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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小姨

2022-04-19 10:46:48公文范文
姜继先中风母亲走完人生苦旅,因病亡故,我却阻止火化;母亲尸骨未寒,而我却匪夷所思要出趟远门,让很多人

姜继先

中风

母亲走完人生苦旅,因病亡故,我却阻止火化;
母亲尸骨未寒,而我却匪夷所思要出趟远门,让很多人难以理解。

2000年5月的一个傍晚,我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夜市上喝啤酒,正喝得起劲时,手机突然响起,我按下接听键,姐姐的吼叫声随即扬起,像一股旋风,你现在在哪?妈妈中风了,送到了医院。你赶快到医院来。要快,分秒必争,听见了没有?

姐姐作为基层公务员,一个街道的老书记,向來说话都干净利索,斩钉截铁,带着命令的口吻。姐姐电话报告的消息,让我心中一惊,手中的啤酒杯失手落在桌上,酒液四溅。朋友如同面临引爆的炸弹,起身四下躲避。我顾不得向他们说明情况,更没有心思回应他们的埋怨,小跑着到夜市边,跨上新买的一辆阿斯顿,向医院飞驰而去。

母亲平常看病的医院,离姐姐家不远,姐姐没有给我说是哪家医院,我的方向与目标却是明确的。凭着高超的摩托车驾驶技术,借着酒劲,我把阿斯顿开得如同雄鹰翱翔一般,机敏地在各种车辆间穿行,畅通无阻,只花了不足二十分钟的时间就赶到了医院。把车停好,我疾步向急救室奔去,远远地看到姐姐以手当扇,不停地在脸前扇着,在急救室前徘徊着,焦躁不安。

我快步冲到姐姐面前,问,咋回事?咋就中风了呢?

姐姐依旧用手在脸前扇着,不知是不是出于自责,有一下打在了面颊上,随着一声脆响传出,把嘴咧开,想哭。也是怨我,我要是不让她去参加就好了。

姐姐所说的参加,是指她带着母亲参加了一场聚餐。

姐姐当书记多年,雷厉风行,办事果断,在街道居民中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居民遇到啥事,都喜欢向她反映,求她解决。如果有啥好事,也都会让她一同分享。前几天,街道的一户居民家中来了一个亲戚,是当年被招到新疆的女兵。“女兵”这次回来探亲,开始多方打听,联系她少年时期的伙伴。这天,“女兵”决定把联系到的少年朋友叫在一些聚一聚,吃顿饭,叙叙旧。兴许是为了壮声势,“女兵”的亲戚邀请姐姐参加,想让姐姐去撑掌门面。姐姐出门时,母亲问她干啥去,姐姐如实相告。母亲听说从新疆回来了一个当年的女兵,立即就激动起来,像是一只丢掉了幼仔的老猫,急切地叫住姐姐,让她在聚餐时,一定要打听打听小姨的下落。母亲的要求让姐姐感到十分为难,她说她和那个“女兵”并不熟识,自己也没见过小姨,连模样都向人家说不清楚,如何打听?母亲见姐姐畏难,大为不快,唠唠叨叨地表示不满。姐姐不想耽搁时间,也被母亲唠叨烦了,当即作出一个决定,带着母亲一同去参加聚餐。姐姐的决定,并没有让母亲高兴,母亲反倒犹豫起来,我一个土埋半截的老太婆,参加人家的聚餐,合适吗?

姐姐说,有啥不合适的。也许是母亲打探小姨过于心切,没有仔细掂量,就随姐姐出了门。到了现场,“女兵”和她的一干少年伙伴对母亲的到来,没有表示拒绝,但也缺乏应有的热情,母亲便不敢多言,静静地坐在姐姐身边。

这位当年的“女兵”,是女宾男相,大方脸,厚嘴唇,细眼塌鼻,说来也怪,如此长相,却不显丑,反倒露出几分勃勃英气。席间,大家相互客气,母亲听了出来,这顿饭是由“女兵”张罗的,钱由她出。知悉这个情况,母亲悄声对姐姐说,“女兵”不远万里回到老家,还让人家掏腰包,不在情理之中。在男白女红推杯换盏之中,姐姐和母亲了解到,“女兵”并不简单,她说她是一九九五年退的休,退休前在新疆兵团某师当副政委,是个厅级干部。虽然退休了但影响还在,请少年伙伴们吃顿饭,小菜一碟。

可以肯定地说,母亲是听了“女兵”官至厅级时,才开始激动的。她一定想起了很多往事,想到小姨肯定是和眼前的“女兵”一同被招走的,人家都是厅级了,可小姨自从离家后就杳无音信,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开始多嘴插话,问“女兵”是不是当年的女兵都有她这样的前程。“女兵”看了母亲一眼,犹豫了一下,说当年去新疆的女兵,能当上她这么大干部的,是凤毛麟角,十之七八都是一般的职工,种了一辈子地。能平平安安种一辈子地,还算好的,有不少当年的女兵,因为各不相同的原因,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埋骨大漠。

“女兵”的这番话,深深地刺激了母亲。她展开联想——几十年过去了,小姨音讯全无,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要不然,她怎么不和家里联系呢?尽管这种猜测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还是让母亲急火攻心,随即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姐姐说,当时,她正起身去给“女兵”敬酒,歪头看了一眼母亲,眼见着母亲突然向后仰去,连同椅子一起,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姐姐赶紧去搀扶母亲,看到母亲口吐白沫,手脚痉挛……

姐姐说完,终于哭出了声,都怨我,我要是不让她去参加就好了。

这时,我心里升起一股仇恨来,随口骂了一句,这个灾星……

灾星

我的咒骂所攻击的对象,是隐藏起来的,但也指向明确,那就是我的小姨。

我小姨名叫禚玉树。禚玉树对于我们家来说,就是一颗悬在头顶的星星,闪光明亮。但与幸运无关,而是灾星、丧门星、扫帚星之类。

作为晚辈,我这样骂她,大为不敬。但我咒骂与不敬是有原因的。当年,自从她擅自做主,跑到新疆去,我们家就像是一个陈年老瓮,被摔出了一个夸张的裂纹,再也没有修补好。所有的人都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对她进行无尽的思念和牵挂,为她担心,为她忧愁,甚至于我的另外几个亲人,或直接或间接因她而亡。

要说我外公的死亡全是因为小姨,多少有点冤枉她。当年,小姨离家,远走新疆,让我外公脸面和尊严尽失,神情沮丧,整日里闷闷不乐。外公心中郁闷,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吃不香,睡不稳,为身子垮掉埋下了伏笔。外婆打比方说,自从小姨去了新疆,外公就像一个水萝卜,表面上看还青绿青绿的,但内心里已经糠了,为过早地离开人世埋下了伏笔。现在想来,说的更为确切一点,真正给外公以致命打击的,是他的家产被瓜分了,先是乡下的二百多亩地划属了别人,随后的公私合营,他的一个米面加工作坊和绸缎庄也全都姓了公,他从富甲一方,转眼间变成了穷光蛋,心中不甘,一口气窝在心中,从此一病不起,维持了两年多时间,便驾鹤西去。外公一息尚存时,心里依旧不清静,还在惦念着我小姨,把一家人叫到身边,嘱咐说,不论多难,一定要打听到我小姨的下落,若有可能,就把她找回来。

外公的临终嘱托,是我们家所有人的共同心愿,特别是我的外婆,更是把这一条看得比天都大,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一直寻找着时机。所以,在一九七五年,我父亲被“解放”后,外婆又把寻找小姨的事重新提起。那个时候,外婆已经老迈,固执跟她的年岁一样,十分坚韧,逼迫父亲前往新疆去找小姨。父亲在外婆的逼迫下,踏上了去新疆寻找小姨之路。那一年,我已二十一岁,是一家国营照相馆的灯光师,我记得十分清楚,父亲离家时是农历八月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桂花香气。不曾想,父亲离家后也跟禚玉树一样,不但没有返回,也音讯全无,直到今日,依然生死不明。

当年,父亲离家一个月后,还不见回来,全家人又开始为父亲的命运担忧。从那时起,母亲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冒出一股无名火气,认为父亲的失踪,全都是外婆造成的,便失去了往日的娴静孝顺,老是拿外婆出气。女儿的忤逆不敬,外婆给予了理解,她安之若素,坚定地认为父亲会回来的,所以,女儿向她撒气时,总是劝说女儿不用着急,一个大男人,还当过那么多年的兵,咋可能会出事,等等,再等等,一定会回来的。

