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电影中无处不在的宗教景观
谭政
摘 要：印度虽然是一个现代世俗的国家，但宗教在民众的日常生活和公共政治、經济、文化等社会活动中无处不在，更何况印度教是其文化的主流。因而即便作为现代性文明载体的电影也与印度宗教在各方面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从影片内容到叙事形态，乃至影片在民众中的观影流传，都深深地刻有宗教影响的印记，宗教作为印度文化的因子，参与到电影形塑印度的大众文化乃至国家形态。
关键词：印度电影;印度教;宗教景观;文化景观
中图分类号：J993/99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2）02-0071-08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2.02.007
如同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一样，印度也是一个现代世俗国家，而且是全球人口最多的联邦制民主国家，采取现代共和制，其宪法明确规定印度是议会制的社会主义世俗民主共和政体（Sovereign Socialist Secular Democratic Republic with a Parliamentary system of Government），总统为国家元首，总理拥有治理实权，总理人选由议会多数党向总统提名，并由其任命。但是，尽管宪法强调印度/国家为“世俗”政体，但是宗教在这个国家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在国民的日常生活，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活动中，到处都嵌有宗教的身影。2021年印度突然迎来第二波更严重的新冠肺炎大疫情，其中也有部分因素是因为印度教的大壶节导致了至少910万的信徒齐聚恒河而导致超级传染。而且突出的一点是，印度可能是世界上宗教影响颇为突出和宗教种类与派别最为多元复杂的国家。这些宗教色彩既是印度电影重要的表现对象，也是决定印度电影文化景观特点的基本传统。
一、多元宗教无处不在的世俗国家
宗教在印度历史久远，其中印度教是主流，它起源于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吠陀时期吠陀教，中间发展至婆罗门教（约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400年），而后逐步发展成印度教（约公元前400年）。公元纪年前后传入中国并繁荣至今的佛教，也是于公元前5世纪在印度北部（今尼泊尔境内）产生的。公元7至8世纪开始进入印度的穆斯林，于12世纪建立政权，逐渐占据了印度的统治地位，并和本地的印度教势力形成对峙。伊斯兰教的进入带来一种新的文化，并在长期的历史演进过程中，一方面接受印度当地文化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对当地施加影响，与本土文化融合碰撞，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印度伊斯兰文化。此外，加上其他各种宗教，以及众多的小王国，南亚次大陆的宗教就更加多元复杂。17世纪，西方殖民者开始入侵印度，在英国殖民者取得统治权后，继续利用了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之间的矛盾进行殖民统治;同时西方的基督教和天主教也随着殖民者而传入印度。1947年印度从英殖民统治下独立，也因为宗教的对立，而根据“蒙巴顿方案”分裂成印度教徒占多数的印度共和国和穆斯林占多数的巴基斯坦;如今依旧战火不停的克什米尔地区便是因为穆斯林居多、但统治者为印度教的王公，导致这个小王国没有及时完全加入印度或巴基斯坦，而是被两个国家各占据一部分，冲突一直延续至今。
独立后的印度，没有因为1950年1月体现世俗观念的《宪法》的颁布而出现宗教弱化的现象，印度教、伊斯兰教、锡克教（Sikhsm）、佛教、基督教、天主教、耆那教（Jaina）等，都在印度有着自己的存在，甚至都分为很多宗教派别。
