探险本身的关注,让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因此知道了“三江源”“中华水源”等等词汇的深刻含义。

历史真相绝不是学术手电筒照亮的那一小块地盘。历史是一条从不停息的河流,历史因为那些倒扑在河流里的探险者的身影而得以不断延伸。这就犹如一个伟大的生命交换仪式,江河是命泉,江河是泪腺,江河是人类的母亲。

为了看清楚一个事物的来龙去脉,往往需要一个时间间隔与空间距离,让它冷却,让它定型,让它聚焦,让它在天光下得到滋养。

2006年是纪念“长漂”20年的特别年,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并没有认真反思过“长漂”。

5月7日中午,我来到位于成都浆洗街高楼里的一家艺术品有限公司,年届五旬的“幺哥”冯春很随意地坐在我的右侧,抽烟、喝青花盖碗花茶,冒起几缕热气,钻进了他有些凌乱的头发间,我立即想到一个久远的词语:“烟篆”。他目前在这家朋友开设的公司里兼个闲职,混口饭吃。他穿一套运动服,看上去肩膀并不宽阔,但很健壮。他语调平缓,并没有风扯火闪的激烈。谈到长江,谈到那些惊心动魄、令人窒息的“大跌水”,他并没有显出激动。但一说到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漂流兄弟,他的语调像下切的激流一样反弹起来。这位中国漂流探险运动的开创者之一,一度是世界上漂流里程最长的人(超过1万公里),被美国漂流队员誉为“最热爱江河的人”,经历并见证了中国漂流探险的三个重要历史发展阶段,是中国漂流界最具代表性的关键人物。

漂流界的人都喊冯春为“幺哥”,这是有典故的。幺哥将头扭向窗外,眯缝着眼,似乎在寻找什么:“我知道长漂这件事情,大概在1985年9月。尧茂书遇难之后,《四川日报》资深记者戴善奎发表了《长歌祭壮士》报道,当年我28岁,是攀枝花钢铁公司的工人,看了报道热血沸腾,就像一炉钢水一样。我疯了一般前后7次自费从攀枝花市赶到成都,希望参加漂流队。后来得知四川省地理学会要组织长漂队,我第一个报了名。1986年5月,终于接到四川地理学会组织的‘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正式通知,前去参加集训。进队之后,我就开始在排桨上掌舵。四川人一般喊舵手为‘老大,这是川江码头的老规矩。我当时不过二十几岁,‘老大不敢当,‘幺哥很好,也透着亲切。这一叫,逐渐就传开了,几乎成了我的一个名头……”

在此之前,幺哥对漂流的排桨和一大堆复杂器材,陌生到叫不出名字。应该说,绝大部分队员都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但尧茂书遇难的消息,像火一样点燃了他们的血,大家聚到成都,一定要实现尧茂书的遗志。现在看来,空有一腔激情去冒险固然是危险的,但是很多事不去冒险,又如何知道就不能实现呢?上世纪1980年代,不要说以民间的微弱力量去从事漂流探险,就是整个国家在漂流方面也是一片空白。这就像新中国首次组织攀登珠峰的情况一样。

当时已经有3支漂流队开始先后抵达了长江源头,分别是幺哥所在的中国长江科学探险漂流队,以及洛阳长江漂流队和中美长江上游漂流队,在无形中展开了一场血肉相博的竞争。

当时谁也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幺哥告诉我一组对比数字:“美国人的一艘船的设备要耗资4000美元,我们是3000元人民币;美国人的一支船桨就达40多美元,我们的是仅十几元人民币造价的木头制品;美国人一天的补助是300美元,我们是每人2.5元人民币一天……你知道世界顶级探险家肯·沃伦吗?他当时是美国漂流队的队长。1977 年他在印度成功漂流了恒河上游,一个记者问他:‘你的下一个目标是哪里?他指着远处的喜马拉雅山说:‘在山的那边,只有伟大的长江没有被征服过。别人是武装到牙齿,我们只有一腔热血。我后来认识美国很多老资格的探险家,他们对肯·沃伦颇有微词,但是我觉得不管如何,我们都得承认,是他第一个把漂流项目带进了中国。”

沱沱河由沱沱河沿镇向东流到当曲后,称通天河;过了青海玉树直达门流入四川境内后,始称金沙江。沱沱河是长江的正源。1986年6月3日,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于长江正源沱沱河下水开漂。在漂流了1000多公里的距离并经过53天的平静水面后,情绪乐观的幺哥一行来到了尧茂书遇难的地方——金沙江。真正漂长江就是漂金沙江,金沙江全长2300多公里,落差3000多米,真正险恶的地方就是金沙江。一进入金沙江,当时就两条船10个队员。幺哥也被选上了。“当时是队里边选的,因为队员很多,第一天我们就下去了,下去就是尧茂书遇险的峡谷通天河……”幺哥打开一张地图对我解释,“当年,尧茂书正是在这个地方遇难。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我们才面临严峻的生死考验。而此时,美国探险队已于7月11日沿沱沱河下漂,他们随时会抢到中国队的前面。在这样的情况下,漂流队决定孤注一掷,冒死冲滩。”

白玉县的叶巴滩意味着什么?