而外婆的断言过于轻飘,如一段难以整理的虚浮梦境,无法落到实处。直到半年后,还不见父亲回来,外婆才开始悲伤,总是用泪水进行自责,由此想起了拜菩萨。可是,那时无处去请菩萨,她常常就跪在院中,向天空拜,以心中默念菩萨的法号和“阿弥陀佛”,来表明自己的虔诚。求告菩萨保佑她的女婿平安无事,早日归来,祈愿菩萨饶恕她的罪过。

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外婆的脑子出了问题,姐姐和我都小心翼翼关照着她,只有母亲不依不饶,依旧对她进行无情的攻击。又过了半年,有一天,外婆也毫无前兆地失踪了。我们全家人在整个城市四处寻找,整整找了一个星期,也没能找到外婆,母亲才意识到,此前对待外婆的态度过于生硬刻薄,大失情理和人伦,后悔不迭。正当我们全家人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从外婆的老家传来讯息,说外婆回了老家。事不宜迟,母亲带上我,赶回了外婆的老家宁城,找到了我的外婆。

人虽然找到了,但已不是活着的人。外婆变成了尸体。她死在了她家老屋后墙的墙角处。

外婆家的老屋,虽然已历尽了几十年风雨,看上去显得有些古旧,但那些青砖红瓦以及屋顶上生长着的蒿草,似乎还在述说着往日的气派。这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两个高大的石狮子,忠实地守卫在朱漆大门两旁,照壁由琉璃瓦封顶,嵌有兽饰,绘着富贵牡丹图案,正堂五间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在正堂的西面建有茅厕,东厢房的正南建有厨房,几株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蓊蓊郁郁,遮蔽住了大半个院子。此房产在早年间充公后,曾一度作为县财政所的办公地点,后改为县农机站的材料配件库房。为了保险安全起见,农机站把后院给封死了,也不知道外婆是怎样钻进去的。

外婆的尸体平静地躺在老屋的墻边,说明她死时并不痛苦。让人感到寒心的是,据说,有一群蚂蚁把外婆的身体当成了大路,排成两队在上面匆匆忙忙地爬行,在外婆的鼻孔、嘴巴和眼耳里进进出出。我和母亲见到她时,她的嘴唇、鼻翼以及眼角已被蚂蚁严重破坏。

女兵

这都是小姨禚玉树引发的结果,使得我外公、外婆和父亲遭遇不测,两人死亡,一人的生死悬而未决。现在又影响到了我的母亲,因此,我对小姨的憎恶又添了几分。

母亲中风后,完全瘫痪了,还影响了语言的表达,很多话已说不明白,许多时候,要理解母亲所说的话,大半需要猜测。母亲说话不清楚了,反而喜欢说话了,整日里支支吾吾,唠叨个不停。对于母亲的表达,我和姐姐经过反复聆听,仔细推敲,终于明白了个大概。她是在说,这许多年来,她的这个家庭总是动荡不安,充满苦难,她的亲人都相继离她而去,而现在,她又中风瘫痪,没有几天活头了。虽然如此,但她的父亲我外公的临终嘱托,她并没有忘怀,她要求我和姐姐,必须担起一个重大责任,找到小姨禚玉树,让她回家来,要不然,她就连知道禚玉树下落的机会都没有了,将会死不瞑目。

这个悬置了近五十年的事,想一下子有个结果,谈何容易。但这是母亲的要求,不能不认真对待,不得已,我和姐姐开始梳理发生在小姨禚玉树身上的事情。

发生在小姨禚玉树的事情,外婆和母亲都记忆深刻,曾不断地向我和姐姐述说过。

1950年2月15日,农历腊月二十九,一大早,在湖南省宁城,我外婆就带领着我小姨禚玉树忙活起来了,择菜、洗鱼、切肉、淘米、和面,为午饭做着准备,等待着两位贵客的临门。其实,来人并非什么贵客,更不是外人,而是外公外婆的长女禚玉竹以及女婿,也就是我的母亲和父亲。一家人,还搞得如此隆重,是因为我母亲多年没有回家了,全家人想她想得过于猛烈。盼着我母亲的归来,心情最急切的当属小姨禚玉树。我母亲离家时,禚玉树还小,不应当对我母亲有多大依恋,她盼望我母亲早点回来,是出于一种羡慕和神往。这种羡慕和神往并非与生俱来,也不是单单羡慕我母亲。禚玉树羡慕的是女军人。宁城解放时,有一段时间城里住过部队,每当禚玉树看到女兵们个个英姿飒爽,威风八面,她就会想起她的大姐。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就有了一个心愿,要是能像她大姐一样,也能当个女兵,该有多好。

对于我母亲和父亲回家,只有我的外公禚景葆没有显露出激动,在我外婆和小姨禚玉树忙碌时,他一直在书房内,反复研习几个字: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

我外公在乡下拥有良田二百余亩,城里还开着两处买卖。外公生有三个女儿,分别取名玉竹、玉梅、玉树。禚家虽是大户,外公却开明,不满蒋家王朝统治,同情共产党,多少年来,外公明里暗里资助过共产党的军队。特别是在新四军困难时期,有一些钱粮,就是宁城禚家提供的。外公虽开明,但不倾向哪党哪派、哪主义哪主张。所以,我母亲当年在长沙上学时,来信说要去投奔延安,遭到了外公的坚决反对。为阻止我母亲的行动,外公还连夜赶到长沙,去见我母亲。可就在外公赶到长沙的前两个钟头,母亲已和几名同学踏上了去革命圣地的道路。就像收割时节遭阴雨,越怕哪样越来哪样。我母亲的出走,让外公十分痛心。旧病未愈,又添新患。后来,外公的二女儿禚玉梅,也学我母亲,同样是来了个不辞而别,去了大别山,投奔刘邓大军。再后来,我母亲捎信回家,说她在革命队伍中成长很快,学习工作一切都好,外公听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而我二姨禚玉梅一直没有消息,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外公外婆才得知,禚玉梅在淮海战役中,作为战地护士,被一块炮弹皮正中额头,光荣牺牲。

我母亲和父亲回到家时,已到了晌午头上,一家人亲热了一会儿,擦干激动的泪水,菜就端上了桌,开始吃饭。动筷前,我父亲为外公、外婆和禚玉树送上礼物。除了礼物,还有小吃,都用报纸包着,一样样摆上了桌。报纸是新出版的《新湖南报》,上面的几篇文章吸引住了禚玉树,边吃饭边看报纸。禚玉树一边吃饭一边看报,在外公看来,是不懂礼数的表现,训了她两句。挨了训,禚玉树使起小性子,饭也不吃了,抓起报纸离开了桌子,说去丢弃废报纸,其实是去找禚玉村去了。

禚玉村是小姨禚玉树的堂姐。禚玉树来到禚玉村家,递上报纸让禚玉村看。禚玉村没有看出蹊跷来,她就指给禚玉村看一个启事和两篇文章。启事是新疆招收女兵的广告,两篇文章的篇名是《天山南北片片绿洲》《青年同志们到新疆去!》。禚玉村看了启事和文章,心有所悟,问禚玉树是不是想去新疆当兵。她点头称是,问禚玉村想不想去,说要是想去,就搭伙一起去。一开始,禚玉村犹豫不定,但没有经受住禚玉树的鼓动,在“破五”那天,瞒着爹妈,去了长沙,找到了那个偏僻的营盘街,找到了38号门牌。

进了院子,禚玉树、禚玉村挤上前,向部队招聘团询问情况。接待她们的是一个女兵。刚把想法说了,女兵开始向她们问话。姓氏名谁,家住何方,芳龄几何,文化程度,家中还有啥人,出来当兵父母是否同意等等,问得很仔细。禚玉村不吱声,禚玉树一一作答,该直说的直说,该扯谎的扯谎。听了她的话,女兵说,原则上是不收学生的,让她们把学历证明拿出来看看。

禚玉村要拿学历证书,却被禚玉树一把拉走了。两人出了院子,禚玉村不解,问她是不是后悔了。禚玉树说她才不后悔呢,只是她还没有毕业,没有学历证明。听了禚玉树的话,禚玉村才省悟,她比自己小两岁呢,其实禚玉树还没有成人。禚玉村想到这些,说,你去不成,我也不去了,咱们还是回家吧。爹媽肯定急坏了。

