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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文范文

乌江边上的邢姨

2022-04-04 10:47:46公文范文
一一觉醒来,邢叶看了一眼手机,又是凌晨一点过。该死的睡意,每天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就溜走了。你不知道它

一觉醒来,邢叶看了一眼手机,又是凌晨一点过。该死的睡意,每天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就溜走了。你不知道它去了哪儿,折腾大半夜都找不回来。老公大杨过世三年多了,孤独与失眠,在退休女教师衣食富足的幸福晚年里,打进了一个讨厌的楔子,让她心烦而又无奈。大杨学医的,在世的时候夜里睡觉不喜欢光亮。家里的窗帘都是双层,浅色轻薄的一层白天用,拉上深色的一层上床关灯,不用手摸都不知身在何处。大杨一走,邢叶再没敢拉上深色的那一层,深更半夜,特别瘆人。

双人床很宽大,邢叶紧闭着眼睛想要再睡去,脑子里却芜杂而又纷乱,几十年各个时期的生活片断,漫无头绪地一幕幕放映,少年时代的部分全是高清。失眠也有好处,夜深人静,脑子特别清楚。反反复复思量,除非再找个合适的男人一起睡觉,否则,像这样的失眠之夜,将伴随她走到生命的尽头。轻轻一声叹息,就感觉睡意这东西挺像某些不厚道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它整个夜晚都黏着你,拥抱着你。天都亮了,太阳晒窗边儿了,晒腚沟子了还拖拖拉拉跟你缠绵,就是不想分开。等你老了,孤单了,多陪一会儿都不肯。

将再婚说成再找个合适的男人一起睡觉,这个话似乎不应该从一个退了休的人民教师的心里冒出来,就不能文雅一点,说再找个老伴共度余生之类的不行吗?不行。能共度余生的未必一起睡觉,一起睡觉的也未必亲密。年龄摆在那儿了,彼此的吸引力已随更年期远去。更要命的是,即使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也少有人在意“皮肤饥饿”这一说。这个东西短时间内在中国人的情感生活里,不仅上不了台面,还容易被人往歪处想。其实不是那门子事,至少不全是。大杨在世的时候邢叶没当回事,不就是一个生理学名词吗,以为只是大杨随口那么一说,以为只是小孩子缺少父母抚摸才有的事儿。

“皮肤饥饿,作为社会关系中的人,对安全感和亲密依恋关系的需要是伴随一生的。”

“老年女人皮肤饥饿表现为缺少安全感,小孩子是哭闹。”

这里没说其他年龄段的人,其实不用说也能明白,其他年龄段的人群是不容易发生这种事的,尤其是帅哥靓女。欺负的就是这一老一小。比较起来,小孩子要好办得多,老是哭闹,总会有人给他解决。难的就是这些单身老人,特别是单身老女人,单身老男人能用的办法到了她们这儿都行不通。平白无故的你敢亲密谁?谁敢亲密你?看起来不多大点事,却如罩在头顶的晦暗穹庐,安全感已经降到其次,真正打击人的是感觉这人生的末段像一口枯井,了无生趣。

再找一个合适的男人一起睡觉听起来是粗俗了点,却是人性的本真。邢老师教语文的,打个哈欠的工夫,这句话的主谓宾就画出来了,形容词作状语,要害在“合适”两个字上。眼缘、文化程度、经济条件、健康状况等都得有所讲究,总不能闭着眼睛捉麻雀,抓到手里的都是肉。那么问题来了,所有这些讲究都能通过的男人,干吗要找你个老太婆,图你什么呀?

想入非非是邢叶在这些失眠之夜里雷打不动的功课,物色一个合适的男人一起睡觉,打开晚年的幸福之门,是这些功课里最动人的心灵鸡汤。邢老师漫游在自己的想象里,直到天色将明的那一刻才迷迷糊糊闭上眼睛。

时令转换到深冬的时候,冷飕飕的日子里突然有了活气,邢老师要相亲了。确定见面的日子带着期盼与惶恐说到就到,地点就安排在邢老师自己的家里。苦熬了几年才迈出这实质性的一步,邢叶有点儿兴奋。首先是对方的身份,大学退休教授,稀有得很哪。然后是压抑着的那一份渴望出笼了,真心期待这一次相亲,能够终结几年来的孤独与皮肤饥饿,走向一段新生活。

受大杨的影响,这几年不管失眠带来的烦恼多么深重,邢叶都坚持不碰安眠药。大杨说,好些精神分裂症患者,最后都不是死于本病,而是死在肝病上。肝脏最怕的就是安眠药这类东西。为自己,为将来一起睡觉的那个男人,她得留下一付好肝脏。邢叶比谁都清楚,她的失眠全因孤独而起,根本不需要吃药,适合一起睡觉的那个男人,就是最好的催眠剂。

自从大杨过世,邢叶的手机已不再设置闹钟,睡到几点算几点。但昨晚上她重新将闹钟定到了早晨七点。

其实多余了,天刚放亮,邢叶就裹紧了身上的睡衣,打开了临江的窗。江风携着寒冷迎面扑来,呼呼啦啦直往屋里挤。邢叶退缩到屋角,忍着。自从三十年前跟大杨牵手,她的日子里就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再冷的早晨也要先开一会儿窗。大杨除了夜里睡觉不喜欢光亮,认为影响睡眠质量,还特别在意新鲜空气,像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往往她还没有起床,大杨已经将这日课做过了。

往常,这个交换空气的过程几分钟就可以搞定,今天她却多忍了一会儿。为了跟这个陌生男人见面,邢叶已经忙活好几天了。几个房间逐一除尘,拖地抹桌,洗洗刷刷,除了累还闹心。昨天,就为客厅里大杨的遗像要不要从墙上取下来,她跟杨小岭差点闹翻了。

“不取是不是?我说邢叶同志你咋这样固执呢,换成你去人家那边,一进门就看见他老婆的遗像杵在墙上,你心里啥滋味?”杨小岭说。

半夜里翻來覆去想,最后还是决定取。不取怎么办,大杨殁了,这死丫头就是她邢叶的上级。除了取遗像,交换室内外空气,还得鼓起勇气洗个澡,无论人和屋,今天都不能有一点异味。事情成不成是一回事,女人的尊严又是一回事。

人是杨小岭托人介绍来的,据说在省城一所大学里教生物,老婆过世好几年了。杨小岭果然厉害,研究生就是不一样,一出手就是个教授,比她之前暗地里纠结过的老冯头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见面地点开始准备选在公园或者酒楼,感觉都不太妥。“干脆就在家里吧。”杨小岭说。邢叶想了想同意了。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小镇就这么大一点地方,稍不留意就会弄得里巷皆知。女人的名声不论老少都是玻璃制品,都要小心轻放。往深一点说,人家年轻姑娘那玻璃可是有机的,只要肚子不出事,稍微摔打几下,多几次选择那叫慎重。你一大把年纪的老娘们儿,今天这个男人明天那个汉子,街坊邻里的嘴可饶不了你。

预热过的卫生间里仍然冷浸浸的。大杨在世的时候总感觉卫生间太小,两个人互相搓个澡都活动不开,现在却显得空空荡荡的。脱下睡衣一丝不挂站在齐人高的镜子面前,多角度将里面的女人审视了一遍,感觉还可以。五十多岁的人了,皮肤仍然白皙而且没见松弛,腰条也好,卷曲花白的头发造型时尚,特别难得的是乳房居然没有明显下垂,这可不容易。应该跟她生下杨小岭就拒绝哺乳有很大的关系。她不相信母乳喂养有那么神,西方女人生了孩子据说都不哺乳,孩子不也一样长大,这绝对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孩子的健康固然要紧,如果因为哺乳坏了体形,老公离心家庭解体,这样对孩子真的好吗?大杨很生气,说:“至少初乳你总得给她吃吧?”