“这是人生的一个大坎,想着就要流泪。”幺哥站起来,在房子里急躁地来回踱步,越走越急。

叶巴滩位于四川省甘孜州的白玉县,是一个跌水。大的叫瀑布,低的叫跌水,但葉巴滩是一个连续的跌水群。按照国际探险标准,起码达到了最困难的6级。这个跌水是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漂流了1000多公里遇到的第一个跌水。就是三五米的落差,可是船怎么也走不起来,就像在一个恐怖的洗衣机里搅动。两条船10名队员,准备先放一条船下去接应,另外的队员坐一条船下去。在放船下水的过程里,由于水流太急,力道之大,队员抓船头那根绳子的时候简直抓不住,绳子把整个手掌勒出血了,就眼睁睁看着第一条空船被冲走。10个人只剩一条船,怎么漂啊?这时正好遇到了洛阳队。

副队长何平把冯春叫到江边,他说:“幺哥,下边的情况大家都不清楚,我们只能下去6个人,有4个人得回去。我们两个要死只能死一个啊。我是副队长,我必须下去。”

他们6个人就下去了。当时,幺哥就跪在江边,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

1986年7月27日,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的6名队员和洛阳队合并为一组,分乘仅剩下的一艘漂流筏和洛阳队自己制作的一艘密封艇,向险滩进发了。队员下去以后,幺哥和杨勇、南为可、李大放走了2天,翻山回到白玉县。当时的县委副书记陈永明亲自驾车送队员到巴塘。越野车颠簸了2天才到达下游的巴塘。可是漂流的那只船还没有到,这个时候幺哥的心就悬起来了。

幺哥对我说:“我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乌鸦在我头上扑腾,我坐在江边,忍不住痛哭起来……”

后来有老百姓报告,他们捡到一条破烂不堪的橡皮船。几天之后,在当地藏族群众和武警部队的协助下,顺岸边的乱石搜寻,终于找到了6名失踪队员中的3位。

情况是:1986年7月27日,他们在叶巴滩的跌水里,船被回旋的激流疯狂搅动起来,乱石都飞到了天上。排桨上的队员一看不行了,手一松,“哗”就冲下去了。冲下去以后就各自设法自救,有的游到四川境内,有的游到西藏那边去了。但在密封船里面还有3个队员,他们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天旋地转,直到水流把密封船打得稀巴烂,人被甩了出来。队员孔志毅被冲出密封船的时候,人们在岸上看到了他,高叫“老孔啊老孔啊,用力游啊!”孔志毅在水里动了两下就不见了。另外两个队员张军和杨洪林,先后被江水吞噬,一直没有找到尸体……

孔志毅与幺哥的交情很深。孔志毅来自于解放军青海某部。当时,看到美国人来长江漂流的消息后,孔志毅就对幺哥讲:“中国人什么时候也去美国漂一把?而且,要去漂科罗拉多大峡谷。”

我问:“为什么单单要漂科罗拉多大峡谷呢?”

幺哥解释:“凭当时我们有限的地理知识,也知道那是最能代表美国漂流的地方。18年之后我终于去了,完成了亡友的愿望,只是不知道他对我的做法是否满意。”

鉴于牺牲惨重,漂流队决定暂时放弃叶巴江这段。但为了实现当初制定的一寸不落地全程漂流长江的计划,“关键是为了给全国人民一个交代”,在漂流队到达万里长江第一城宜宾市后,补漂小分队决定再闯叶巴滩。在1986年11月19日进行的那次补漂中,江水温度仅有2℃,又有王振、王建军、杨前明3名队员遇难。代价之高,至今让人心悸。

在幺哥的话语里,我感到了一种苦涩,一种无从排遣、只好以命相抵的苦涩。

美国漂流队也在叶巴滩翻船遇险,虽无人员伤亡,但是美国队却宣布放弃此次漂流。人们不知道这对肯·沃能意味着什么,当时他曾对媒体豪言:“我会再来的。”但几年后,他就逝世了。

有一个细节让幺哥难以忘记。当时,何平和张国定各走一岸寻找失踪的3名队员,他们从随身携带的收音机里,听到了中央台播送的上海将隆重迎接长漂勇士的消息。两人不断用对讲机呼喊、传递消息,但想着已经失踪的战友,两人泪流满面……

