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结尾的艺术
王金龙
一
马建是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八年前，在一个小工厂当临时工，不小心被机器绞断了一只胳膊。虽然得到了厂方的抚慰金，但也被厂方解雇了。于是只能摆地摊、卖冷饮……来谋生活，他在人世唯一的安慰也许就是他的老婆和女儿，但他的老婆有一天告诉他，她有了外遇，要离婚。小说的开头就让人物陷入了危机。危机是小说展开情节的起点，也是勾起读者阅读欲望的必备桥段。
这场危机的起因无非是“钱”，生活的艰辛，让爱情显得苍白无力。那个男人愿意出三十万，作为对马建的补偿。但最终没有离成，因为“他那边的女人又反悔了，不同意离婚”。小说里这样一句不经意的叙述，却透露出婚恋在现代社会被金钱左右的残酷和无奈。
由于这个“前奏”，接下来，小说的主要情节——马建与一个叫夜妖的女人的网恋——才显得顺理成章，惊心动魄。
那个网名叫夜妖的女人，是小说着力塑造的人物，她真像一个深夜的女妖，她看透了人性的弱点，又肆意玩弄着人性的弱点。她用金钱和欲望颠倒众生，可她始终不露面，答应打的巨款也迟迟不到。从现实的角度看，她对马建讲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骗局，她也许就是靠这个无聊游戏打发日子的无聊女人。从非现实的角度看，她就是金钱和欲望的化身，这个人物压根就不存在，一切都是马建的白日梦。这篇小说最出彩的地方就在于夜妖这个人物，以及由此引发的“马建的梦想”。
在“主题先行”的写作动机下，作者陈烁把生活中常见的网恋想象到了极致，把金钱和欲望对婚姻的颠覆也想象到了极致。正因为这种想象，小说具有了超出日常生活的非日常性、虚构性、艺术性、可读性。当马建在工作和婚姻的重压下在网上邂逅夜妖时，“传奇”就发生了，尤其是缠绵悱恻的欲望和让人懵圈的巨款将要出现的时候。
接下来就需要构思符合常情常理的小说细节了。马建如何被夜妖看中？他可是一无所有的残疾人啊。马建和夜妖如何用钱解决马建老婆的问题？马建如何对他老婆提离婚？当涉及打巨款的时候，夜妖和马建如何取得互相信任？夜妖如何爽约？马建的梦想如何结局？这样一系列问题在写的过程必须解决，必须令读者感到合情合理，虽然是虚构，但像真发生的一样。
小说绝不是生活的照搬和反映，小说离不开好故事，所谓好故事就是要有传奇性。有传奇性才能体现出作家非凡的选材能力和创造能力。但小说写的人物、用的材料却是日常生活里有的，是作家“说谎”或者虚构的材料，所以，“说谎”要“说得圆”，虚构要合乎生活的常情常理，即情节的发展走向要有它自身的逻辑性。
陈烁既有着洞察生活的能力和理智——这体现在她对细节的打磨上，又有着控制情节节奏、细腻表现人物心理的语言功底。小说围绕着夜妖打钱的问题展开情节，一波三折，扣人心弦，欲望的卑微乃至卑劣的一面展露无遗。只是到了最令人期待的结尾，情节却松弛下来。
马建以为办了离婚证，夜妖就会把巨款打给他，所以他和他老婆一大早就去办事处焦躁地等待。
时间一秒一秒，仿佛滚油煎着马建的心，使他坐立不稳，焦躁难安，而老婆则阴沉着一张脸，悻悻的坐在窗边的长椅上，将头扭向窗外。
仿佛等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屋内的两个人终于出来，马建迫不及待伸手扯着老婆的袖子就往里屋走，慌乱中无意撞到男人的肩膀，男人大聲呵斥起来，马建却顾不上道歉，直呼呼仍往里窜。男人反转身扯住马建，一拳砸到他的脸上，马建冷不丁松开了拽住老婆的手，趔趄着倒在几步开外的地上，他抬起脸来，被鼻血弄花的脸上仍然一副懵懵懂懂的表情。男人顺势跨上几步，伸出大手揪住马建的衣领，像拧一只鸡仔一样，将马建从地上拧起来。
这时，马建的老婆，先前跟男人在里屋办离婚手续的女人，以及办公桌里头的工作人员，纷纷上前来，拉的拉，劝的劝。马建这时候也才反应过来，嘴里忍不住骂出来，孙子，你敢打老子！说着，他伸出左臂扳住男人拧他衣领的手，将全身的力气蓄积在右臂上，鼓足劲抡出去。男人额头的青筋被马建反抗的话语和动作激得暴突，另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裤袋，只见一道亮光从男人的裤袋里闪跳出来，摇晃着一头扎进了马建的腹部。
马建鼓足劲抡出去的右臂，只见空荡荡的袖管轻微飘动了几下，无力地又垂在身边。马建只觉得肚子一阵一阵凉飕飕的，他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来，右臂早在八年前就没了。马建倒下去，他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一大串数字，它们幻化成无数气泡，簇拥着他，轻轻的，飞了起来……
那个杀死马建的男人是谁呢？是夜妖的男人吗？是和小说人物有关系的一个人吗？前文找不到任何伏笔能够证明。可以肯定，陈烁给马建的死设计了一个意外。
让马建死于一次意外，这也是一种结局，也算对前面情节发展的交代，对马建梦想的终结。马建两口子都想利用这次再婚改变贫穷的命运，于是，互相欺骗，唯利是图。马建两口子是这样，那个和马建老婆网恋的男人，那个和夜妖离异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吗？可以说，让马建去死，深化了小说主题的批判性。