邢叶在热水的冲淋里闭了眼睛。一半是因为舒服,另一半是怨恨大杨。说好的白头相守,却半道上把她给扔下了。明知哭泣没有用,还是没忍住。可惜这些珍贵的泪水都混淆在洗澡水里,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邢老师在哭泣。

邢叶双手捂了脸,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来劲。怨恨大杨没有道理,真要明确责任,她和大杨的错也是九根指头与一根指头之比。

大杨的死轻如鸿毛,他喝酒了。喝酒开车死了白死,问题是人家大杨没有开车,一根指头的责任从何说起?出事的时候大杨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如果他没有喝酒,以他一贯的敏锐和小心,很容易就能判断出驾驶员喝酒了。以他的个性,绝对不会坐这辆车回来。正因为他喝了酒,分不清车厢里弥漫着的酒味是来自他自己,还是来自驾驶员之口。大杨在乎了一辈子的空气质量,没想到最后死在这上头。

九根指头的责任是如果她不点头,大杨就不会去赴宴。宴请大杨的是一家民营医院的老板,牵线的是大杨的一位大学同学。大杨还没退休,隔三岔五的,就有人到家里来活动了。母校让他回去任教,原单位要返聘他。大杨在县医院做了很多年的科主任,成香饽饽也在情理之中。相比之下,这家民营医院出的条件最是诱人,高薪加院长职位。一开始邢叶不同意,认为她和大杨的退休金加起来,吃喝拉撒根本花不完,挣那么多钱干啥?杨小岭和程大庆两口子收入比她和大杨还高,给钱都不要。说:给我买房子你们把老本都掏光了,退休金留着自己养老吧。其实除了钱,她最接受不了的就是大杨走了家里没人做饭了。大杨做的饭菜或许赶不上馆子里的厨师,但她吃了几十年,换个口味都不习惯。

事情的转折是有一阵子大杨出差,她一个人在家里天天吃泡面,晚上也睡不好,很是郁闷,特别想看杨小岭一眼。但小岭一个星期才休息一天,就想,如果在省城小岭家附近有一套房子,在小岭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就能看上一眼了。让大杨去做院长的这家民营医院出的薪资很高,再加上她和大杨的退休工资,三两年大概就可以买一套房子了。不用多大,一室一厅就行。能看到小岭就行。于是就吞吞吐吐地对大杨说:“要不,你去给那家医院干两三年吧。”

大杨愣了一下,说:“你不是不同意吗?不是说这江边风景好吗?怎么又要搬到省城里去?”

她说:“不是搬,两边换着住。”

就这么一闪念,大杨就殁了。

大杨人高马大的,五官也端正,医院里年轻漂亮的护士不少,大杨却一直宠着她。受宠的感觉真好,几乎每次洗澡都是鸳鸯浴,也不问她是不是同意,三两下扒光衣服,抱起来就往卫生间走,然后就是一阵疯狂的相互搓澡。其实这样做最不可取,往往澡没搓完,倒先在卫生间里把爱做了。

不知道将要见面的这个男人,如果真对上眼,会怎样待她。不敢奢望太多,有大杨对她三分之一的好,就满足了。

突然想,如果换成老冯头,对她的好绝对不止这么点。

老冯头是职中的炊事员。大杨出事之前,她跟这个人并不熟悉,只知道学校里有这么个炊事员。出事那天晚上,她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大杨回来。手机突然响了,是杨小岭。惊骇的哭声让她差一点昏了过去,小岭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爸爸出事了,正在医院抢救!让她在家里等着,大庆开车来接她。

跌跌撞撞的,都不知道当时她是怎么下的楼,怎么穿过小镇的街道,又怎么昏倒在去县城的公路边。

事后她问老冯头,说:“冯师傅,那天已经那样晚了,天又那样冷,你怎么还一个人在路上呢?”

老冯頭说:“我老婆生病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闲着无聊,睡觉又早了点,就在外面随便走走。发现前面有人昏倒了,没想到是邢老师。”

“那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呢,我们不认识,路上光线也不好。”

老冯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邢老师是我们职中的大美人,我们这一拨男将,谁不认识邢老师呀!”

后来就知道那晚上老冯头背着她,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她女婿程大庆就到了。程大庆得知老冯头跟岳母是一个学校的同事,当时又缺人手,就请老冯头帮着将她送到医院。到医院后杨小岭和程大庆要忙大杨那一头,她这边没人照料,结果是老冯头在医院守了她一夜 。

这个事在邢叶心里绕了好久,因为都是单身,难免想得多一点。第一个感觉是这个人厚道,从说话的态度来看,对她有好感。不是说随便什么人都愿意守你一夜的。再碰到一起的时候就坐下来说说话。正是这些在一起的时光,让她有了一些想法。老冯头也是教职工待遇,身体不错,炊事员是当年的叫法,现在早改成厨师了。跟这个人在一起,一日三餐不用愁。关键是卫生习惯、文化素质这两项恼火,离适合一起睡觉的标准相去甚远。

教授是在临近中午的时候跟着杨小岭一家三口走进门的。刚瞄了一眼邢叶就禁不住一怔,激动了呗。按理说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学识和阅历摆在那儿,又给自己打了预防针的,不该有这种情绪,但邢老师就是激动了。不为别的,这个人的外貌、举止,竟然跟她想象的惊人相似,像在哪儿见过一样。

一通寒暄之后是扯闲谈,主角是教授跟杨小岭的老公程大庆。邢叶基本上不插嘴。

“怎么样?打几分?”杨小岭挽着邢叶的手来到卧室,掩上门之后涎着脸说。

邢叶不说话。杨小岭又说:“眼缘过关了?”

……

从镇上的小饭馆回来,杨小岭就借故带着老公和孩子离开了。客厅里就剩下邢叶和教授两个人。一场老年版的中国式相亲正式开始。有好一阵,两个人都不说话。电暖炉将屋子弄得温暖如春。江风有一阵无一阵的,嘶嘶啦啦从窗户上刮过。都是过来人,还都是教书匠,口才自不必说,按理不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只有一种解释,两个老东西多半是对上眼了。不说话不是不会说话,在会说话的人面前不说话才是会说话。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拘谨多半是小心,对方的性格、忌讳等诸多情况尚不了解,万一说出来的话不得体,被对方看轻,或者反感就不好了。一大把年纪碰上个合适的不容易,要是一句话毁掉后半辈子的幸福那就亏大发了。

两个人有理由对上眼,双方的硬件摆在那儿。但只有硬件没有眼缘便没有心动,假如一方对另一方完全没有感觉,他或她就绝不会长时间干坐着跟你耗在那儿,随便找个借口就解决了。即使不散会,条件好的一方总是更从容,多数情况下都会先开口。出于礼貌扯点儿闲谈,聊聊天有啥关系呢,反正没看上你。礼貌是一个人的教养,更是分量。

还是教授先开口,说:“邢老师,你女儿女婿都挺能干的。”

邢叶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说:“你还是叫我邢叶吧。”

教授说:“好,那你就叫我老高。高文漠,文化的文,沙漠的漠。”

教授的脸上带着谄媚、讨好和巴结的笑。邢叶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笑容。一个男人在陌生女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在她的心里是减分的。莫名其妙地,胆子蓦然间就大了,说:“文漠,文化的沙漠,寸草不生?都当教授了,怎么会呢。你这名字谁取的呀?”