王振和王建军的遗体在失踪后一个月才被发现,而杨前明的尸体杳无踪迹……后来,人们偶然发现了杨前明在遇难前一天给家人写的信,他写道:“我也曾想过发生意外的可能,但这种事应该有献身精神,为的是干一件对我们民族有意的事而感到坦然。”

幺哥认为,他说出了所有队员当时唯一的心愿……

上虎跳、中虎跳、下虎跳

20世纪30年代,美国地理学家、植物学家约瑟夫·洛克曾三次游历虎跳峡,直到他租用飞机拍下虎跳峡全景,他是最早把虎跳峡以及云南丽江的奇观介绍给世界的第一人。约瑟夫·洛克指出:“这儿的风景美是难以用文字来形容的”“峡谷本身的景致真是无与伦比,顶上覆盖着白雪的悬崖,像钻石的皇冠闪闪发光。17000英尺的山峰高高地耸入藏区蔚蓝色的天空,而在山脚,约10000英尺以下,亚洲最大的河流在奔流。峡谷越深越窄,平静的江水渐渐变为汹涌澎湃咆哮怒吼的洪流,飞溅的水花冲击着狭窄的峡谷。”(《中国西南的古纳西王国》,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从他拍摄的照片来看,位置是从南岸的一个凸出的山咀俯瞰虎跳峡,他也并没有下到谷底。金沙江中的两块巨石,把江水劈成了三支……

1986年9月10日,中国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用无动力漂浮工具首次漂流虎跳峡全程成功,队员孙志岭和四川省《青年世界》杂志记者万明为这一次漂流探险献出了生命。幺哥对万明是熟悉的,在他的记忆里,万明是一个很腼腆的人,当时连女朋友都没有啊,腼腆之人却有直面生死的勇毅之气。由于规定不准记者上漂流船,他找到幺哥反复恳求。“我被他的精神感动了,同意他上船走一段,不得不让我们的一个队员下了船。那时,他与我都住在虎跳镇……”

万明是在从中虎跳回到虎跳镇的路上,被一块并不大的飞石击中了头部。真是奇怪,在万明去中虎跳的那天,幺哥头昏欲裂,简直无法入睡。他抱了一床羽绒被跑到船上,躺在船舱里,总觉得要出事,不敢睡在房间里。第二天是1986年9月13日,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才知道万明出事了。

幺哥说:“我看到他头上的伤口并不大,流了很多血,但他的样子有些可怕。我一边给他整理遗容,一边在想,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他昨天还给我说,要跟着我们去上海呢!后来,他姐姐万红从成都赶来,就地火化后,我们一道在继红桥上,把他的骨灰撒向了滚滚江涛。”

虎跳峡的落差达208米,洛阳队的队员孫志岭在“满天星”滩牺牲了,而朗保罗被困在右岸绝壁下4天4夜,后来终于被营救出来。朗保罗被挂在玉龙雪山下切的万仞绝壁上,漂流队毫无办法,数百米的垂直悬崖根本无法营救。成都军区从中越边境急调了一个侦察班空降到下虎跳,这个特工队是血与火考验出来的,艺高人胆大,展开了惊心动魄的营救。

面对这样接踵而至的牺牲,当时幺哥也产生了疑问:这样的代价值不值?其实,这个争论到现在都没有结果。后来人们进行总结,当时“长漂”就是热血加冒险。当初人们对探险的了解是极其肤浅的,认为漂流就是一寸不落,就是全程漂流。美国的漂流已经有100年历史了,但他们的理念仍是“生命第一,探险不是冒险”。而我们的10位勇士就因为过度冒险而失去了生命。往事正在远去,理性、宽容正在成为时代的旋律,中国漂流应该回归人性与理性。

幺哥一行在虎跳峡为此滞留一个月,后来决定采用密封船,但对这种6级滩,密封船也显得极度脆弱。那个密封船的模样很像一个传说中的飞碟。里面既没有吸氧设备,也不能操作控制方向。漂流队开会,让首漂人自己举手。幺哥第一个举手。“但是我的手在发抖。后来经过组织研究,决定王岩、李大放漂上虎跳;王岩、杨欣漂中虎跳;王岩、颜柯漂下虎跳。”幺哥老实承认。

很多新闻报道里,都引用了队员杨欣1986年7月19日进入密封舱时讲的话,他说:“如果你不漂流,面对密封舱,它只是密封舱,只是一个橡胶的罐子而已;当你要面对要漂流,要进去的时候,我感觉到它真的像一口棺材。”

人们想不到,这个行为后来会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事件。更没想到,他们所创造的历史是完全以生命为代价的,中国“长漂”勇士成为世界漂流史上最为悲壮的一支“义勇军”。