禚玉树说,谁说我不去了。禚玉村说,人家不是说了吗?不收学生。她没话说了,停了一会儿,才开口,玉村姐,让我看看你的证书。禚玉村把证书拿了出来。不是一本,是两本。一本是毕业证书,一本是肄业证书。她接过一看,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就像乌云散去突发的阳光,鲜亮耀眼。禚玉村问,笑啥笑。禚玉树不答话,拉着禚玉村就走。禚玉村问,你这是要到哪去?禚玉树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们来到了一个邮局前。邮局前坐着两个为人代写书信的人。禚玉树来到那个年长的人面前,才对禚玉村说,把你肄业证改成我的名字,咱俩不就都有证书了吗?禚玉村说,就你鬼,啥都敢想,啥都敢做。看来,你真是铁了心要当兵,去新疆。

“村”改成“树”,很简单。那位老者提起笔,顺手写来,就改成了。禚玉树接过一看,在“村”字中新添的“壴”字,除了墨迹新亮之外,在间架结构上和“村”字严丝合缝,露不出半点是做了假的。接过改好的证书,给老者付了笔润,禚玉树拉起禚玉村就走,再次来到营盘街。虽然费了一番周折,禚玉树、禚玉村还是成功报名,穿上了军装。和其他也穿了军装的姑娘们,集中在一起,等待着去新疆的日子。

在禚玉树要当兵去新疆的行动中,遇到的最大麻烦,不是来自于外公外婆,而是来自于也曾经偷跑出去的禚玉竹,我的母亲。我母亲和父亲找到禚玉树时,是在一个黄昏。一见面,我母亲就训斥起禚玉树来。训完禚玉树,又训禚玉村,告诉她们,这几天,家里人到处找她们,都快急疯了。禚玉树、禚玉村不吱声,我母亲接着说,都去收拾收拾,跟我走,明天回家去。听了我母亲的话,禚玉村要去收拾东西,被禚玉树拦住了,不要理她。转身对母亲说,我们的事你管不着。我母亲说,你是我的嫡亲妹妹,咋管不着?你的事,我还管定了。禚玉树说,管也白管,我不会回家的。我母亲说,玉梅不在了,我又在长沙工作,爹妈身边没人怎么能行,他们的年岁大了,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有许多新招女兵在听她们姐妹争吵,禚玉树不想让这种局面延续下去,就抢白我母亲,我这是跟你学的。当年,你走的时候,想过爹妈了吗?

你……我母亲无话可说了。

转眼,到了三月八日,新招女兵要出发了。当禚玉树准备上火车时,却四处张望着。那时,禚玉村已上了车,明白禚玉树的心思,她是盼着自己的亲人能来送送她。望了好久,禚玉树没有看到家中的任何人,却看到了禚玉村的父亲禚景煌。她看到禚景煌后,以为他是来送她和禚玉村的,迎了上去。禚景煌阴着脸,问她玉村在哪儿。她热情地把禚景煌带到车里。禚景煌上了车,把禚玉村从车上拉了下来。这时,她才知道情况有了变化,上前阻拦禚景煌,但没有阻拦住,禚景煌不由分说,拉着禚玉村就往出站口走。禚玉村走了两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木然,眼中闪着明亮的泪光……

笔谈

关于小姨禚玉树,我和姐姐就知道这么多,以此为结点,以后的一切都成了谜,无法猜解。

母亲命令我或姐姐去寻找小姨,让我们十分为难。姐姐说,她有一大家人,还要工作,无论如何是离不开的。我虽然是一个人,了无牵挂,但我同样有工作,不可能放弃工作跑到新疆去。最为主要的是,我从小就遭遇家庭不幸,长期被人轻视小看,导致我的性格冷僻,凡事都缺乏热情,加上一直以来,我憎恨着小姨,对于寻找她,更是挂不到心上。

我是1954年出生的。此前,母亲和父亲已从部队转业。一直在部队从事文艺工作的父母亲转业到地方被重新安排了工作,父亲到文工团当了书记,母亲成了文工团的演员。而那时,外公去世了,母亲把外婆接到了长沙,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没有从离开部队的失落中挣脱出来,外婆和母亲也没能从外公去世的悲痛中,以及小姨离家的事中缓过劲来,我家就像是被浓重的烟火熏烤了一样,闻起来总有一股刺鼻的怪味。是我的出生,扫去了笼罩在家中的阴云,父母亲儿女双全了,外婆添了个外孙,全家人天伦共享,家中终于有了笑声。谁知,这种景象就像是用质地糟糕的纸张印制的年画,一场穿堂风吹过,就被刮得稀烂。有一年,父亲带着几名创作员下乡体验生活,二十多天后返回长沙,像是遭到抢劫似的,总是闷闷不乐,母亲问他因为啥不高兴,他不予回答。不曾想,在随后的日子里,父亲默默地在做一件傻事,他不去为体验生活进行总结,也不安排创作事宜,而是给市委写一篇情况反映。他的这个情况反映,没能赢得赞赏,反而引来灾祸,半个月后的一天,有几个人来到文工团,把他从办公室里直接带走了。据说,他的情况反映历数了农村的种种不是,说照此下去,国将不国……他被定性为恶毒攻击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考虑到他参加革命多年,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才没有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而是开除党籍,划为右派,下放到三百公里外的农村监督劳动。十几年来,音信全无,直到1957年,才被“解放”。

我父亲的考虑不周甚至莽撞,导致我们家的处境每况愈下,由革命家庭一下子成了右派窝巢,我和姐姐的身份也随即转换,从干部子弟变成了小爬虫,如同从高耸在峰巅急速跌落到幽深谷底,外婆和母亲带领一家人艰难地生活着。像我们家的这个情况,应当说是掉入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当中,难见天日。说来也怪,以后几年,我们家的生活遭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特别是在上山下乡运动时,按规定,每个家庭只能留一个子女在身边,可我和姐姐却都摆脱了去农村的厄运,姐姐在街道上当了一名环卫工人,工作虽然不甚体面,但总算留在了城里,而我在1972年,进了国营照相馆做灯光师,令很多人羡慕不已。再后来,一家电视台招录灯光师,我喝了三两酒,壮着胆子前去应聘,我一通冷光、热光、底光、顶光、强光、弱光、前置灯、背景灯地神侃,唬住了在场的所有领导和老师,被顺利录用。而这个时候,我姐姐也因为工作突出,扔掉了扫帚,成了街道的一名小干部。

我一个“文化大革命”时期毕业的高中生,并没有学到多少文化,平日里还异常散漫,能到电视台工作,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在别人眼里,我的工作好,社会地位也不低,应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才对。恰恰相反,我并没有因为在电视台工作而交上好运,特别是在婚姻上,弄了一个半途而废。我是在结婚十年之后离的婚。后来,我一直在做着反思和检讨,我认为,我的婚姻不幸,可能是因为我过于贪玩导致的。有一段时间,我突然喜欢上了摩托车,就像是着了魔一样,为了能拥有一辆称心的摩托车,可以啥都不顾,我所有的工资,基本上都用在了买摩托车上了,车子换了一辆又一辆,而且越换越高档,在买第六辆摩托车时,钱不足,还向朋友伸手借了钱,因此,引起了老婆的强烈不满,两人的情感出现了裂缝,最终分了手。离婚时,我想把女儿留在身边,老婆不愿意,说我一个完全没有家庭责任的人,跟个流氓没什么两样,女儿跟我,只能是毁掉孩子。想想,她说的也在理,我就没有与她争,女儿判在了她的名下,我又成了一条光棍。

我作为堂堂传媒工作人员,一直打光棍心有不甘,离婚之后,我也不停地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女人,却屡遭失败,不论是别人介绍的,还是自己追撵的,接触几次之后,人家就跟我挥手拜拜,严重伤了自尊,于是除了散漫,我又变得放荡不羁起来,此后,再找女人并不思结婚成家,只剩了一项,图个快乐。在母亲中风之前,我又交了一个女人。这是一个离了婚的胖女人,四十岁上下的样子,生了个双下巴肥鼻头,下巴与鼻子的挤压,却没有影响到眼睛,眼睛却莫名的大而圆,炯炯有神,配上红润的面庞和明亮的印堂,看上去十分精神。我头一次和她见面,依据她红扑扑的脸肥嘟嘟的肉,给她起了个外号:红烧肉。这天,我没有事,在半下午时,把她约出来,直接带回家中。一进门,两人眼一对,就滚到了床上。我正忙活着,突然手机响了,我不想因电话坏了我的好事,不接,手机就锲而不舍地响个不停。实在是被手机吵烦了,顺手把手机从床头柜上拿起来,接通后,姐姐高声大嗓地问道,你在干啥呢?咋打了那么长时间,都不接?