教授听出了戏谑逗趣的意思,这个态度释放出来的信息是危险的,破坏性的,表明对方并不看好他。而他对于眼前这个女人,真有那么一点一见钟情的意思,希望进一步了解。他没有生气,收住了脸上多余的笑容,说:“我父亲取的。取名字那时候我还不是教授。”

这是老实话,邢叶就笑了。认真地看了对方一眼,心说,还行,还知道诚实比油滑更有分量,这个人看来不蠢。就想,别作!人家一个教授,为什么要谄媚讨好你呢,不就是对你有好感吗,有什么不可以。

人的心思真是奇妙,一句话可以毁掉好事,也可以拉近距离。双方的诚恳慢慢地开始爬到脸上,气氛一下子就不同了。开始相互寻问和介绍家庭基本情况,特别是子女和老伴过世的一些细节,态度是认真的。特别是老高,静静地看着邢老师,再不敢随便说话。

相亲这种场合,有时候你必须说话。无论是口红的牌子还是晚餐的癖好,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都可以做话题,但你要小心,几句话,一个人的分量就暴露在那儿了。而有的时候,谄媚不如装傻,口才反而干不过沉默。

互加微信存电话号码是需要互信的,邢叶答应了教授的要求。

既然彼此都有进一步发展的愿望,邢叶也不再遮掩,突然问:“高教授会做饭吗?”

“没做过。”老高说。

“那你这些年都在哪儿吃?”

“孩子家。”见邢叶没回应,又补充说,“两个孩子家轮流着吃。反正我在哪家吃饭都给钱。”老高这样说的时候表情是放松的、坦然的,是那种回答家常问题时的通常表情。

邢叶心里却开始打鼓,这个人跟她一样,也是个吃现成的货哩。这可怎么办呢,就不再开口,将眼光移向窗外,脸色也跟着凝重了。

邢老师的侧面比正面更优雅,主要是那鼻梁,小巧而笔直,末端的曲线一点儿不输老外,时髦的说法叫侧颜杀。高文漠没敢盯着看,看一眼低下头,看一眼又低下头。男人在美女面前的自轻自贱有时候真的让人无语。你看老高那个样,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坐在老师面前,都大学教授了,何必呢。不过人家都单身几年了,想有个合适的女人一起睡觉也正常,教授怎么了,美色面前,谁躲得过去。其实这几年,亲朋好友给他介绍的对象不止一个,都是眼缘不过关。

邢老师的眼神是忧郁的,不甚开心的,高文漠不会看不出来。只是不明白邢老师情绪变化的原因。老高有些诧异,他就说了一句没做过饭,邢老师干吗就不开心了呢。在他看来男人没做过饭挺正常的,没啥问题。

老高不知道,他觉得不是问题的问题在邢叶这里却是个大问题。这样说吧,邢叶之所以考虑再婚,其中最急迫的一条还不是孤独与失眠,而是一日三餐。两个人一起生活,必须要有一个会做饭,并愿意做饭。如果还是像现在这样上馆子、吃泡面,她又何必呢。

人民教师的脑子可不是吃素的,黄昏恋什么意思,就是命运之神请你吃晚餐。别看满桌子的七荤八素,真正对你口味的不多,要么根本没有。换一个男人睡觉容易,加上“合适”两个字就难。想找个真心疼你的,夸张一点说,寥若晨星。多数是抱团取暖,搭伙过日子,打发剩余的光阴。即使是搭伙过日子,也必须要有人会做饭并愿意做饭才行。

女人做饭在一般人眼里就是个本能的事儿,到她邢叶这儿却不是这么回事。小时候她家的饭一直都是爸爸做,厨房里爸爸哼着乐曲,仿佛做饭是一种享受,她和妈妈想帮忙都帮不上,总是被爸爸哄出来,说:去去去,看你的书去吧!上大学是吃食堂,结婚后是大杨做。成传统了,连杨小岭都不会做饭,幸好遇上程大庆,什么都依着她。

“不会是吧?不会做你也得给我学,要不喝西北风呀?”杨小岭对程大庆说。

“那你咋不学呢?”程大庆说。

“我?传统。不瞒你说,我姥姥、我妈,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没一个会做饭的。你愿意学,乐意做你就做,不愿意拉倒。”

杨小岭从小让她爹惯坏了,说一不二,一个星期不理程大庆,吓得程大庆屁颠屁颠跑到家里告饶,生怕把結婚的事给弄黄了。

程大庆来自偏远的农村,能傍上杨小岭这种家庭的姑娘,就是祖坟头冒青烟的事,想不依杨小岭都难。

其实邢叶也不是说完全不会做饭,关键在于内心里排斥这个事。不愿做,不想做。你说下一碗面也是做饭,炒两个鸡蛋也是做饭,真有那么难吗。事实上大杨殁了之后她就常常这么干。偏偏她又是个挑食的主,自己不会做不愿意做,却又想吃香的喝辣的,麻烦就大了。也曾尝试着自己弄,也做出来了,关键是味道不行,别说比爸爸了,比大杨都差了不是一点点。大杨做回锅肉的时候她不止一次看着他做。其中一个环节是用一根筷子插一下肉皮,“回锅肉,九成熟。”大杨说:“你不能完全煮熟了,因为还要回锅,还要把多余的油炒出来,肉蜷缩起来了才行,这叫‘灯盏窝’,懂吗?”

看者容易做者难,那一天,她用筷子插肉皮的时候不知力道不对还是方向不对,一下子把那小铝锅给插翻了,煤气灶轰的一声,那场面现在想起来都惊心动魄。

这个事她认真想过,如果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求填饱肚子,做饭真的不难。要命的是说不清什么时候,突然就想吃一口凉拌鸡,或者四喜圆子、小狮子头之类的东西。吃不上就会不爽,就会烦躁,毫无来由地发脾气。都说老年人要保持心情愉快才能长寿,一日三餐忤在那儿,每一顿都躲不过去,每一顿都不是你想吃的,你愉快得了吗?

学着做当然可以,只是太麻烦了,你得有那个耐性。比如你想吃狮子头,得先备料,上农贸市场去买肉,绞肉馅,买各种作料。回到家洗、切、蒸、炸、烩,缺一不可。每一步都得用心,任何一道工序弄坏了都不行。等全弄好了,已经心力俱疲,勉强吃几口,放到第二天又成了垃圾食品,你还有心思弄第二次吗?

一个人的伙食真的不好弄。如果这个时候有个男人让你不动手就能美美地吃上一口,那多妙呀。大杨在世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这样深的体验。现在这个高文漠,跟她一样,两个吃现成的货在一起过日子绝对是个问题。下馆子、叫外卖、吃泡面不是不行,但长年累月肯定不行。

教授退休金肯定不少,但再多也是人家的。真在一起了你可以要求他出一笔生活费,却没理由要求人家把退休金交给你。而且你不做饭不管生活,问人家要钱,有理由吗,你伸得出手吗。说到底她要真嫁给这个高文漠,收获的就只是一个虚无的面子。

老高似乎没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说:“这很重要吗?”

邢叶仍没抬头,说:“当然。”略一停又说,“我不会做饭的!我们两个可能不太合适。”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邢叶就笑了。已经说了不合适,无所求了,可以从容一点了。

教授盯着邢叶的笑脸,竟发现了在这种年龄段的女人身上少有的娇媚。配上那一头大波浪的花白头发,就想,这个女人年轻时候的风韵,一定十分迷人。就说:“不会做,一起学着做不就行了吗。”

“不行。”邢叶说。“我要是愿意学早学会了。”

有好一阵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教授显然没想到这个事会有这样严重。几十年里他吃的饭都是老伴做的。在这一条上他跟面前的这个女人做了同道。就说:“没问题,这年头会不会做饭就不算个事。” 想了想又说,“做饭应该是很简单的。你怎么可能不会呢?”说完赶紧赔上一脸笑。

邢叶是在高教授离开之后的第二天收到“云淡风清”的微信的。

云淡风清:邢老师,我感觉你把会不会做饭这个事看得过分严重了。其实叫外卖都能解决的。

叶子:我们这儿没有外卖服务。

……

叶子:高教授,不好意思,我今天还有点事,改天聊,拜!