在以往的很多报道里,几乎没有谈到幺哥自己在漂流运动中的“个人事件”,因为集体是唯一的、牢不可破的存在。

幺哥一开始就吃了莽撞的亏。1986年去往长江源头时,由于没有常识,他吃了一听肉罐头后感到口渴,由于没有饮水,就俯下身子喝了几口水凼凼里水,几乎立竿见影,就开始拉肚子。拉得昏天黑地,眼见是无法好转。队里就决定,他就不再跟随漂流队了,给他一顶帐篷和一袋食物,就呆在无人区,只能听天由命。他周围总有大群秃鼻乌鸦乱飞,将云层的帷幕拉低。有几只大渡鸦并不惊慌,停在距离他几米开外,一直在观察他。冯春觉得,乌鸦是在与自己对视。

其实黑鸦的眼睛并非纯黑,它身躯的满溢之光并未对头部形成遮蔽。乌鸦喜欢发亮的东西。圆形的,而且能一口叼住,双翅可以带走。在藏族民歌里,有“凶恶的黑嘴乌鸦猛地扑来,以为是尸体要啄我的眼睛”的唱词,乌鸦啄去人眼的事情不多,却有不少被啄瞎的牛羊。极度饥饿的时节,或者是发情了,乌鸦的确会飞啄人的眼睛,它以为人的眼睛是珠子。晶体之物是黑鸦炫富求偶的一种方式,雄性的乌鸦为获得爱情就会收集很多亮晶晶的东西,放在自己的巢穴附近,亮晶晶的东西越多,目迷五色,获得爱情的可能性就越大。一个拒绝被光芒照亮的身体,却渴望光芒将自己的情欲曝光,这是乌鸦的深刻悖论。但冯春想起了另外一句谚语:“乌鸦也吃乌鸦的的眼睛”。

他心里急躁得要命,再加上极度孤独,当晚一口气吞服了1瓶黄连素和1瓶痢特灵。天亮时,发现痢疾停止了。他强撑着在乌鸦的随行中步行了5天,才到达长江源头。从此以后,他认定乌鸦飞临不是噩兆。

有些事情,好像跟身体素质无关。1998年,幺哥参加雅鲁藏布江漂流探险队,长达1500多公里,很多地方只能徒步穿越。有一天走着走着,他一脚踏在一束竹尖上。把竹签都拔出了,但总觉得疼痛,但还是坚持走了18天到达了格尔木。一个晚上,他的腿从膝盖以下突然发黑,肿到发亮,当地的陆军医院检查后,从他的脚掌上抽出一根竹签,并认为可能是败血症,只能截肢。他一听就跟触电似的,立即懵了。“老天呐!这么一来,我就要告别探险生涯?不,绝对不能截肢。”他大叫起来,像一个疯子一样。后来好不容易回到成都在华西医院进行处理,腿终于保住了,简直是天意。这样的事情,还有好几次。

我见到墙上有一张冯春漂流的大照片:“幺哥,这是在哪里?”

“科罗拉多大峡谷。这是各国漂流探险家心目中的漂流圣地。你记得孔志毅给我讲的话吗?整整18年了,我一直在坚持,就是一直在等这个机会。2004年7月13日我们从科罗拉多大峡谷‘0公里处下水,漂完全程370公里,在钻石小溪上岸,那天恰好是7月27日。而1986年7月27日,正是在漂流白玉县的叶巴滩时,孔志毅、张军和杨洪林牺牲的纪念日。啊,老孔哟,这是不是上苍的安排?!当时我心情特别复杂。虽然梦圆了,实际上我是带着他们的遗愿来的。当时我一个人,我也没有告诉我的队员们,我就跪在水边,我心里边默默地,念着每一个队员的名字:孔志毅、张军、杨洪林、万明、杨前明、王建军、王振,包括尧茂书……对不起!每次我一提到他们心里边总是疼痛,我算是侥幸‘偷活下来的人。这些往事啊,像石头卡在我的肋骨里。”

“衮雪”的生命意象

历史的结论就是如此清楚,正是因为“长漂”勇士们鲜亮的救生背心点燃了历史的风景,尽管他们当时打着“科学考察”的旗号,部分人实际上是为身体、为激情的探险寻找到一个堂皇借口。但漂流探险的总体倾向,不是煽动起一种为刺激而刺激的探险热情,而是逐渐走到了另外一个方面,走向真正意义的生态保护和建设。曾经的“长漂”勇士杨欣,后来成为中国第一个从事自然生态环境保护的民间环保组织“绿色江河促进会”的发起人。他通过义卖影集筹款,在海拔4600米的可可西里无人区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民间自然保护站。这一系列行为,不过是“长漂”勇士继续履行着的一种江河使命。

正如有关学者所指出的,目前长江经济带只延伸到了重庆,以上海为龙头,重庆为龙尾,主要是寻求流域城市的经济共性。长江流域养活了中国4亿以上的人口,这条江是否会变成第二条黄河?可以说,正是从“长漂”开始,才真正引起人们对长江命运的思考。