一般来说,要是没有啥事,姐姐不会给我打电话。她打电话来,肯定要支使我去做什么事情。现在,有一个女人压在身下,我不想去做任何事情,就骗她说,在吃饭呢。

姐姐说,还不到饭点,吃什么饭?

我顺口答道,红烧肉。

我回答姐姐的话,让红烧肉恨也不是,笑也不是,扬起手,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捶打。她捶打我的声音让姐姐听到了,问,这是什么声音?我赶紧瞪圆了眼阻止红烧肉,对姐姐说,是哪啥……姐姐没容我解释,接着说,我不管是啥,你现在必须回来一趟,妈妈又闹开了。

母亲病倒后,瘫卧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好在姐姐家离她上班的街道办公室不远,她就在每天的上午与下午,挤出时间,回家一趟,照看一下母亲。这天,母亲一切正常,见没有异常情况,姐姐就准备再去上班。可母亲却死活不让姐姐离开,再次提出寻找小姨的事情。姐姐没有把握好态度,让母亲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便放声哭了起来,边擦泪水鼻涕边高声怒骂,尽管表达不清楚,还是坚持着骂声不断。姐姐哄了半天,也没有让母亲安静下来,便打电话让我过去。这也是姐姐的一个小伎俩,我一进门,她立即抽身就走,说是去上班。其实,那个时候,离下班时间,只差不到一个小时了,她的匆忙离去,就是要把母亲制造的麻烦甩给我。

姐姐走后,我赶紧把一条毛巾打濕,为母亲擦去泪水鼻涕,又哄了一会儿,母亲终于停止了哭闹,开始向我诉说。她说的话,我多半听不明白,看到我不得要领,不由得着急,便示意我去找笔找纸,那意思很明白,她要和我笔谈。我找到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交给了母亲,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母亲和我开始“纸上谈兵”。一开始,母亲还情绪稳定,书写的非常认真,要表达的意思明明白白。谁知写着写着,母亲的情绪失控,书写的也就不规范了,字变得潦草起来,给我的辨认造成了一定的困难。母亲越来越激动,以至于后来不能有效书写,有一阵子,还把头埋在双臂间,无声地哭了一会儿,才继续和我笔谈。受母亲情绪的影响,更为她书写的内容所感动,懒散成性的我,这时也动了真情,开始悲痛怛伤,泪流满面。姐姐和姐夫下班回家时,我和母亲都情绪失控,满卧室流动的都是悲愁的空气。母亲要把我们母子笔谈的内容向姐姐隐瞒,姐姐姐夫一回来,她立即就止住了泪水,并命我把卧室的门反锁上,不让姐姐、姐夫进来。大约又谈了半个小时,在从厨房里飘出米粥的香味时,我和母亲的笔谈宣告结束,最后,母亲嘱咐我,寻找工作刻不容缓,必须立即进行,要不然,她就不活了。

我饱含热泪,给母亲写道,妈,你放心,我马上开始行动。

冒芽

事也凑巧,当时,电视台正在策划一部名为《1950·湖南女兵》的大型纪录片,拍摄八千湘女上天山的事,正好需要一个灯光师,我提出申请,得到批准,于是,在2000年的8月,我随同摄制组飞往新疆。

在我想来,作为一个纪录片的灯光师,不会有太多的工作,我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投入到寻找小姨禚玉树的工作中。但我却想错了,摄制组导演放出话来,说这次一定要拍摄制作一部精品,工作起来非常认真,在室内采访,要求我在提供光线上必须做到完美无缺,所以在每次采访前,我都要进行认真准备,细心地调节光源,有的时候,为了达到最佳的效果,我还得对采访的房间进行改造,重新搭建采访背景,这还不算,就是室外拍摄,光线稍有不如意,导演还要让我拿着反光板或罩布,进行补光和减光,每天从鸡叫忙到鬼叫,没有闲的时候。尽管工作异常繁忙,我还是没忘使命,只要有机会,我就会不失时机地打听禚玉树的下落。纪录片的主题明确,所采访的对象都与当年湘女进疆的人有关,更多的就是当年的女兵。被采访的对象我一个也没有落下,全都对他们询问了一遍,认不认识一个从宁城来的禚玉树。令人失望的是,所有人面对我的问话,表现的都是一脸的茫然,回答的也都干脆利落,不认识、不知道、没听说过。

在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市拍摄采访完,紧接着,摄制组就前往南疆的各地州和新疆兵团各师局去拍摄。当地为摄制组派了一辆二十多座的面包车随同服务,司机是一个年届三十的男人。这人姓苏,名叫苏成祥,高鼻凹眼,浓眉卷发,长着浓重的络腮胡子。苏成祥是一个非常热心的人,驾驶技术也好,拉着我们在塔里木河、叶尔羌河、孔雀河流域奔驰。许多天过去后,摄制组又拍摄了许多资料,采访了许多当年的女兵,同在乌鲁木齐一样,工作之余,我不忘打听禚玉树,每到一个地方,我还会挤出时间,在当地的史志、劳资、宣传部门的人中间进行调查,寻找禚玉树。也同在乌鲁木齐一样,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心中想来,母亲交给的任务可能完不成了,于是,我的情绪一落千丈,陷入极度的沮丧当中。

我的沮丧让司机苏成祥准确地捕捉到了,或许是想让我快活起来,在一日傍晚,他非要拉着我去吃烤羊肉,我不想去,他就生拉硬扯,把我拉到了当地的一个夜市当中,在一个维吾尔族人的烤肉摊前坐了下来。这时,我惊奇地发现,他和摊主说话用的是维吾尔语,且说得十分流畅,连一点磕都不打。在等待烤肉时,我问他怎么会说维吾尔语?他笑笑说,他是南疆和田人,从小在维吾尔人居住区,当然会说了。

苏成祥家的事让我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便问他,他家在和田,咋在乌鲁木齐工作呢。他告诉我,他外公自从进到和田后,就再没有离开过,对大漠之外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晓。1991年,他高中毕业,在家待业。这个时候,他外公当年的一个战友当了大官,专门去看望他外公,大官在离开时,对他外公说,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只要能做到,尽可能地满足他外公。他外公说出了两个愿望,一是想去乌鲁木齐一趟,坐坐火车,再就是他有一个外孙,没有工作,看能不能照顾一下,安排个工作。大官听到他外公的话,心中大悲,他外公竟然不知道,迪化早就改称乌鲁木齐了,在很多人把坐飞机当成平常事时,还惦念着坐坐火车,一激动,当即就答应了他外公的要求。不久,他外公就被安排去了一趟乌鲁木齐,他的工作也落实了。大官本来想把他安排到机关工作,他知道自己学习不好,肚子里没装几个字,干不了机关工作,主动要求去开车,成了一个驾驶员。

关于他外公,苏成祥只是轻描淡写,却让我感到了惊奇,多少有些震撼。我心想,他外公是一名老兵,共和国的功臣,结果都是这样,可以推断出,我小姨禚玉树进疆后的遭际,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不然,她来疆后怎么就断然和家乡、家人失去了联系?由此,触动了我心中柔弱的情怀,本来对于寻找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大变,找到小姨的想法一下子又强烈起来。随后,我就把禚玉树的情况向苏成祥说了,告诉了他我郁闷的原因。苏成祥听了我的话后,把我好一阵埋怨,问我怎么不早说。他告诉我,他虽然是个司机,但人缘好,在自治区和兵团有很多朋友,有好多还是当官的,依照他的牌挡子(新疆土话:本事、能耐。还有好处的意思),这个事说不定他还真能帮上忙。

那个时候,苏成祥已就着羊肉串喝了两瓶啤酒,说出的话散发着淡淡的酒味,我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谁知,两天之后,他找到我,高兴地对我说,我小姨的事情有着落了,有一个当年的女兵,说认识一个叫禚玉树的人。