杨小岭的微信随后就到了。

小岭:妈妈,怎么样?

叶子:还是算了吧,这个人也是个吃现成的主,指望不上的,我可不想再吃泡面过日子!

小岭:这倒是个具体问题,我们这边也是程大庆在做,唉,都是拜你们邢家所赐!不过大庆原来也不会做,农村男孩子比城市男孩更不屑于进厨房的。停了一会儿又说,要是高教授真有心,也能跟大庆一样学着做,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你说呢?

叶子:还是算了吧。程大庆当年从农村出来,追你是攀高枝,为了达到目的他当然愿意学。这老头可是个教授,情况不一样。

小岭:还是不忙下结论,先处一段时间再说。

……

一连好几天,没有高教授的信息。邢叶本来是打定主意算了的,夜里却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禁不住又想,假如高教授真的如小岭说的那样,也不是不可以。小岭让她不忙下结论也许是对的。你不是认为黄昏恋是命运之神请你吃晚餐吗,现在碰上了合口味的了,好菜就在面前,再浪费时间就没了。不管从哪个角度说,高教授都称得上是一盘好菜。但这个时候她可不能主动联系。女人,到哪一步都得端着点,起码的矜持必不可少。这个时候她绝不能出击,无论你找什么理由,人家可是教授,还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你以为是老冯头哩,那么好糊弄。于是想,随便吧,姓高的若是真有心,一定还会再联系她的。

一连几天,邢叶夜里一反常态睡得很踏实。自己都感觉奇怪了。仔细一分析,还是因为高文漠。因为高文漠,她心里才会有所期待,而又不特别地指望它,有所谓也无所谓,这种心态下才有了这短暂的踏实。就想,其实结婚不结婚又怎么样呢,只要有一个这样的老头三天两头来往,联系着,暧昧着,睡眠和生活质量都能上一个台阶。

邢叶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接到高文漠的电话的。高文漠在电话里说:邢老师,我是高文漠。我准备明天到你那里来,有话和你商量。

邢叶正想说话,那头已经挂了。邢叶禁不住佩服起中国的老祖宗来,什么叫欲擒故纵,这就是。

高文漠来干啥,猜都不用猜。邢叶能猜到高文漠来干啥,却不知道高文漠这些天都干了些啥。事实上高文漠这些天辛苦了。六十多岁的老头,拿着一份菜谱,走访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饭馆酒楼。邢叶却不知道。菜谱上全是邢叶喜欢的美味佳肴,好几项都是她老公大杨生前的杰作。哪道菜哪家酒楼饭馆才有,在什么位置,坐哪一路车都摸得一清二楚。高文漠讲得眉飞色舞,邢叶越听越起疑,间谍是杨小岭,死丫头想促成這桩婚事哩。

高文漠突然正襟危坐,一字一顿地说:“邢叶,我也不想再隐瞒了,就直说了吧,你我都不再年轻,剩下的日子我想跟你一起互相搀扶着走下去。不知道你同不同意。”稍停,又接着说,“做饭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先买,然后学着做。”

“你不愿意学没关系,我学。我就不信做不出一顿你满意的饭菜来。”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邢叶也跟着笑了。

高文漠又问:“说吧,下午邢老师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邢叶不知道高文漠在镇上租了房子。正吃惊这人怎么来得这样快,大清早就把早餐送来了。这家伙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先买后做,将邢叶的一日三餐全包了。一开始邢叶很不习惯,甚至有些抗拒,毕竟接触的时间不长,彼此不是很熟悉。却架不住老高的死缠烂打,就想,老高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每天这么跑,也不容易,碍于面子,随他了。好吃不好吃都得吃,能吃多少算多少。甜酸苦辣乱七八糟,还不好意思说。惨的是那一根肠子,从上到下,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混乱痛苦的斗争。高文漠却越做越起劲,这是拿她的肠胃做试验田哩。

一晃两三个月过去了,老高在邢叶这儿频繁出入,街坊们都知道邢老师处对象了,还是个大学教授。虽说邢叶与老高只是同吃,并未同住,却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想。

南街口罗三娘不到五十岁,比邢叶年轻,孀居的年月却更长。从脸庞上看,这女人年轻时应该是有几分姿色的,却因为嘴碎且损,一直没有男人上前。三娘对老冯头有那么点意思,知道老冯头看她不起,没敢说穿。主观上却认为自己跟老冯头挺配,发现老冯头拼命向邢老师献殷勤,心里便有些不爽。就你老冯头那个样子,也想吃天鹅肉?

听说邢老师和一个大学退休教授同吃同住,老冯头愤怒了。不是因为邢老师,而是给他递话的罗三娘那种阴阳怪气的表情。老冯头罕见地一把薅住罗三娘的肩头,鼓起一双金鱼眼说:“再跟我说这些老子就赏你一拳头!”老冯头气鼓鼓地倒背着手走了,三娘望着老冯头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蔫老头平常脾气挺好的,今天是咋的了?”

邢叶突然有些焦虑,与高文漠的事不仅左邻右舍,小镇上知道的人也是越來越多,担心事情不成面子上挂不住。在邻居们的眼里,无论是文化、社会地位、经济条件,高教授没有哪一项配不上她邢叶。这桩婚事如果成了,邢叶是稳赚不赔。但邢叶不是这样看,就说文化吧,读书读到大学,就分系分专业了,高文漠是教授不假,但除了生物这一块,其他的知识并不比一个普通高中毕业生强。社会地位这个东西,你认为不得了它就不得了,你认为没啥不得了它就没啥不得了,你嫁个市长嫁个省长,就现在这个社会人心,你以为人家会高看你一眼?人家惹不起你躲得起,人家不求你承包工程不求你办事凭啥要在你面前低三下四的。嫁市长嫁省长尚且如此,教授算老几?

在邢叶看来,除了卫生习惯,嫁高文漠并不比嫁给老冯头强。反而老冯头的厨艺、力气,比高文漠更实在。

这个时候拿高文漠和老冯头做比较,很像当年在浦江边老北渡上小学的时候,自己头上的发卡明明比同伴们的漂亮,却感觉人家的更特别。小女人的心思有时候真是让人猜不透。跟大杨结了婚,却感觉同伴们的老公更智慧,不像大杨那样傻乎乎的,也就是能骗她吧。这时候拿高文漠来跟老冯头做比较,说明邢叶已经准备接受这个高老头了。

“别的我就懒得说了,单是卫生习惯这一条,与那样脏兮兮的老头睡在一张床上,你受得了吗?”杨小岭的话还在耳边。

确实受不了。这是一个死结,是她最终下不了决心要嫁给老冯头的关键。就像大杨每天早晨必须开一会儿窗,连睡觉也讲究睡眠质量,幻想老冯头的卫生习惯会改变到跟大杨和高教授一样,那一定是徒劳的。开始的时候肯定会有些改变,一旦结了婚,万一原形毕露,回到原点。那时候你再跟他离婚,一个脏兮兮的炊事员都不要的女人,这辈子还有出头之日吗。再说,她也不敢为了老冯头跟杨小岭闹翻,这死丫头就是她的命。

雨雪纷纷的深冬过去了,乍暖还寒的春天来了又走了。邢叶对于这桩婚姻的热情并没有随着夏天的到来转暖。高文漠那头急了。黄昏恋又不是小青年谈情说爱,行还是不行痛快一点。但高文漠没敢摊牌,他为这桩婚姻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不想功亏一篑。邢叶心里也开始发毛,高文漠的眼睛告诉她,老头渴望着跟她上床。邢叶的担心正好在这儿,都到这个份上了,上床还不容易?可做爱难呀。说到底,床上和谐与否才是她和老高这桩婚姻的终极考验。能不能顺利通过?一边是老头火辣辣的眼神,一边是做爱能否成功的担忧。这些说不出口而又能量巨大的因素让她惶惑。邢叶深知这种状况是短暂的,不可持续的。聪明男人的最大特点就是提得起放得下,一旦感觉事情无望了,马上就会转身的。高文漠不蠢,这一点她心里明白。