1986年之后,“长漂”勇士各奔东西,但只有幺哥的身影依然活跃在激流世界之中。2004年他参与并组织对美国科罗拉多河大峡谷全程的成功漂流,这是代表中国漂流力量首次大规模海外远征,他由此成为完成长漂、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漂流、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漂流的第一人。40多年来,冯春一直致力于中国漂流运动的推广和发展,他的足迹走遍了中国的主要江河,参加了许多大型漂流活动,担任过主力漂流队员、漂流队长、教练等,并在中国举办的漂流运动大赛上多次取得优秀名次;他还主动在年轻人中进行漂流运动知识的普及和教学,培养了一大批热爱漂流运动的新生力量,普及漂流知识,宣传环境保护、生态旅游等,将漂流活动与社会责任联系在一起。

2016年夏天,我来到成都火车北站附近一小区采访幺哥。这距离我上一次采访他,倏忽10年就过去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精神旺盛,目光如隼,体格精悍,记忆力过人。他谈到自己2016年的一次“突然”之举:报名参加3月在都江堰举行的“双遗马拉松”赛。“1986年成都举行万人马拉松活动,萨马兰奇也捐助了5万元。‘长漂队员孔志毅就参加了当年的半程马拉松赛。他是1986年‘长漂牺牲的第一位勇士。我参加马拉松赛就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到了最后阶段,我真的是念着他的名字努力坚持完成了赛程……”冯春的声音低沉了,把頭扭向一边。

在他的客厅里悬挂着很多漂流器材、照片、证书,墙上有一幅巨大的书法拓片,仅有两个字:“衮雪”。冯春解释,这是2003年到汉江漂流的意外收获。他们一行来到褒河参观,看到了魏王曹操所写的“衮雪”,这是目前唯一能见到的曹操手书真迹。汉建安24年(公元219年),曹操驻兵汉中褒谷口运筹国事,见褒河流水汹涌而下,撞石飞花,挥笔题写“衮雪”二字后,随从提醒:“衮字缺水三点”。曹操抚掌大笑:“一河流水,岂缺水乎!”遂成千古美谈,后来题字刻于河中巨石上流传至今。幺哥买了好几副拓片,赠送给国外同行,他们得知这一典故,恍然大悟:探险者漂流的一生,其实就是“衮雪”的一生啊。

一生“衮雪”,多么壮美,却又是危机四伏。

江河都有自己的生命,它们百折周回也要奔向大海。大海就是江河的理想。没有到大海前,它们在不断地蓄势,扩大动能。一旦有了机会,它们会毫不犹豫扑向大海。冯春说:“我不是成功了,而是一直像江河一样在成长。”只有成为江河的水,才可以经历这一壮美的过程;更不能做物欲横流之中的泥沙,泥沙会沉入河床,永远见不到阳光……

整个“长漂”探险活动,除了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包括美国队、洛阳队在内共有11位漂流队员牺牲,幺哥是有痛切反思的。

法国一支由银行家、企业家组成的漂流队,于1987年漂流扎伊尔河,全军覆没。当时的法国总统发表讲话,称之为彰显了“法国的国家精神”。面对逝去的战友,幺哥只想说,一个人在用他的全部生命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值得所有人尊敬的。但是,他们的牺牲也给社会和他们的家庭带来巨大伤痛。40年后的今天,我们当年的“长漂”,经验可谓没有。虽然作为探险运动,肯定会有风险和付出,但是如果是换作各方面经验都有所积累的今天,有些损失还是可以避免的。12年后参加雅鲁藏布江漂流探险,我就已经懂得,漂流也要尊重科学,中国的漂流运动,慢慢走向成熟和理智。

2015年7月,幺哥以“安全顾问”的身份,参加了“重走尧茂书之路”的漂流纪念活动。

在海拔超4500米的青海省格尔木市唐古拉山镇,寒风肆虐,人迹罕至,身影硕大的乌鸦和流浪狗几乎成为小镇上的主角。镇东头有一座绛红色的二层小楼,有一座雕像叫“长江龙”,勾勒出长江的宏大气象,这里是中国民间环保组织“绿色江河”在长江正源沱沱河畔建设的长江源水生态保护站。2014年夏季,“绿色江河”发起“烟瘴挂寻踪——长江第一峡谷生物多样性调查”项目,组建由植物学家、动物学家、人类学者等30余人参与的考察队,通过数据、图片、影像记录展示烟瘴挂丰富的生物和文化资源,完成相关调查报告。动物学家得出科学结论,当地雪豹的种群、密度位居中国之首。

沱沱河流到青藏公路边的“沱沱河沿镇”时,此地海拔4533米,是青藏公路昆仑山口至唐古拉山口路段中海拔最低之处,鸟类极多。如今它已演变为深3米、宽20-60米的大河了。长324米的万里长江第一桥,就飞架在沱沱河沿的河滩……环境的变化真是太大了。