但是，从情节的设计来看，这样的结尾是不是草率呢？假如马建办好了离婚证，夜妖会不会把巨款打给他？夜妖是在玩弄马建，还是在真诚地试探马建？让马建一死，这些问题都被一刀砍断。
这样的结尾令人深思。
二
这是作家的故意留白吗？显然不是，结尾的留白不是故意躲避，而是一种深思熟虑的结果。结尾的留白能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和探索欲，但前文一定得有伏笔照应，所以好的结尾一定是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的结尾虽然意外地点出那串项链是假的，前面却有伏笔，比如马蒂尔德的朋友弗兰思节夫人在借出项链时满不在乎的态度，马蒂尔德归还时也没有打开盒子看看。我们再看汪曾祺的小说《陈小手》的结尾：当产科医生陈小手终于把团长女人的孩子接生下来之后，团长却在陈小手临走时把他一枪崩了，还骂他摸了他的女人。结尾不仅让故事的意义得到了升华，而且，这样的结尾也在情理之中。第一段特别点到：“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单有这种封建意识还不足以杀人，当杀人不眨眼的团长有这种封建意识时，陈小手的死就在情理之中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侦探小说结尾设置的悬念，目的就是让读者像个侦探一样回头再去文中寻找蛛丝马迹。文本中蛛丝马迹的存在，让结尾的悬念有了合理性。但是，马建的死是一次纯意外事件，虽然也合乎生活情理，但却不在全文的因果链条之中。
福斯特在他的《小说面面观》中特别强调“故事”和“情节”的不同，故事是一个个事件，和“好奇心”有关（即小说中的事件一定要有不同于日常生活的传奇性），情节虽然也是由一个个事件构成，但事件与事件之间一定离不开因果联系。马建的死虽然也符合生活中的偶然性，虽然也很方便地结束了小说，但让他死于一次意外，却砍断了与之前情节的因果联系。
话说回来，难道结尾一定要与前面情节有因果联系吗？福斯特对此深表疑问，他说：“这种设想是不是写小说的最好方法？为什么写小说一定先要心中有数？能不能让其自然发展？为什么它要像戏剧一样有个结局呢？能否留条尾巴？为什么小说家一定要置身于小说之上驾驭一切，而不能投身于小说之中，让作品把自己带到无法预见的境地去呢？情节可以是扣人心弦的，但它毕竟借鉴于戏剧，借鉴于空间有限的舞台，所以才会受到盲目崇拜。难道小说不能找到一种既不拘泥于逻辑又比较适合于自己特色的结构吗？”接着福斯特举了纪德的小说《伪币犯》（也翻译成《伪币制造者》）为例来说明经典小说中也存在不讲情节逻辑的小说。更有意思的是，在《伪币犯》中，纪德借人物艾杜瓦之口直接反对传統重视情节逻辑的观点：“岂不是，由于小说在一切文类中是最自由的、最无法则的了，岂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正是由于对这种自由的戒心，小说总是用这样的胆怯来贴近事实？”
我们知道早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情节的完整性有机性的概念就被提出了，影响后世深远。但《诗学》针对的文类是悲剧，而福斯特念念不忘的是小说和戏剧的分野，是小说的独特性。而小说的写法一直在翻新，尤其是现代小说，还有没有必要还守着亚里士多德为戏剧定下的规则呢？
在现代小说中，淡化情节，放弃情节逻辑和有机整体观的小说比比皆是。我们在此仅以美国小说家雷蒙德·卡佛（1938年—1988年）为例来说明，他的小说从来没有完整统一的情节，某些细节仅是人物的“生活片段”，无关整体。他的小说结尾是开放的，常常带有不确定的悬置感。比如短篇小说《没人说一句话》中，“我”巧遇到的开车女人——从传统小说的视域看，或许接下来“我”和这个开车女人会有故事发生，事实上却没有——仅仅是“我”生活中的一个片段而已，放在小说中没有任何因果联系。这篇小说呈现的是“我”的庸常无聊的生活本身，没有构思严密的情节，只有人物和人物遭遇到的生活片段。
但是，《马建的梦想》从一开始就遵从着情节的逻辑。因为生活的无聊和艰难，马建两口子开始购置二手电脑，玩网聊，因为玩网聊，马建老婆有了网恋，有了离婚要求，因为马建老婆有此“前科”，马建在网上邂逅夜妖时也想到用钱解决离婚的事……这样的因果链却在小说结尾被打破了。
福斯特说：“在情节与人物两败俱伤的战斗中，情节往往会进行卑鄙的报复。差不多所有的小说都显得软弱无力，原因就在于要靠情节来收场。这样做是必要的吗？为什么小说家感到写不下去时不立即搁笔呢？啊！问题在于他务必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
让我们最后替陈烁着想一下，《马建的梦想》究竟怎样结尾效果好些呢？按照福斯特的建议，如果在写到马建和他妻子在去办离婚的路上就结尾呢？如果写到马建办好离婚证后以夜妖“再也不出现”为结尾呢？
责任编辑 李大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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