邢叶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四十九岁这一年绝经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事会对她的生活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跟大杨开始还勉强可以做,后来就感觉越来越困难。干涩,不顺畅不舒服就不想再做,慢慢就发展到排斥抗拒做这个事。大杨那头是理智与艰难并存,学医的人当然懂这个,对她不会有任何的埋怨。但大杨的克制是艰难的,影响休息的,看着大杨第二天早晨蔫头耷脑去上班的样子,都不知道是心痛还是心冷。问题的解决是她横下了一条心,放开了,她跟大杨是一体的,不管怎么做,只要能解决大杨的艰难她都愿意。看着大杨又高高兴兴出门的样子,她觉得值了。

炎夏来了,高文漠换上了齐膝的短西裤和背心,邢叶也换上了咖啡色的短款连衣裙。不脱不知道,一脱吓一跳。邢叶没想到脸上没几两肉的高文漠会有那样粗壮的胳膊和小腿。难怪他能一会儿县城一会儿省城满世界买食材,原来有这样一双腿。应该纠正一下,至少在跑路这一条上老高一点也不逊色于老冯头。男人的好身体就是女人的安全感,邢叶有点儿心动了。而换装后的邢叶,白皙的小腿和胳膊,不输年轻人的体型也让高文漠更加倾心,时不时地要偷瞄一眼。

考验的日子说来就来了,没有预兆,几杯红酒,一席情话,就那样了。事后邢叶分析这最后的一公里之所以被攻破,还是自己软了点。就不该让高文漠进卧室,抗拒也不够坚决。进卧室是因为高文漠醉了,从客厅的沙发上滚到地砖上,扶进卧室的时候邢叶感到了这个男人的沉重,却迷迷糊糊的,忘了走出这一步的严重性。女人的心软助长了男人的得寸进尺,邢叶真的有点醉了,连高文漠是怎样将她脱光的都不是特别清楚。只记得高文漠压在她身上说:“叶子,你真的,很美……叶子……”

后来的事就是高文漠独自在那儿折腾,邢叶怀疑这家伙根本没醉,装的。邢叶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儿可耻,禁不住收紧了身体。她不是软,而是半推半就。担心与高文漠的事黄了之后面子上挂不住,更为了遂杨小岭的愿,她得让事情成功。也就是说她与高文漠上床是自愿的,并不彻底的推拒只是一块遮羞布,心里巴不得高文漠做成功。但她收紧的身体帮了倒忙,给了她和高文漠一个响亮的耳光,愿望没干过现实,干涩像死敌一样阻止了高文漠的无耻。高文漠的忙活没有效果,几个月来的努力顷刻间统统归零。高文漠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样子沮丧而又无奈。邢叶反而坦然了,她已经给足了高文漠机会,也算是对他这段时间辛苦的一点回报,也了却了杨小岭的那一番苦心,老冯头跟高教授悬殊太大,做继父让她掉价。本来,如果邢叶能够像对待大杨那样,高文漠也许能成功,但她不能。跟大杨一个被窝里能做的事,跟高文漠就不能做,要不,她成啥人了。

高文漠仍然每天到邢叶这边来做饭,说话却少了。邢叶终于开口,说:“你就别再这样忙了,这个事我们两个都冷静下来考虑一段时间再说吧。”

高文漠说:“好。”

高文漠走了,邢叶想送他到车站,最终还是没去。她心里清楚,高文漠这一去,十有八九不会再来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高文漠没来。两个星期也过去了,高文漠来了一条微信:“叶子,你肯定也感觉到了,咱俩不太合适。”

叶子:“是的。”

云淡风轻:“注意身体,谢谢你!拜。”

叶子:“不客气。”

杨小岭来了,沙发上搀住母亲的一条胳膊问:“怎么了?”

邢叶:“不怎么。”

杨小岭:“不合适?”

邢叶:“不合适。”

杨小岭:“不合适就算了,有机会再找合适的。”

邢叶没吭声,眼睛看着先前挂大杨遗像的地方。杨小岭那么聪明有心,或者已经猜到了原因,不然不会这么问。但杨小岭再聪明再有心,也未必能猜到人家高教授最急迫、最在乎的其实是床上那点事。与她母亲急于解决一日三餐的想法根本不同,但一个女人再有风韵,大自然的规律同样在劫难逃,对谁都不会网开一面。高文漠教了一辈子生物,枉费了。

杨小岭偏着脑袋,盯着母亲的眼睑,没有看出落寞和忧伤,说明她母亲对这个结果是有思想准备的,突然偎在邢叶怀里,说:“邢老师,我发觉你现在心挺大的,我都有点崇拜你了。”

杨小岭下楼梯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邢叶屏气凝神,就想这声音在耳朵里多留一会儿,却没有了,加一只手放在耳朵边上也无济于事。小岭的家不在“邢老师”这儿,在省城,在她儿子小君和丈夫程大庆那里。邢叶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杨小岭说过不止一次,让她搬到省城去跟他们一起住,她没同意。一是对新的环境不熟悉,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小岭两口子要上班,小君要上学,家里仍然只有她一个人。更挠头的是她不喜欢女婿程大庆,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就不喜欢。现在如果让她表个态,她仍然不同意小岭嫁给程大庆。程大庆不傻,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给她记着哩。大杨过世,全家人第一次上坟,程大庆在大杨的坟头长跪不起,哭道:爸!你不可以死呀!不可以!

程大庆在厨房向大杨讨教厨艺,爸前爸后地叫着,每一声都像在对她示威。当初大杨只要吭一声,这桩婚事说不定就黄了,杨小岭再猛,也不敢跟她爹硬杠。那段时间邢叶同志没少跟大杨怄气,她特别看不惯的就是程大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别看这人是农村出来的,心可大着哩。什么叫眼里藏乾坤,大杨都服了。短短几年,已经爬到公司副总的位置上,程大庆官运越顺,邢叶越是担心小岭。

高文漠不会再来了。他们之间已经结束。不由自主地,邢叶又想起老冯头来。与高文漠交往的这些日子,她都把这个人给忘了。

邢叶坐在窗前,江风有一阵无一阵的,都是热风。这个季节里如果在外面跟老冯头坐一起,一定会选在上风头,老馮头不知道,他那双皮鞋里发出来的气味有多逼人。

对老冯头真正有点想法,是在县城公园里的一次邂逅。那是个夏日的中午,她从省城杨小岭家回来,省城的高速公路只到县城,到乡镇必须转车。因为郁闷了,而且时间还早,她突然改了主意。信马由缰地,就去了县城的公园。顺便到“老来顺”买了一份香菇烩圆子,她喜欢这一口,自己却不会做。她在这座县城里读过好几年的书,又喜欢吃香的,对这儿的好东西清楚得很。县城的餐饮虽然做得没有省城好,却比她住的江边小镇强。她给这道菜取名小狮子头,与普通圆子汤不同的就是烩烧之前先入锅炸一遍。大杨做这道菜就是偷师于这家馆子。慢慢悠悠来到公园大门口,看了一眼招牌定了定神,便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往上攀登。这家公园是最近几年才搞起来的,半坡和山顶都有供游人歇息的凉亭,移栽了大量的常绿乔木,绿树成荫而且清静,正适合她的心境。

她的郁闷,其实就因为女婿程大庆的一句话。程大庆说:以后我下班顺便就把小君接回来,你就不用管了。不知道是她多心呢还是程大庆真有让她离开的想法。程大庆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既没有称呼,也没有正眼看她。孩子以后也不用她接了,就是说她待在这个家里已经是多余的了,如果她还不走,那就是不知趣了。