就像是被埋下多年一直没有动静的种子,突然发出了芽儿,对于苏成祥报告的消息,我将信将疑。

犯犟

从南疆拍摄采访结束,回到乌鲁木齐,导演提出停上几天,对所拍画面资料整理一下,做一些案头工作,然后再奔赴北疆各地。像我们摄像呀灯光呀,如果有兴趣,可以到一些景点去游玩。我没有游玩的兴致,第二天一大早,就联系苏成祥,让他把那个认识我小姨的当年女兵,约出来,我急于要知道小姨的一些情况。

苏成祥果然牌挡子很大,与那个当年女兵的约请很快敲定。他安排我和她在一个茶楼见面。我见到的这位当年的女兵,面庞清爽,满头黑发,一眼就能看出,头发不是焗染的,尽管脸上布有岁月的痕迹,但并不显老。老人见了我后,因为我的身份不明,她并没有表现出热情,首先对我进行了确认,当她一一询问了我的祖籍、姓氏、家庭关系,认定我是禚玉树的外甥无虞后,才向我讲述起来。

老人告诉我,她叫白秀丽,当年从长沙出发,她和我小姨同在一个车厢,面对面而坐。因为距离仅为咫尺,使得两人的关系迅速拉近,仅半天时间,她就和小姨变得无话不谈,亲如姐妹。白秀丽回忆说,当年进疆并非易事,她们这些新招的女兵,坐了火车坐汽车,越过高山走戈壁。在路上整整走了两个多月,来到了新疆的省城迪化。她记得,女兵们休整期间,常常有领导来看望女兵。领导来后,就会有女兵离开了她们这个集体,不知到哪儿去了。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后,便有议论传来了,说她们这些女兵,名义上是来当兵的,其实是为那些没有成家的老兵解决婚姻问题的,我小姨不信这些议论,还训斥议论的人,让人家不要胡说。小姨就是一员普通女兵,她的认知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议论不断地得到证实,好几名女兵被挑选,由组织安排嫁了人,其中就包括白秀丽。白秀丽说,当时,有一位姓常的领导看上了小姨,可是在这件事上,小姨认为自己受骗了,犯起犟,且十分固执,说什么都不答应。

白秀丽和我的交谈,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最后,她说她老头子在老年大学活动完,快回家了,她要回家做饭。她说的“老头子”就是当年的首长,我问她首长身体可健康,她答,什么首长哟,早就离休了,平头百姓一个,身体还算好,没有太大毛病。她只是给我讲了一些小姨刚进疆的事情,并没有为我解開小姨的谜,我赶紧问她,后来呢?

白秀丽说,对于小姨,她也就知道这些。不过,她在离去之前,还是给我指明了寻找的方向,她建议我可以到绿城子去一趟,找一个叫卓莲香的人。这个卓莲香离休前是绿城子医院的党委书记,在1990年的时候,她和卓莲香邂逅见过一面,曾经谈起过小姨。

我并不知道绿城子在什么地方,也没有条件自己独自前往,只好再求助苏成祥。苏成祥十分热情,因为摄制采访停了下来,他正好无事可干,便于第二天一早,拉着我去了绿城子。在路上,苏成祥告诉我,原来,绿城子就是一片戈壁滩,一点绿色都没有,更不是什么城。当年,兵团的一位领导决定开发这片戈壁滩,说要在这里建设一个城市。为这里取名绿城子,是人们的一个美好愿望,想着要把这里变成绿色的城。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戈壁滩早就变成了北疆的一个重镇,是兵团××师师部所在地,市区内林木覆盖率达百分之三十多,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几条主要街道,用苹果树进行绿化,秋天的时候,满城飘散着苹果的清香。城市春有花,夏有绿,秋有果,冬有青,现在叫它绿城子,已名副其实。

我们是在中午时候赶到绿城子的,找到卓莲香的家,并没费多大周折,但没有见到她本人,接待我们的是她的老伴。听到我们的来意后,卓莲香老伴长叹了一声,说,你们来晚了,她半年前去世了。这个情况让我感到沮丧,心中翻起浪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境,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侥幸,向老人打听起来,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名叫禚玉树的女兵,老人想了想说,早年曾听卓莲香说起这个人,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谈话的内容记不清了,不能为我提供任何禚玉树的信息。

绝情

听老人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我寻找小姨的工作,可能就此再次迷失方向,就像是掐架斗败的公鸡,我的情绪一下子失落下来。老人看出了我的心情,对我说,事情还没有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当年的女兵的去向有两种可能,要不就留在了绿城子。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因禚玉树和卓莲香相熟,这几十年来不可能不来往。要不就去了绿城子所辖的团场,因为人已到了绿城子,不可能到别的师去了。而绿城子下辖十多个农场,如果真是有心找她,可以到农场去打听,只是要走遍所有的农场,工作量太大,一时半会儿完不成。

摄制组休息了四天后,工作继续开展,我们一行又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北疆各地,终于在新疆大地上棉花大面积吐絮的时节,完成了拍摄采访任务,准备打道回长沙。我寻找小姨的工作被卡在绿城子,寻找的范围也被划定,我不想这样无功而返,就跟导演说,我在新疆还有事要办,晚几天再回。导演说他只是负责拍片,并不是领导,我要留在新疆,得给台领导请假。我心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谎称已给台领导电话请了假。导演知道我的禀性,历来缺乏应有的诚信,但并不道破,说拍摄工作已完成,他就管不了我了,我爱干啥干啥去。

摄制组的人对我留在新疆要干啥并不知情,只有苏成祥知道我留下来的目的,送走摄制组后,他的服务工作也就结束了,没有时间再陪我。这时,他的热情再一次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鉴于我随后的寻找工作更为艰难,他说可以为我找辆车用。我告诉他,我并不会开汽车,但我是一个爱好摩托车的发烧友,摩托车驾驶技术堪称一流。于是,他找人为我借了一辆贝纳利,交给我时说,车我可以随便用,只是要自己加油,他就是一个小司机,没有能力以公谋私。我说,有车就非常感谢了,油我自己还能加得起。

随后,我就骑着摩托车开始寻找小姨。首先我摸清了绿城子所辖农场的情况,做了一个计划,先近后远,从绿城子周边开始行动,如果没有进展,再向远方推进。在绿城子附近的农场寻找,我采取的是早出晚归的方法,白天骑着贝纳利下农场,晚上回到绿城子住宿。那几日,我就像一只目标不明乱飞的麻雀,在农场的柏油马路或条田的机耕道上奔驰,在机关在连队在田间地头四下打问。我询问的人也是确定好的,全是些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这些老人们都很热情,当我向他们打问当年湖南女兵的事时,他们无一不向我侃侃而谈,说起过去的事情个个神采飞扬,而我进一步追问,认不认识一个叫禚玉树的女兵,他们又都连连摇头。虽然我非常辛苦,但我的寻找却毫无进展。

我利用近十天的时间,走遍了绿城子周边的农场,也没有打听到关于禚玉树的丁点消息,便决定到远处去寻找。我选定远方的第一个目标,是一个叫夹面滩的农场。夹面滩农场离绿城子有七十公里的路。我去夹面滩的那天,起床吃了早餐后,已是阳光普照,把房间退掉,便身披霞光出发了。一开始我还没有感觉有什么问题,可是一个小时过后,我強烈地感觉到了,要走完这几十公里的路,我将吃尽苦头。因为我没有添置骑摩托车应有的装备,甚至连个头盔都没有准备,尽管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但时令已是秋季,新疆的阳光不再可信,车速产生的风不间断地袭击着我的头脸,让人感到有些寒意。我向夹面滩骑行的形象十分狼狈,头发被风吹得一律向后飘扬,凉风吹拂让脸色变得青紫,皮肤干皲,并且眼泪流个不停,面颊上留下十分明显的泪迹。为了不使自己过分苦楚,我不得不放慢车速,骑上一段时间,就得停下来,坐在路边歇息一会儿,放松放松情绪和筋骨。因此,就无端地浪费了许多时间,七十公里的路,我竟然骑行了近九个小时,到达夹面滩农场时,太阳已挂在了西山尖,随时都准备着遁入山中。

按说,依照我当时的情况,到达夹面滩农场后,我应该先找个地方住下,再热热乎乎地吃顿饭才对。可是一个令人称奇的景象,让我忘记了劳累和饥饿。在一条茂密的林带边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运动操场,操场用塑胶铺就,建有跑道、足球场等。长沙的很多学校都建有这样的操场,司空见惯,并没有什么稀奇。促使我停下车来驻足观看的是,在操场南面的林带之下建有一个台子,很显然,那是开运动会时的主席台。在这个台子之上,我看到有一个把头剃得溜光的人,身着褐色僧袍,脚穿布质芒鞋,盘腿坐在台子之上,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从这个人的光头和打扮来看,这应当是个和尚。而和尚打坐念经,应当在寺院里进行才对,他怎么在光天化日之下盘坐在操场之上呢?