毕竟能重回故地,就让幺哥感慨万端!“战友们,我来了……”漂流路线是从沱沱河下水,一直漂到玉树上岸。到达通迦峡,一种不安旋涡一般又一次涌上心头。幺哥注意到,当时的江水流量是2200立方米/秒,尧茂书遇难时的流速是900立方米/秒,高出了2倍多!果然,漂流队的一艘船就被冲翻了,幸好队员穿的是质量最好的防水保温救生衣(里面有干衣),还有高科技头盔,人被冲了几公里终于救上岸。当年尧茂书穿的是海上保温救生服,落水后衣服立即充气,人被浮在水面无法游动,左冲右撞,人很快就昏迷了……这也是拜科技进步所赐。

江流水量很大,这说明上游冰川出现了大面积退缩溶解。1986年漂流时,长江上游的通天河还是干流,当时只在河中央看到一块10平方米左右的沙丘;1993年幺哥再去时,通天河已有了网状水系分布,出现了成片的沙化地,甚至人力拖船的现象也不时出现。现在呢,水天茫茫,令人忧心……

幺哥强调:“我们最主要的目的还是通过自己的行为,让更多的人加入到保护长江源的行动中来。而国内的各种漂流活动,恰恰是人们关注生态、关注大自然的一个窗口。”

幺哥参与组织和策划了国内众多漂流赛事和活动,尤其是2001年5月参与组织和策划的“首届中国攀枝花国际长江漂流大赛”。金沙江攀枝花江段滩多水急,刺激惊险,在此漂流既能感受到阳光的惬意,又能领略到各种民俗风情,是漂流者进行漂流的“黄金地段”。攀枝花国际长江漂流大赛从2001年至今已成功举办了4届,有200支中外队伍、上千人参加了比赛,参赛国家多达19个,长江沿线的17个重点城市均组队参赛,其规格、规模、水平在同类赛事活动中均受到国际、国内人士的高度评价。这也可以发现漂流活动不但已经成为全民健身当中的热点,而幺哥最大梦想就是:漂流项目就像激流皮划艇一样,一定可以成为进入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

幺哥告诉我,他今生的“最后一次漂流赛”。

“我听到一种议论,‘幺哥漂流能力很强,比赛恐怕不行。老子就毛了……这倒并非全为争一口气,我也想证明一下自己训练的队员实力。攀枝花国际长江漂流大赛设有71公里拉力赛和26公里速度赛,竞赛分为专业组和业余组,参加专业组的几乎是国外队。我带领四川大学漂流队参加业余组,4个学生队员,我亲自掌舵,我们夺得了两个冠军。后来我看到成绩,比专业组还要好。我的漂流人生自然无法停止,但这是我最后一次以队员身份参加漂流大赛,但愿它是我参加漂流赛事的一个豹尾。”

作为中国国内唯一亲身经历、见证中国漂流探险运动三个重要历史发展阶段的冯春,中国漂流30多年的发展,就是幺哥30多年生命的延续。“我愿用我这30年的积淀,回报给中国的漂流事业。30年来我有了很多新认识,重漂长江,我最大的职责就是避开那些有危险的地方,不要再有人为此失去生命!”

这就是“衮雪”卷起的理性浪花。

…………

金沙江上游区域,我也去过多次,乌鸦与大鹰似乎是那里恒久的居民。

超迈的鸟总是高飞疾走,远离尘嚣。它们是天之骄子,忙于天上的生活。希望靠近人类生活的鸟儿,除了食物原因之外,它们无力高蹈,必须用一技之长来换取继续下去的机会。有些鸟儿乖巧,羽色靓丽,就成功了。这其中奇怪的恰是喜鹊,喜鹊作为鸦科鸟的代表之一,叫声跟乌鸦同样是粗鸹的,但在古人耳道里,却成了喜庆之音。还有一些走中间路线的鸟,比如白鹭、灰鹭、斑头雁、白鹤之类,不即不离,貌合神离,也在人们的视线内外存活下来。但乌鸦近距离地叫喊,反复提示,耳提面命,引起了听众的极大不快。人们历来青睐示好者,藐视预言家,尤其是真正的鸦语者。宋朝诗人谢翱《送人归乌伤》有“饥鸦啄雪枝上啼”之句,这样的乌鸦无需豢养,就比雅典娜的猫头鹰更为兀立而般配。而在北欧的神话当中,两只乌鸦分别站在大神奥丁的左肩与右肩,却代表思想与记忆。