她心里明白,程大庆一直对当初她阻止杨小岭跟他结婚有怨恨。当初一听说杨小岭找了个农村来的男朋友,她一下子就炸了。觉得两人从小生活环境不同,生活习惯差异大,农村父母需要供养,这怎么行呢。见到程大庆本人,她更不同意了。一口黄牙说明卫生习惯不好,贼溜躲闪的眼神说明内心不坦诚。跟这种人结婚,如果他一直没有出息,日子会非常艰难。如果有出息,这种农村出来混好了的人往往心比天高,就担心结婚之后又离婚。一旦离婚,孩子不管跟谁对孩子都是一种伤害。就希望大杨站在自己一边,阻止这桩婚事。大杨却一直不吭声,逼急了的表态是:“算了吧,你没见小岭那个样子,八成都有那些事了。”

她一听就火了,说:“你胡说!”大杨没理她,起身走了。就因为大杨这一句话,让她彻底哑火,毕竟人家是医生哩。

仍然心有不甘,就奇怪杨小岭这么聪明漂亮的姑娘,怎么会看上程大庆呢?奇怪的事情不止一件,这才几年哩,程大庆这家伙居然混到副总裁的位置上了。就感觉越来越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杨小岭这死丫头,怎么就知道程大庆会有出息呢。

程大庆这么露骨地撵她走,虽说让人气愤,却正好遂了她的心愿,她是早就不想待在他们这个家里了。当初要不是杨小岭死乞白赖,她才不会来哩。

杨小岭说:“你不想跟我们一起住,可以。但小君这么小,你当姥姥的是不是也该带他几天呀?感情要靠从小培养。”

她说:“不是请了保姆吗?”

杨小岭说:“怎么还不明白呢,你来了保姆照样请,不是让你来代替保姆,而是小君交到姥姥手里我们更放心,而且小君必须从小跟姥姥建立感情。”

一个声音突然说:“邢老师,你一个人呀?”

她抬起头,是老冯头。这个时候在这样的地方碰上老冯头,真是高兴。明明同在一个县里,却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老冯头一直在她面前傻站着,像个犯错的学生。老冯头的这个样子,让她感觉这个人挺厚道的,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心里踏实。

她看了看身边的长椅说,冯师傅你坐吧。老冯头坐下了,寒暄一阵之后看了看她手里提的东西。得知她跑这么远买这样一道菜带回去,就笑了,说:“这种菜都值得跑这样远带回去呀?”

她说:“你会做?”

老冯头一脸的不屑,说:“雕虫小技,分分钟的事。”这个话明显夸口了,分分钟怎么做得出来呢?但雕虫小技这几个字从老冯头这种人的嘴里蹦出来,她非但不讨厌,还认真看了老冯头一眼。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上作文课的时候她一直都是这样教导自己的学生的。老冯头的话让她有些意外,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欢喜,绝对的文盲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

进一步的接触是在参加一个旅游团活动时的不期而遇。大家在一起跳广场舞,她也跟着跳了。每当这个时候,总有一双眼睛满含深情地跟着她翩翩起舞。

场地边坐在一起,是她主动的。聊天的范围也大了,彼此的了解也更宽泛。到了晚上就想,人老了难免要生病的,病倒了的时候白天晚上躺在床上,小岭有家有孩子,还要工作,人家两口子可都是外企单位,你老是打扰她也不行。想完小岭想小君,想了小君想大杨,然后是老家上海老白渡。那些不知什么时候建起来的高楼大厦跟她已经没有关系。亲属里老一辈的死了,年轻的基本上没任何往来。她跟着父母到大西南建设大三线的时候还是学龄前儿童,老家的印象像天上的云,淡漠而又遥远。老冯头有厨艺,吃饭不是问题。老冯头的谦恭和健康,相处不是问题。老冯头拿的是跟她差不多的教工退休金,经济上不会有困难。障碍在文化和卫生习惯上,老冯头的文化应该是半文盲,改变的可能性很小。文化差异这个东西就看你怎么想,你要是觉得不得了那就不得了,你如果觉得没啥不得了那就没啥不得了,并不像现在年轻人说的那样非得“三观”一致。书法家启功先生,老伴不但沒有文化,连生育能力都没有,不也相亲相爱了几十年。

有这样的想法支撑,有意无意地,只要见面坐在一起,邢叶就会时不时扫一眼老冯头那双鞋。这人个子没有大杨那样高大,脚却不小,应该在四十三码左右,跟大杨差不多。鞋是常见的那种黑色牛皮爸爸鞋,没啥稀奇的地方。但邢叶发现第一次见到老冯头的时候他穿的就是这双鞋,几年过去了还是这双鞋,似乎从来都没有擦过,鞋带和鞋面的折皱里布满灰尘。虽然老冯头的衣裳裤子都穿得还算干净,但这双脏兮兮的“四季鞋”,让邢叶由外及里、从下到上想到了老冯头的袜子、内裤,到整个下三路的卫生。邢叶不敢想象,也没有勇气跟这样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真要那样,她的失眠一定会更严重。却又心有不甘,这年头像老冯头这样实在的男人不好找。就想,能不能通过她的努力,将这个男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弄得干干净净的呢?不敢肯定。因为不能肯定,她在老冯头面前的言谈举止始终严守分寸,绝不逾越。

就在她独自暗地里纠结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天杨小岭突然对她说:“你们学校那个冯师傅被电三轮撞了。”她愣了一下,说:“哦!老冯头伤得严重吗?”杨小岭慢条斯理地说:“严重不严重我也不清楚。我只问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如果你想去看看,我和大庆就不去了。如果你不准备去,我和大庆是肯定要去看一看的,毕竟人家帮助过我们。”

杨小岭突然口风一转,说:“对这个冯师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准备怎么办?”

她吃了一惊,杨小岭居然会这样问,一副看穿了她心思的样子。就说:“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事!”

杨小岭说:“有想法也没啥,只要你自己愿意就行。我只是想提醒你,冯师傅和程大庆可不一样,大庆接受过高等教育,人年轻,生活习惯可以随着潮流和环境改变。冯师傅一大把岁数的人了,你让他学文化已不可能,改变卫生习惯基本上没戏。那么,跟一个口腔卫生、个人卫生不讲究的人躺在一张床上,受得了受不了,你可要想清楚。”

没等她想清楚,杨小岭就快刀斩乱麻,将她与生物系退休教授见面的日期都定下了。毋庸讳言,她心里是倾向于教授的,不然不会答应见面。毕竟人家硬件摆在那儿,跟教授在一起安度晚年,比跟老冯头在一起要风光得多。

短暂的兴奋之后,邢叶忽而又蔫了,主要是心里不踏实。教授,这样好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比她年轻的。真跟教授在一起过上日子了,他会不会也跟睡意那东西一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逃走了,连个去向都不留给你。还有,在老冯头面前她是处于上风的,是踏在高枝儿上的,是俯视的。在教授面前位置完全颠倒了。更为严重的是,床上那点事怎么办,这个东西躲不过去。她都绝经这么多年了,还能和谐吗?如果不能,又会怎么样?