我是一个喜欢瞧稀奇看热闹的主,无论逢到多大的事情,只要有稀奇可看,我都不会放过。此时,正有一群孩子在操场上踢球,一边踢还一边胡乱喊叫,显得十分嘈杂。一个孩子把球踢偏了,直冲台子而去,孩子跑到台子上去拾球。孩子在拾球的过程中,对台上打坐的人视而不见。这个人处于如此嘈杂的环境中并受到袭扰,还能纹丝不动,令人称奇,我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高人,能有如此定力,便下了车,向台子走去。当我走近台子,一眼扫去,我不由得心头一紧,难道会是他?我不敢盲目判断,揉揉眼,又仔细地审视了一下,这一下,我看准了,果然是他,一时间,我不由得肝肠寸断,泪水猛的一下涌出了眼眶。

在台子上打坐的人,分明就是我的父亲。

自1975年算起,二十多年的时光流逝,已让父亲变得苍老。但无论怎么变化,他固有的模样还坚守在脸上,特别是左嘴角处的那个肉瘤,准确地向我证实了他的身份。我记得十分清楚,在我幼年的时候,每次父亲抱我时,我都会用小手抚摸他的这个小瘤。那小瘤摸上去肉嘟嘟的,能让人感到一种亲切。在我摸父亲的小瘤时,有时候母亲还和父亲开玩笑,说那个瘤子是能带来福气的,千万别让孩子给抠掉了。这样说后,母亲总会哈哈大笑,说如果父亲的小瘤再往下面长一长,就和毛主席一样了。每次听到母亲说这样的话,父亲就会沉下脸来,摆摆手。

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一向吊儿郎当的我,竟然情绪失控,一下子冲到了操场的台子上,跪在了父亲的面前,伴着泪水深情地喊了他一声,爸爸——

我的突然跪喊,惊住了父亲,本来眯阖的双眼,猛地睁开了,我看到,他见了我后,身体猛烈地晃动起来,要仰倒。但很快就稳住了自己,学着电影、电视剧中和尚们说话的口吻说,老衲本是出家之人,与红尘无缘,何来后辈?施主切不敢妄称。显然父亲是认出了我,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此绝情,让我痛心疾首,爸爸,你好好看看我,我是大伟,你的儿子邝大伟呀。父亲面无表情,依旧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施主,你认错人了,老衲并不认识邝大伟。那一刻,我哭出声来,爸爸,你连你的亲骨肉都不认,这是因为啥呀……

机缘

我的哭声吸引住了踢球的孩子,在他们看来,我跪在父亲面前失声痛哭一定十分滑稽。不再踢球,跑到台子边看稀奇。孩子的围观又吸引了一些路人驻足观看,有几个人还穿过林带,向操场走来。父亲意识到,众多人的围观,一定会影响到自己“和尚”的声名,便站起身来,把我扶起,说,施主,请随我来。他带着我向一片楼区走去,那些孩子似乎没有瞧够,一直跟随在我们的身后,直到我们走进楼区,孩子们才四下散去。这是一个住宅小区,小区内大概有二十几栋楼,父亲把我领到一栋楼房的单元,进了门洞,拾级而上,停在了三楼的门前,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把我让了进去。很显然,这是父亲的家。但是却不像个家,除了厨房进行了简单装修,备有应有的厨具外,两室一厅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是在客厅的正面墙下置了一个条几,条几上敬着一尊观音像,佛像前放着一个碗大的香炉和几把檀香。厅室的地板上铺满了劣质地毯,客厅对着佛像的地方整齐地放着四个蒲团,一字排开,面积稍大的那个卧室的毯子上,放了一床棉被和一个枕头。

父亲进屋后,走到佛像前,拿过三炷香,点燃插在香炉里,然后进了厨房,过一会儿出来,把一块一米见方木板放在蒲团前,然后又进到厨房里,端出了一盘熘热的馒头和一小碟咸菜,放在木板上,对我说,施主,僧家食素,将就点吧。吃了饭,我主动把盘碟和木板收进厨房,返回客厅时,父亲还在蒲团上坐着,一动不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我在他面前坐下,看到他还是没有认我的意思,我忍受不了,叫了他一声,爸爸……他摇摇手,示意我不要这样叫他,略沉思了一会儿,開口道,看来,全都是机缘啊,施主进疆,一定是来寻找禚玉树的,施主来到夹面滩农场,一切都将会明了。我想尽快知道谜底,催促他快说,他却挥挥手阻止了我,请稍稍等候,天黑后,我带施主去一个地方,到时,施主就会明白了。

父亲的故作玄虚,让我不由得忐忑,害怕再节外生枝。天将黑时,他带着我出了门,走出了农场场部,大约行了半个多小时,来到的地方,竟然是一片墓地。父亲默不作声,把我带到一个坟丘边,对我说,施主要寻找的禚玉树,就葬在这里。我的苦苦寻找竟然是这个结果。我的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喜是忧。我小姨禚玉树已经死亡,对父亲而言早已不是秘密,他为啥就不能直接告诉我?非要来墓地?天黑得很实,父亲察觉不到我的满脸疑惑,但知道我的急切心情,不用我问,自己开了口,说道,因为无人祭扫和给坟墓添土,当年我找到这个坟墓时,坟包几乎成了平地。是我在坟墓前给她立了个碑,每年再来添些土,这才使得坟墓像个坟墓的样子了。做这些工作我都是在夜间进行的,因为人们并不知道,在夹面滩还有和禚玉树有牵连的人,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所以,带你来这里,我还是选择了夜晚。你看现在已这个坟墓已和四周的坟墓已没什么两样了,还有一个碑立在坟前,但这并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也许有人产生过怀疑,却懒得去寻找答案,因为这件事情与他们无关,没有关系自然就会被忽视。有一句话说得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死了,终将都会被世间遗忘。

说了这些,父亲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任务,长出了一口气,走出几步,在离坟墓不远的一块平地上坐下,眼望天空。星辰见证了沧海桑田、时光流逝,似乎只有星月可证明他随后讲述的真实性。

当年,小姨离开迪化后,在绿城子进行了短暂停留,来到了夹面滩,分配到连队,投入到农场的开发之中。就像是在打一场持久战,那时,人们天还没放亮就出发,向开荒工地走去,天黑尽了,才拖着步子回到连队。虽然小姨的心中积着浓厚的悲郁,并没有影响她的劳动热情,每日里都随着大家早出晚归。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在冬季到来时,大片的荒滩被开垦出来。但这仅仅是迈出了第一步,离能耕种打粮还远着呢,要想让开发出来的田地早点生产出粮棉,当务之急是要解决水源的问题。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修渠大会战拉开了大幕。小姨所在的连队,负责捡拾拉运石料,当时没有机力车,甚至连畜力也很少,运输石料,主要靠人背肩挑,为了保证工效,每人还规定了任务。时值隆冬,天寒地冻,冰天雪地,还时常过“寒流”,气温多在零下三十几摄氏度,大地被冻成一块铁板,连鸟儿都不敢在天空中飞翔。但这些吓不倒那些在部队熔炉里淬炼过的军人,以及新加入的女兵,向戈壁滩进发了,吃住在工地。没几天,渠沟附近的石头捡完了,就到远处捡,路越跑越远,效率大大降低不说,一个集体也分开了,各干各的。有一日,傍晚下工时,小姨没有准时回到集合地点,一直到天黑,还不见她归来。领导估计出事了,赶紧派人去寻找,整整找了一夜,天亮时,才把小姨找到。而那时,她已经命归戈壁。

因为父亲并没有经历这些事,他也是听人说的,讲述起来就十分吃力,还太过简单。怎么能这样?发生在小姨身上的事情,应该跌宕起伏、曲折离奇才对。如此潦草,辜负了我们一家人的惦念牵挂。我不甘心就这样草草收场,问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父亲想想说,人们找到小姨时,她面部朝下,躺在一个小水沟里,身上还背着运石料的背筐,有几块石头散落在她的头部四周,后脑流出的血冻成了冰条。人们估计,可能是她过于看重完成任务了,装了满满一背筐石头,太沉,背不起,就把背筐移到水沟沿边,坐到水沟里来用力,把筐背离地时,没有稳住自己,倒在了沟里,筐中的石头滚出,砸在了她的头上。兴许,当时她并没有咽气,只是被石头砸破了头,昏了过去。别说她已受伤,经过一夜的时间,冻也冻死了。