乌鸦更喜欢带先锋们去往不知道通往哪里的路上。失去向度,失去目标。先锋和乌鸦就像荒野里的细流,慢慢干涸,直到黑夜填满、充溢它们的脉管。

黑夜深处并非黑暗,黑暗深处搅动黑色,黑色孕育黑暗,黑暗发出黑到深处的光。

光——满溢了幽蓝。

鸦语是黑中發亮的,非人工锻造,是收敛了一切火与热的陨铁。所以,这个世界除了光明就是黑暗,除了软弱就是玉碎之外,乌鸦站在暗处,为黑暗缀起一道黑色的边际,如刀刃之铬,黑暗就比光明的幅度,多出一寸。

被“长漂”开启的水天之景

近几年幺哥一直在为漂流事业奔走呼号,做了很多事。具体有两件:一是担任青海玉树漂流总顾问;二是参与筹建长江漂流纪念馆。

“三江之源,源在玉树”。“中华水塔”在玉树具有特殊意义。在这里开展漂流,不仅再一次挑战人类极限,更让全世界关注青藏高原,关注这里的水,关注这里的生态环境与人文历史。2014年,当幺哥得知青海玉树州有在当地打造漂流基地的想法时,幺哥对玉树市委书记蔡成勇说:“在海拔4000米以上地区举办漂流,不仅国内首创,在国际上都是首屈一指的。”玉树市的长江一级支流巴塘河下游河段7月份水量充沛,赛道等级可达国际4+级,加之天然的落差,挑战性极强,是国内乃至世界少有的高等级优秀赛道,玉树市也完全具备世界级体育赛事的接待能力。正因如此,幺哥全身心地投入到玉树漂流的路线选择、人员培训、机械指导上来。苦干2年,被彻底晒成了“黑人”。

国际漂流联合会主席及国家体育总局中国极限运动协会秘书长赴玉树考察认证后,2016年7月19日,来自世界16个国家和地区的100多名漂流健儿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河流中展开决战,这是漂流世界杯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在中国举办,也是中国第一次有城市取得国际漂流A级赛事举办权,同时也是玉树市第一次承办如此高规格的国际体育赛事。

以幺哥的阅历,漂流生涯中也有让他特别兴奋的发明。

当年他参加科罗拉多大峡谷漂流时,见识过美国的动力艇。他向玉树相关部门推荐这一项目获批后,才发现根本买不到动力艇。美国有全世界最好的动力漂流艇,9万美元一条,还不带发动机,关键是美方要求必须一次购买10条。绝望之余,他发现成都龙泉驿区的王岱、罗雁夫妇一直在谋求科技创新,几经磨合,他们从美国进口海铂龙材料,研发出完全达到NRS国际标准的动力艇,从而满足了玉树漂流所需。

漂流界有句俗话:“漂流在四川,漂流在民间。”新生代漂流力量已经崛起。1986年“长漂”之后,队员们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建立一座博物館。2012年,长漂队员张国宪对幺哥讲,建川博物馆愿意落实这件事。建川博物馆馆长樊建川与他们座谈后当场拍板:长江漂流纪念馆落户建川博物馆!开馆日期定为当年“长漂”队伍的出发时间:6月3日。幺哥立即投入到寻找遗物、整理资料、照片的工作当中。他捐献了200多件物品,撰写了近千张照片的详细说明。

2013年6月3日纪念馆开馆,幺哥在第二天就决定戒烟。长漂的战友啊,我们的愿望实现了。

浩荡长江长万里,攀枝花是第一城。2017年我受四川省作协安排,到攀枝花市文学院挂职一年,因此我去过好几次金沙江与雅砻江的汇合处。一半碧绿、一半浑黄的野水,流出很长一段距离仍能够看到二者分明的界限。就像书生与侠女撞了一个满怀,书生被侠女拧着衣领子,腾云驾雾,实现了“草上飞”的历险。这里的地名叫雅江桥,1966年郭沫若到攀枝花视察,登临第一座雅砻江大桥建设工地,为即将竣工的大桥题写了“雅江桥”三个字。自此雅江桥不但是桥的名字,也成了金沙江和雅砻江两江交汇处的地名。那天傍晚,我站在雅江桥下野水奔流汇合口,极目远眺,最后的天光薄薄地镶嵌在山巅,为山影勾出一道金边。流水把两岸的灯火带往了水底,去照亮那些无光的梦。野水天光浩浩荡荡,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唯有那种峭拔于山水之上的大云,停驻,不去。