邢叶一边搓澡一边猜想,水汽弥漫中的镜面一片模糊。多元的兴奋点突然变成了单元的担忧,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去了。本来还想搂草打兔子,幻想教授也能像大杨那样,欢欢喜喜地在厨房里哼着曲儿,将一日三餐一并儿给她解决了。

事实上做完大杨的“七七”,邢叶已经从浑浑噩噩里逐渐清醒。不是想通了,是肚子里不对劲,从早晨到黄昏,再没人叫她吃饭。一期《中学语文教学》从头翻到尾,肚子仍然是空的。

大杨殁了,她还得继续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对付一日三餐。除了上馆子,就是买泡面。一买就是一箱,习惯不习惯,好吃不好吃顾不上,得有东西往肚子里面填。时间一长,人瘦得都走形了。这才想起往泡面里加一个卤蛋或者几片烧腊。小镇上没卖的,就上县城,一买就是两袋,左手提一袋,右手提一袋,冰箱里全是这两样东西的气味。这就是养尊处优的报应。

说多元的兴奋点,主要是这次相亲的联络者不是别人,而是她的亲生女儿。亲生女儿说媒,这就避免了母女间可能出现的不快。事实上大杨过世半年多到一年那段时间,是她再婚的黄金时期,给她介绍老伴的人不少。但大杨新逝,她哪里敢呢。其中顾虑最深的,就是担心杨小岭不高兴。就想,这些人怎么这样呀,为啥就不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一下,晚一点不行吗?你看农民种田,那田里的秧苗能不需要肥吗?但好歹你得等它返青呀。

一年多不到两年,她的返青期就过了,上肥的也全没影了,还被贴上个“眼高得很啦!”的标签。就剩下个老冯头深夜里时不时地在眼前晃悠。

邢叶去了好几个老冯头常去的地方,希望不期而遇。却没如愿。老冯头像从小镇上蒸发了一样。邢叶有些失落,信马由缰地在镇街上走,一双脚却将她带到了老冯头住的地方来了。老冯头的家不在县城,也不在镇上,而在离镇街不远的公路边。公路边东一间西一间的民房,邢叶只知道老冯头住在这一带,却不清楚准确位置,也不好意思问。实际上即使她知道老冯头的准确住处,也不可能找到他的家里去。既然与老冯头没有往婚姻方向升级的打算,她也不好去打扰人家。

已经走得很远了,就又转身往回走。都不知道几个来回了,脚步很沉很慢,老冯头和他的一双脚同时装在心里,抹都抹不去。卫生习惯这个东西你就说不清楚,要分什么人,有人觉得这绝对是个要命的事,比如有洁癖的。也有人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见水为净,洗洗不就得了,何必那么认真。洁癖本身就是一种病态,有本事你别食人间烟火。

她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只是由老冯头的皮鞋而想到里面的袜子,到内裤,到一身的体臭,跟这样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还亲密哩,干脆杀了她吧。在这件事情上杨小岭跟她算是同道,不同之处在于她认为老冯头的卫生习惯或许可以改变,衣着也可以改变。她如果让他改变,老冯头应该会听她的。杨小岭却认为断无可能。

大杨的忌日说到就到了,邢叶没想到会在渡口上碰到老冯头。刚下船,一抬头,惊一下,老冯头傻笑着站在她面前。那一刻她心里特别地高兴,就邀老冯头一起找个地方坐坐。老冯头却迟疑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邢叶有些诧异,说:“你有事?有事你就去吧,等有时间了再聊。”

老冯头没有动,嗫嚅着说:“邢老师,你要是方便的话,下星期请你到我那儿来吃个便饭。”

“吃便饭?”

“我要结婚了。”老冯头说。

“轰”的一声,邢叶感觉脑袋被人敲了一下。有些失措地一口气连说了幾个“好!”,逃一样走了。

回到家,邢叶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感觉让她身心俱疲。

“便饭”不可能去吃,礼金还是要送的,不管怎么说,人家在关键时刻曾经救助过她。

邢叶不知道,老冯头在和罗三娘在镇街口发生那一幕之后,回去就病倒了。他不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明白自己几斤几两,跟邢老师是断不可能的。他只是喜欢听邢老师说话,平白无故的,跟邢老师随便在哪儿坐一会,听她说说话,心里就高兴,让他感觉日子就这么过着挺有意思的。邢老师没了男人,他没了女人,坐在一起不用顾虑什么,因为不可能,所以不避讳,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向邢老师倾诉。特别欣喜的是邢老师竟然愿意听他倾诉,有时候还会给他一些开导和解说。

令他一想起来就禁不住有些兴奋的是邢老师还曾经送过他一个手机。那是在旅游团组织去的一个避暑山庄里,邢老师和他一起坐在观景台凉亭的长椅上,邢老师突然打开包拿出手机递到他面前说:这个手机你拿去用吧,你那种功能手机已经过时了。他有些受宠若惊,说:这怎么行呢?这样贵重的东西。而且我拿走了你用什么?邢老师说:拿着吧,我用我们家杨医生那个。

事实上邢老师跟教授好上了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但这有什么呢,邢老师一个人都好几年了,结婚很正常。罗三娘那样油腔滑调的,认为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才火了。事实上他根本不敢想。

罗三娘那点小心思他还看不出来?这女人想跟他好,但这绝无可能,他不喜欢这种女人,感觉罗三娘是看上了他那份可观的退休金。

其实他不是没考虑过,按说罗三娘这人长相也过得去,年轻时的姿色在脸上还留着痕迹,孀居后也无啥拖累,就一个姑娘在外地,轻易不回来。条件还是可以的,就是人太坏了,心术不正。

罗三娘说:“什么树上挂什么果,不管你在人家身上下多少工夫,天鹅肉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到嘴里的!”你说他受得了吗。

那天回到家他心里就一阵阵冷,还有一丝绝望。不是目的没有达到的那种绝望,邢老师跟他不是一棵树上的鸟儿,他不敢奢望什么。只是以后他心里有个啥事,都不方便找邢老师说了。邢老师也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毫无顾忌地跟他说话了。说起来他也不是找不到女人,他的硬件是身体健康,享受教工待遇,没有拖累。上门说媒的不止一次两次,都被他回绝了。有邢老师经常见个面,说说话,他忙结婚干吗呢,不就是那么回事。好的女人,像邢老师这样的他找不来,只要肯放低条件,那些拖儿带女的寡妇,很容易就可以找一个回来。他特别想听邢老师说话那声音,清脆,舒服。按说邢老师年龄也不小了,怎么还会有这样好听的声音、这样漂亮的容貌呢。更高兴的事情是邢老师家里有体力活的时候经常请他去帮忙。邢老师请他干活不是想省钱,邢老师不缺钱。邢老师要是缺钱就不会送他一个半新的手机,而且那是邢老师自己用的,邢老师一边抠手机里的卡一边说:“你到电信局去装一张卡就可以用了。”

既然邢老师已经有人了,自己就随便找个女人把婚结了吧。就怨自己,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为啥还想着邢老师?

可爱的老冯头,人生有那么多的情不自禁和身不由己,他有什么好怨自己的呢。

高文漠不来了。老冯头结婚了。杨小岭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邢叶坐在临江的窗边,孤独像一条蛇,在胸腔子里拱过来拱过去地啃噬心肺。有一点痛,更多的却是被啃噬后的空虚。江面上偶尔有一条船,多数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风,一阵阵地吹。

公墓本来在江对岸。墓碑都是统一的,隔远了认不出来。大杨的墓碑从上到下数是第六排,从左到右是第六个。六六大顺?见鬼!前年,新来的县领导带着一拨人来镇上视察,领导站在江边上,双手叉着腰,慢慢皱起了眉头。指点着江对岸的一片墓碑对镇长说:“我们办‘农家乐’什么东西最重要,当然是‘乐’最重要,客人花了钱,能买到一份乐趣,他就觉得值。如果是你,一抬头就看见这一片坟墓,你乐得起来吗。”就这样,公墓迁移到更远的山岔口那边去了。客人的眼睛爽了,却苦了清明时节的扫墓人,都是山路,再给你下一点雨,来回一趟累得下船的力气都没有了。

邂逅老冯头的那一刻,邢叶说不清楚自己为啥高兴,都忘了一路泥泞,忘了从公墓归来的疲惫了。就有些讨厌自己,老冯头结婚她凭什么失落,跟她有关系吗?