我还是疑虑重重,人命关天。人死了,夹面滩的领导和组织怎么不通知一下死者的家人?更何况她还是死在劳动工地,是因公殉职啊。

真实性有多大,我不敢断定,父亲说,当年我也产生过这样的疑问,得到的回答是,当时发生了一场火灾。当时农场刚开发,机关也就是几间简陋的平房。也就是在小姨死亡的那天夜里,宣教科的一名干事,加班赶写一份材料,天太冷,办公室里的火墙不能有效供热,他就生了一个火盆放在脚下取暖,那一阵他尿憋了,跑出去解手,火盆烤煳了桌腿,烤燃了电话线。宣教科的办公室里,到处都是纸张,大火很快就烧了起来。农场人大多都上了修渠工地,营区里只有一些后勤人员和老人孩子,救火不及时,那几间平房被烧光了……听明白了吗?也就是说,农场的所有档案资料包括人事、劳资资料全都付之一炬,组织和领导就是想通知死者的家人,已没有了联系方式。更为关键的是,那时农场的一位主要领导正面临着提拔重用,机关失火是严重的事故,他不想因火灾断了大好前程,便把事情隐瞒了下来。

我无话可说了。

此前,我一直是站着的,这时,我也有些累了,席地坐在父亲的对面。过去了很长时间,我像是在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从小姨离开宁城到她死去,期间有近一年的时间,她为什么就不给家里写封信呢?最起码也该报个平安呀。自从她离了家乡,音信全无,不合情理吧?

星月辉映,光芒皎洁,四周的一切能依稀可辨。听了我的话,父亲并没有回应我,而是抬起头来,向小姨的坟墓望去。我恍然大悟,小姨早已和我们阴阳相隔,我所有的疑惑,在四十多年前就带进了坟墓,我们将永远无法得知。

端倪

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被打成了右派,由此导致我的成长过程与他缺乏应有的关联,就我而言,和他几乎没有情感牵扯。可是,现下我在夹面滩农场见到他,竟然怛伤悲怆,泪水滂沱,说到底全都是因为母亲的嘱咐。

那日,在姐姐家,我和母亲进行笔谈时,母亲的情绪失控,无比伤感,她不再顾及自己的名声和脸面,向我透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母亲告诉我,当年,她和父亲回到长沙工作后,立即就引发了一个人对她的爱恋。那人犯了花痴,如见到了一块美玉,难以释怀。那人是市委的一位副书记。那时我的母亲青春焕发,非常美丽,作为部队的演员,更是英姿飒爽,每次看演出看到母亲,都会让副书记心旌摇荡,激动不已,并且会莫名颤抖,他心中发誓,无论如何要和母亲好上。可是母亲与父亲是军婚,副书记不敢妄动,对母亲犯起了单相思。后来,母亲父亲双双转业,才给副书记提供了可乘之机。母亲满怀抱怨和内疚地回忆说,父亲写的那个情况反映,当时引起了上级的高度重视,在处理父亲的事情时,副书记既极力灭火又推波助澜。这个话听起来十分别扭,其实,实际情况就是那样,极力灭火是指在把父亲打成现行反革命时,副书记坚决反对,推波助澜是说父亲被定为右派时,他又坚决主张把父亲下放到最偏远的地方。父亲被贬后,副书记再无忌惮,开始无休止地纠缠我的母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更为了姐姐和我能安顺地成长,母亲不得不忍下屈辱,开始和副书记私下里交往,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做了副书记的情人。不过他们在交往的过程中,做得十分隐秘,一直没有被人发觉。正是因为母亲的忍耐屈辱,在上山下乡运动时,我和姐姐都没有去农村,顺利地留在了长沙。在笔谈的时候,母亲十分肯定,说父亲被“解放”后,一定是发现了她与副书记的丑行,伤了心,所以外婆逼着父亲到新疆寻找小姨时,父亲爽快地答应了,从此,一去不回,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做了一名逋客,割断了与我家的联系。母亲说,自己不守贞洁,失了妇道,父亲离她而去,她也是活该。她罪有应得。这些年来,她已死了心,不再想着找到父亲与他重归于好,得过且过。可是她现在得了大病,瘫痪了,估计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要把父亲找到的想法才强烈起来,说她一定要向父亲忏悔、谢罪,要不然到了阴间,她也不得安生。

我之所以答应母亲来新疆,准确地说,并不单单是为了寻找小姨禚玉树,最主要的是要寻找我的父亲。在笔谈时,母亲还说,父亲品德优良,坚守诚信,当年他离开长沙,是答应外婆去找小姨的,他一定会笃守承诺,去认真寻找。所以,母亲还给我指了一条寻找的途径,先寻找小姨,要是能打听到小姨的下落,肯定就能找到我父亲。所以,来到新疆后,我寻找小姨只是一个幌子,我真正要寻找的是我的父亲。

几十年来让母亲痛苦的根源现出端倪,我的奔走寻找终于有了结果,包括小姨的下落,让我充满了成就感。于是,便苦苦求告父亲随我,回长沙,全家团圆。他没有答应我,為了使我死了让他再回长沙的心思,他考虑了好一阵子,出于无奈,向我叙述了邝定浩的前世。

当年,邝定浩带领创作人员下乡体验生活,看到的景象让他痛心疾首,山林被毁,土地遭损,乡民们饥不果腹,种种乱象激起了他强烈的责任感,一时冲动写下了那个情况反映。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情况反映会导致他妻离子散,当他被人从办公室带走,他就知道,事情变得十分糟糕。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他被打成了右派,去了湘西的一个山寨。当他来到那个与世隔绝的山寨,一开始还憋着一口硬气,表现得义无反顾,无怨无悔。但是时间不长,那口硬气便消弭了,他开始后悔,自我埋怨,憎恶自己的意气用事和莽撞,伴着自责开始了对妻儿无尽的思念。这种思念像一根绸条,冗长结实,缠绕着他的心肠,让他苦不堪言。终于,在五年之后,禁不住无尽相思,他冒着罪加一等的危险,回了一趟长沙。那个山寨被群山包围,山高谷深,通往外界的路只有一条山径,山高皇帝远使得这里的民风纯净,村民们都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过,反而觉得他言行正派,性情笃真,是个好人,对他也就不过分刻薄,当他向老支书说明想回家看看时,老支书没有反对,只对他说了句快去快回,便为他放了行。于是他步行出山,来到县城搭上了一辆老旧客车,在半途中还歇息了一夜。到达长沙后,天还没黑,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等到天黑透了才向家走去。没曾想,他来到家门前,却看到他的妻子禚玉竹出门来。“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黑夜出门?”心中盘绕着浓重的疑团,他跟踪了她,于是他就眼见了她与那位副书记私会的一幕。

那个时节已是深秋,天已渐凉,那一幕让邝定浩浑身燥热起来,以至于在秋风吹拂之下,他竟然出了一身的汗。他当过许多年兵,身上有着一股刚武之气,当时,他真想冲上前去,将骚情他女人的副书记痛打一顿,但理智很快战胜了莽撞,他一双儿女的生息前程,让他强压住了怒火,连家门都没有进,赌气返回了山寨。十几年后,邝定浩被“解放”回了家。在他想来,既然他已回来,禚玉竹就不会再和副书记纠缠,可他却发现,并非像他想象的那样,禚玉竹与副书记的关系仍旧昏暗不明,他彻底失望了。这个时候,他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心中没了更多的牵挂,便动了和禚玉竹离婚的念头。心里盘算,离婚后,他再回湘西山寨去,了此一生。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岳母非要让他去新疆寻找我小姨,于是他爽快地答应了岳母,起身进疆,打定主意,不论能不能找到小姨,他都将一去不回,离开长沙那块伤心之地。