1986年首漂长江活动中,15名主漂队员中,有7人来自攀枝花市,人称“攀枝花七勇士”:“苦行僧杨欣”、“独行侠冯春”、“智者沈大纲”、“义商何平”、“散仙杨勇”、“痴心兰为可”、“凡人许瑞祥”。7人当中出自攀钢集团的有2位:何平与冯春。也可以说,这一次漂流,让世人的目光第一次从钢铁之城游荡开,开始注意到这座城市深处的人与事。2013年5月29日,许瑞祥因病去世,风云际会,遂成广陵绝响。英国学者哈·麦金德在《历史的地理枢纽》里指出,“当遥远的未来的历史学家回顾我们目前正在经历的这些世纪,并像我们现在研究埃及历代王朝那样把它们缩短来看时,他们很可能把最近的这400年描述为哥伦布时代,并且将会就这个时代在1900年以后很快就结束了。最近,地理探险几乎已成过去的说法已经是一种老生常谈,人们并且认为地理学必须转到细致的考察和哲学的综合这个目标上来。在400年中,世界地图的轮廓已经近于准确地完成,即使在极地区域,南森(Nansen)和斯科特(Scott)的航行也已大大地减少了重大发现的最后可能性。”这一论述暗示了一个事实,即潜伏在地理探险背后的功利动机与强势文明企图通过地理探险来予以扩张势力的主动力,伴随着“重大发现”的终结,西方探险家终于开始把挑战生命极限、实现个人人生价值的目标,锁定为飘荡于绝顶的旗帜。而且,这就使探险走出了单纯以科考为轴心的老套路,人生天地间,展开了惊心动魄的华尔兹。

而事情的悖谬恰在于此:1979年时,尧茂书正是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日本探险家植村直己只身探险北极和漂流亚马孙河的报道后,对这位探险家的那种冒险开拓的勇敢精神钦佩不已,才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漂流长江。毫无疑问,当汉语语境里根本没有实现个人“冒险开拓的勇敢精神”的空间时,在茫茫的青藏高原旷野之地,就成为另外一个可以寄托“笑傲江湖”的所在。即用个人之力,去穿越西方行走了400年的地理探险、文化扩张、个人价值实现的荆棘之路,并以个体的身躯,去实现捍卫民族自尊、追寻文明之根的双重使命。因此,尧茂书的失败,从一开始就被注定。

尧茂书所体现出来的先锋式的历险意义,尽管我们在长漂过程中目睹到另外一些人的自甘堕落,但我还是要说,他真正冲剌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他突爆的生命力在抵近大限前夕,迅急耗尽于一种个人化的昏热中,他必须抛弃自己的身体,去履践历史与意识形态的命定,让赤脚踏出的刀锋之路钝化为追随者可以通行的小径。在历险者摇晃的身影中,历险者已经成为路标。有人说,真正的“先锋没有前途没有希望。先锋应该是彻底绝望者的姿态,是一无所求的姿态。”甚至,他们心甘情愿地仆地成路,让后继者们踏着他的身躯,走向理想的极地……

在一个血脉里充斥着酒色的时代,英雄壮举不过是理想主义者人格化的现实体现。尧茂书以置身祭坛的壮烈,为蛰伏于民间、大地上的英雄主义精神寻找到了一条险峻的天堑小道。所以,对一个事件的评定,不是横向的,而是纵向的;不仅仅与历史上的过去,而是跟历险者的理想相参照。看看爬行在后现代语境下的人们吧:想要娶一个富婆,想赚够1000万元,考上哈佛,想拥有一套独栋别墅,这些都是生活的目标,但一定不是理想。真正的理想从来不会以极其功利的面目出现,如果有的话,那多半是混淆了生活目标与理想的界限,或者是伪理想。理想必须是来自灵魂的要求。

当探险者把理想视为自己跋涉之路前方、同步顺延的一道阳光时,一种完善自我的强烈意愿,会像电流一样在生命中爆发出火光,它会吸纳理想的光与热,在交相辉映中,照彻生命历程的过去与未来!理想是极端个人化的事业。面临一切重荷与屈辱,理想的光芒赋予了探险者“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气概。

理想是永难企及的,但我们在无限接近。理想不可能被完全实现。也正因如此,那些绵延在大地上的理想,才显得格外痛苦与辉煌……乌拉圭文学大师爱德华多·加莱雅诺在《行走的话语》里特别谈到一种乌托邦的设置:“我靠近两步,她就远离两步;我走十步,地平线也往外跑十步;我再走得多,也无法赶上她。那乌托邦有何意义?”

“她的意义就在于:让你行走。”

我回忆起那天黄昏时分与幺哥分别之时,他讲的那一番话:

“一晃这么多年了,参与长漂的朋友各忙各的,很少见面。但是我坚信:对亲身经历过那次惊心动魄的每个人而言,激情、勇气是不可能忘记的。如今,我们都年过半百了,漂流没有给我带来物质财富,但我从漂流里获得的生命体验要大大高于一切。我想说的话只有一句:活着!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

说明:根据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指挥部1986年12月14日专题请示,四川省人民政府审核,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1986年12月22日以[86]民优函第312号文,同意批准在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中牺牲的王建军、王振、杨前明、尧茂书、万明为革命烈士。孔志毅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批准为革命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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