又回忆起跟高文漠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总结与高文漠做爱失败的原因。同样是男人,同样的一个她,为啥跟大杨在一起就行,跟高文漠就不行?原因应该出在尊严上。几十年的磨合,大杨已经是跟她捏在一起的两块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跟大杨在一起的亲密举动,就好比自己的左手摸自己的右手。跟大杨在一起,解决大杨的艰难她是倾其所有的,这是她的爱。跟大杨在一起能做的事跟高文漠断不可能做。她要敢做出来,那就不是她了。

搬走了那些煞风景的墓碑,对岸的山更青了。眼睛却看向了远远的山丫口。这一次她没弄清楚大杨的坟墓在第几行第几排,放活了眼睛搜寻,除了连绵不断的山峦,影影绰绰、星星点点的绿,就只剩下山峦之上,灰暗辽远的天空。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外孙小君挂在墙上的望远镜。好一番摆弄,禁不住一声“哇”!虽然模糊,却实实在在地看见了那一片星星点点的绿色里,藏着一排排整齐有序的白。要是天气再晴朗一点,望远镜还高档一点呢?邢叶决定马上到城里去,到卖望远镜的地方去。

望远镜里“杨万岭之墓”赫然在目。昔日里耳鬓厮磨,恩爱与追悔的情绪突然涌出,邢叶老师没把持住,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拭干了又流,拭干了又流。

日子在得过且过里平淡抑或幸福地往前走,望远镜里的风景成了一份寄托,成了邢叶日子里的一部分。清明节后的这一天,邢叶一个人又到大杨的坟头上来了,清明节刚与杨小岭一家三口上来过,怎么又想着一个人上来了呢,两个事,一是突然想从大杨的坟头看一眼自己家的房子,特别是每天早晨都要打开来交换一阵空气的那扇窗。另一个是望远镜里出现了新情况,大杨墓碑前突然被人新栽了两株柏树,将大杨墓碑上的字给遮挡了。这个发现让邢叶有些沮丧,这么小的地方种那么多树干吗呀,种那么密,有这个必要吗。关键是挡住了大杨的墓碑,心生厌烦。就想上来看一看。

望远镜里那一排排江边的房子已经年深月久,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算起来这些房子的年龄比她年轻不了几岁,“大三线建设”安置父亲那一拨上海支黔军工大军的东西,若不是不断地修修补补,只怕早都没影了,因为补偿等等事宜没有扯清,才得以保存下来。凭着窗帘的颜色,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自己家的房子。房子真小,窗更小,父母殁了,房子是她的。以后她殁了,是杨小岭的,杨小岭殁了是小君的。这就是独生子女的好处,没人跟你争抢。跟那些为了父母遗产闹得六亲不认,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家比较起来,还真省了不少心。

新的公墓绿化还远没有到位,唯独大杨墓碑前的那一排树挤得满满的。再一排排看过去,这些不是种在两个墓碑之间,而是机械地按一定距离一字排开来。本来完全可以种在两个墓碑之间,墓碑间的距离是同样的,同样可以保持整齐。为什么不这样干呢?想着就有一股无名火从胸腔子里往外冒。越看越生气,就照着大杨墓碑前的一株柏树狠狠踹了一脚,邢叶本来只是泄愤,不承想柏树却啪一声断了。邢叶吓一跳,赶紧伸手去扶。刚种上的小柏树看起来一人多高,实际上那主干也没多粗,又天生脆性,没想到的事就这样发生了。邢叶感觉挺不可思议的。她不是一个力气大的人,就那样一脚,怎么就断了呢?但邢叶分明忽略了一个事实,她虽然没多大力气,心里却有气,气力,有气就有力,你以为老祖宗造字是随意闹着玩的。邢叶看着躺在地上的小柏树,心里又一阵阵发烦,怎么就这样不顺呢。赔钱肯定是少不了,突然站起来,照着大杨墓碑前的另一株柏树又是一脚,却没断,这不是故意跟她过不去吗,反正是赔钱,又狠狠地补了一脚,啪一声,树遂人愿,断了。这一次邢叶没伸手去扶。抓起来就往下扔,一个声音突然吼道:“你干啥呀!”邢叶没回答,抓起另一株又往下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她这边响过来,邢叶知道,她闯祸了。

……

杨小岭将邢叶从派出所领回来的路上轻轻问了一句:“妈,你脚有没有受伤?快蹲下脱开我看看。”

邢老师在公墓毁树进派出所的消息一下子就在小镇上传开了。这年头的人一般不爱管闲事,但邢老师这个事让大家都有些诧异。邢老师那样知书识礼的一个人,怎么会毁树呢?但邢老师被扭送到派出所去却是真的。也许是怕她尴尬,之后的几天里熟人们再见到邢老师的时候要么从脸上挤出一点笑就匆匆走开了,要么低头装没看见。大家对邢老师的看法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还是个老师哩,居然搞破坏!”

罗三娘说:“老师?算了吧,没见先前那老头,说是个教授,谁知道啥人,不明不白的一起住了这么久。”

……

大杨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提出搬到城里去住,上下班方便一点。邢叶都没同意,就喜欢这江边风景。现在却巴不得早一点离开。房子可以卖掉,一时卖不掉可以出租。到省城去,到杨小岭家附近去。最大的麻烦是大杨的坟墓,但再麻烦也要迁走,她不会让大杨一个人待在这里。这个事她还没跟杨小岭商量,她得自己去相关部门咨询,迁往省城的公墓需要办哪些手续,在什么地方办理。

心烦意乱的日子里,邢叶突然感觉这人活在世上好乱好复杂。有时候觉得挺有意思,有时候又觉得挺没有意思。比如大楊,活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就殁了。这年头车祸跟转基因食品一样,你想躲都不一定躲得开,车祸在明处,转基因食品在暗处,在畜禽的饲料里,能否逃脱全看你的命。大杨命不够硬,但大杨的死亡形式无疑是千千万万种死亡形式里最美妙的一类。这么说吧,众多的死亡方式里,有一类特像男女间的马拉松恋情,断开舍不得,继续又痛苦。大杨死前没有先兆,没有先兆就没有死前的痛苦与恐惧。大杨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死之前一肚子的美酒佳肴,轻飘飘醉醺醺的,现实版的仙逝。从这个角度上讲,大杨死得洒脱,也可以说是一种幸福。她这样想并不是要推卸自己的责任。

邢叶清理了一下思路,第一件迁坟,第二是到杨小岭家附近去买一套房,新房二手房都可以。一个人住的房子,五六十平米就行。然后是装修、搬家。

一大早,邢叶就出发了。她不愿意向任何人打听,包括杨小岭。第一站,市政府的丧葬管理部门。班车是一天到晚都有的,邢叶走在去车站的路上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老冯头、高文漠、派出所、罗三娘……就要跟这一切说拜拜了。没有人知道她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她受到的震动是前所未有的,个人尊严,难道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吗?她必须远离这里的一切。

和老冯头一起去的那个休闲山庄里,老冯头向她卖弄厨艺,说:“其实吧,这山珍海味,盐才是头味。食材再好,厨艺再好,没有盐,或者用盐的功夫不到家,全完蛋。”

记得那天老冯头说这个话的时候她很认真地看了老冯头一眼,都看得老冯头不好意思了。好一阵才说:“邢老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一阵老冯头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说:“邢老师,你没有不舒服吧?”

听了这个话她才回过神来,闹了半天人家在问她话哩。邢叶觉得老冯头的话没有错,山珍海味,盐才是头味。那么人生百味,啥是头味?

邢叶想清楚了,再婚与否,随缘就好。不会放下自尊屈就任何人,决不降低标准迁就任何人。

邢叶突然感觉脚下轻快起来,衣襟也一飘又一飘,落叶在人行道上你追我赶往前撵,不是说秋风扫落叶吗,这才四月哩。

【吴金生,贵州人,有小说、评论发表于《山花》《青年作家》《贵州作家》《今日文坛》等刊。】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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