正如母亲禚玉竹所言,邝定浩心诚意真,他答应了岳母寻找小姨,没有失信,认真地寻找起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处世经验,为他的寻找提供了帮助,寻找的方向十分准确,先是乌鲁木齐,随后是绿城子,然后是绿城子所辖农场。在农场寻找时,他确定的路线与我完全相反,先远后近,去的第一个农场就是夹面滩。他从绿城子到夹面滩,搭的是一辆货车。货车并没有把他拉到夹面滩农场场部,司机让他在离场部还有七八公里的地方下了车。下车后,他感到口渴,正好看到离路不远的地方,有一群人正在植树造林,他就向植树工地走去,想讨口水喝。近前,看到一个人正打着快板说唱,以鼓舞干劲。他从事文艺多年,在他听来,那个人的快板不合辙不押韵,说唱不在章法上,不由得技痒,上前夺了那人的快板,略一沉思,唱了起来:叫同志,听我言,植树干劲冲云天。人人都像虎下山,你追我赶来争先。唱了这段后,他放眼一望,不远处有一群妇女在挥锹挖土,旁边还插了一面旗,上面写着“流动红旗”几个字,灵机一动,又打板唱道:叫同志,听我说,这边个个是劳模,别看都是女巾帼,敢把红旗来争夺……人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这么一个人来,但他的快板却让大家长心劲,在快板的鼓动下,干得更欢了。他的快板更是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就是这个连队的指导员。在他打完几段快板之后,指导员走到他跟前,询问他的来历,他该说的说,该瞒的瞒。指导员显然是喜欢上了他,听说他是个盲流,问他想不想留在农场。他正好不想再回长沙,便说当然想,指导员听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那就给我当文教吧。

就这样,邝定浩留在了夹面滩农场,身处斯地,很快也打听清楚了小姨的情况。当时,他有心把小姨的事写信告诉他的岳母和妻子,转念想来,要是岳母和妻子得知小姨已经死亡,会给她们平添悲痛,更为重要的是,他不想让他的亲人知道他的下落,便没有把寻找的结果反馈回去。他到农场后,过得还算顺风顺水。两年后,那个指导员提升为农场劳资科长,也许是太喜欢他了,想办法把他批为了职工,并且把他调到了农场机关,在劳资科当了一名干事,负责写写画画,一直到退休。

邝定浩退休三年后,夹面滩农场小城镇建设拉开序幕,修道路、建广场、盖大楼,场部的很多平房被拆掉。他的住房被拆了后,心想楼房盖好需要一段时间,他趁着这段时间出去游玩了。他先后去了九华山、舟山、五台山,受佛光普照,决定一心向佛,便剃了头,做了一个云游僧人。一年后,他回到夹面滩农场,大楼早已盖好,他分到了一套楼房,但并没有长久居住,还是四处云游,一年中大多时间都游走在全国各地的名寺大刹。

心佛

父亲讲完俗人邝定浩的事情,再不言语,盘腿打坐,闭着眼默默地转动着佛珠。

盡管父亲拒绝随我回长沙,我还是不愿放弃,不管他在听不在听,我依旧乞怜满面,向他述说了这些年发生在我家的一切,向他透露了他下放时一家人对他的无限思念、母亲上侍老下养小所历经的艰辛、我和姐姐被人欺凌的屈辱、外婆莫名死亡的凄惨。在向他述说的过程中,我十分用心,对于以上情况的诉说,我采取的是略述,口舌主要偏重于母亲的事情。我告诉他,这许多年来,母亲备受心灵煎熬,一直以来都为背叛他而悔恨不已。这些年来,她因为背负沉重的情感债,心里不清净,患了高血压、高血糖等慢性病,一直没有得到很好地控制,以至于前不久意外中风,瘫痪在床,不但生活不能自理了,就连话都不会说了,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可是,她在病魔缠身的情况下,还是念念不忘她的罪责,这才支使我前来新疆,要我一定要寻找到父亲,把他劝回家,她好向他忏悔谢罪。在说母亲的事时,我就开始流泪,一度还泣不成声,等缓过劲来,我再次跪在了父亲的面前,爸爸,你和我妈总归是夫妻一场,还生育了我和姐姐,妈妈早已知错悔过,你咋就不能原谅她呢,爸爸呀,看在儿女的份上,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父亲讲邝定浩的故事以及我自作多情的诉说,是于夜间进行的,在我跪地乞求他随我回湖南时,天已放亮。那个时候,太阳正悄然升起,霞光从玻璃窗射入楼房内,使得房里暖意盎然,对我的乞求以支持。可是,我的乞求与泪水以及霞光,都没有感动父亲,他依然不为所动,紧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这个时候,红烧肉不合时宜地打来电话,嗲声嗲气地问我咋还不回来,我心里正烦,没有好气,粗鲁地吼了她几句。挂了红烧肉的电话,姐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同样问我咋还不回家,不等我回答她,她又告诉我,说母亲的情况不好,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嘱咐我要是找不到小姨就算了,赶紧回来吧,妈妈需要人照顾。

我大半夜的努力也没有说动父亲,知道他已经死了心,绝不会再回家了。父亲不回家,我的寻找就毫无意义,也就没有向姐姐透露任何信息,告诉姐姐,让她不要着急,我马上飞回长沙。挂了姐姐的电话,我拨通了苏成祥的手机,告诉他,我家里有急事,要赶紧回长沙,他借给我的摩托车我不能骑回乌鲁木齐了,问他咋办。他问我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他在夹面滩农场。他说,他正好有个朋友在夹面滩,是农场派出所的副所长,让我把摩托车交给这个副所长,他抽时间取回来就是。那个时候,我已对父亲产生了忌恨,定眼瞪了他一会儿,心一硬,连招呼都没有打,开门走了。我把摩托车安置好后,搭了一辆长途客车向乌鲁木齐而去。我没有回市里,直接去了机场,正好有夜间飞往长沙的班机,就买了票,连夜飞回了长沙。

正如姐姐所说,母亲的身体确实出现了严重问题,饭吃得很少,呼吸变得短促,姐姐告诉我,她把母亲拉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这是母亲的脏器功能衰竭所致,断定熬不了多长时间了。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可见了我之后,突然精神了起来,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我。母亲的眼神让我心颤,我强忍着泪水,木着脸没有给她传递任何信息,直到姐姐姐夫都离开后,我才急忙找来纸笔,准备把我寻找的结果告诉她,转念一想,要是我把找到父亲但他执意不回家的事告诉她,可能会让她再次受到刺激,说不定还会导致严重后果,于是改变了主意,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小姨和爸爸都没有找到。我把纸条递给她,她看后,眼中的亮光一下子就暗了下来,把眼闭上,挥挥手让我离开,那意思很明确,她要一个人清静一会儿。我不敢违她,起身去了客厅,离开时,我望了她一眼,她的眼角处,两行热泪正滚滚而下……

三天后,母亲咽了气。母亲的离世,并没有太多的痛苦,当晚收拾她睡下后,姐姐和姐夫歇息去了,我也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半夜,我起身想伺候母亲小便,喊了几声,她一声也没应,上前摇了她一下,她依旧没有反应,于是,不祥之感罩在了我的头上,赶紧大声呼叫姐姐。姐姐过来,试了一下母亲的鼻息,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人处在悲痛之中,脑子是糊涂的,在处理母亲后事时,我始终没有想起父亲来,就在准备把母亲拉去火化时,突然,那个剃光头着僧衣的人浮现在我的脑际,我立即阻止了对母亲火化的行动,对姐姐说,暂时不要把母亲火化,我要出门一趟,等我的消息再说。我的提议异于常情,让很多人都感到十分怪异,但姐姐似乎意识到什么,便没有阻止我的行动,让我去了。我乘飞机飞往乌鲁木齐,下机后我不敢耽搁,打电话向苏成祥求助。这天,他正好闲着,我告诉了我要办的事,他二话没话,立即把车开到机场,拉上我向夹面滩农场驶去。到达夹面滩时,已是半夜了,我没有迟疑,敲响了父亲的房门,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才打开,门前站着一位大约有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他揉着惺忪睡眼,问我找谁。我说我找邝定浩。邝定浩?老人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想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噢,你要找邝和尚呀,他呀,走了。

走了,他到哪儿去了?

老人说,谁知道他会去哪儿,他走时,说再也不回来了,还说要把房子送给我。我怎么能要他的房子呢,但是又拦不住他,我就只好帮着他看着这房子……

老人的话,让我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没有回过味来。

你是邝和尚什么人,找他干什么?老人的问话让我回过神来,这时,怒火开始在我心中积聚,我忍无可忍,破口大罵,邝定浩,你他妈的不是个人——

骂完,我抬起手来,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责任编辑车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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