印度宗教在印度社会中的影响力很大，这点在印度政治冲突中可以看到。在政治现代化的进程中，印度发生了多起严重的宗教冲突：比如1980年6月，一批锡克教分离主义分子主张建立独立的阿姆利则建立卡里斯坦政府，鼓吹锡克独立建国，1984年6月，英迪拉·甘地政府强势武力镇压，英迪拉·甘地被锡克教卫兵复仇刺杀，引发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之间的血腥冲突;[1]185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冲突持续不断，多次导致流血事件，比如“1992年，在北方邦印度人民党政府的纵容下，30万印度教狂热分子冲入阿约迪亚，捣毁巴布里清真寺，引发印度各地大规模的教派流血冲突”[1]186。不仅各宗教团体的极端派挑起宗教冲突，政党也会为了选举等政治利益而借力宗教冲突，除了本是宗教色彩极为浓厚的印度人民党外，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一贯奉行世俗主义政治的国大党为了与印度教派主义政党争夺政权，开始在世俗主义和运用宗教之间摇摆，大打教派政治牌，成为印度宗教问题的间接支持者，[1]186让宗教成为印度选举当中至关重要的因素。
印度宗教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政治影响力，原因自然很多，但同宗教在印度民众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并具有极大力量密切相关。英国学者曾用十多年时间在印度做田野调查，试图为印度教下定义，后来得出的结论是印度教既是一种宗教，更是一种生活方式。进入现代化和全球化的21世纪，印度信教民众数量依然非常可观。据2001年调查数据显示，印度有1028亿的公民信教，相对于13亿的人口，这几乎是全民信教了;其中印度教为第一大宗教，占信教民众的80.5%，第二是穆斯林，占134%，紧随其后的是基督教、锡克教、佛教、耆那教，以及其他。[2]宗教通过信仰、传统习俗、仪轨和节日等形式作用于芸芸众生，随着时代的发展，各宗教流派也通过新的媒体传递其宗教思想、施加宗教影响。排名第一的印度宗教电视台是山斯卡尔（Sanskar，“行蕴”），其次是阿斯塔（Astha，“信任”），宗教流派的教义随着无线电视的宗教肥皂剧流行而推广，而后随有线电视和卫星电视新的宗教节目（演讲、音乐节目）推广，现在阿斯塔和山斯卡尔等电视频道非常受欢迎。卡带和CD的宗教音乐卖得非常好，VCD和DVD让宗教电影再次流通。其他媒体的宗教内容也非常兴盛，互联网能够提供在线敬拜（pujas）获取宗教文本、宗教历史等内容，甚至手机也提供短信祝福和宗教铃声。[3]162因此，宗教的痕迹已经深深印刻在印度民众日常生活中，造成印度的民族文化也具有显著的宗教特色，“自古以来印度宗教特殊的重要地位和巨大的渗透作用，使得印度没有一种具有文化性质的东西不带有宗教意义”[4]。
二、宗教作为信仰在电影中普遍存在
印度宗教文化的特點自然也赋予了印度电影具有这一民族特点。在世界电影发展史中，宗教一直是其重要题材来源和文化价值基础之一。欧美不少电影来自于基督教文化，许多故事源自《圣经》，比如《基督最后的诱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耶稣受难记》（The Passion of the Christ），等等，而富有基督教精神和元素的影片更是以海量计。中国则是佛教影响很深，许多神话都与佛教有关，《西游记》最为明显，其次很多武打动作片也与佛教僧侣及信众分不开。但是，印度电影的宗教文化景观同中国电影和欧美电影有着明显的不同。
首先，在印度，宗教进入电影近乎是全方位的，“很少有电影表现出宗教的缺失，许多似乎通过命运、美德和救赎的运作从而具有一些神圣秩序的‘世俗’模式的电影，通过它们的神圣或超人的品质，将这些思想重塑成有意义的，同时也强调个人的灵性”[3]4。
甚至有学者认为电影本身也是一种宗教，因为“电影也像宗教一样，它呈现和检视图像、关系、思想、信仰、欲望、恐惧，并且通过自己的特殊方式（比如明星近乎神圣的形象）来实现”[3]5。
尤其对于那些痴迷电影的普通观众来说，电影巨星有如神一般的存在。
在印度各语种的电影中，宗教作为印度民众的信仰普遍存在，一些歌词直接表现宗教的内容，甚至一些影片片头就展现神的图像，比如《宝莱坞生死恋》（Devdas，2002）就是以杜尔迦（Durga）神像开始，而后是一些神像壁画，再配以宗教风味的音乐。宗教融入印度民众的日常，因此必然会呈现在叙事中，且作为显性的叙事元素存在。比如《摔跤吧！爸爸》中，父亲要做鸡肉给两位女儿加强营养，但信教的母亲却因为吃素，不允许在厨房用她的厨具，给本就因训练女孩而四处碰壁的父亲增添更多烦扰;在《厕所英雄》中，人们甚至见面打招呼都是说“女神万岁”，天下雨了，也是神在嘲笑他;乃至村委会讨论修建厕所与否，也是运用宗教典籍的经文进行辩论交锋。
在印度历史题材影片中，宗教的色彩则更为浓厚。比如《巴霍巴利王：开端》（2015），希瓦养母不断给湿婆神林伽塑像浇洗，希瓦把林伽塑像搬到瀑布下;两代母亲在祈福节为了给儿子消除厄运，需头顶火盆赤脚走到神庙，杀死恶魔之王;时不时出现一些神像，比如大象神等。即便一些科幻片中也是离不开宗教因素，比如《宝莱坞机器人之恋》（Enthiran/The Robot，2010），机器人吸附歹徒的金属器物之后形成了一个神像的造型，使得周边民众赶紧顶礼祭拜。宗教仪式往往成为印度电影重点表现的对象，包括各种宗教节日时常出现。比如洒红节在很多影片中都存在，《厕所英雄》（2017）便表现了两次的洒红节，为男女主人公的人物关系处理提供极具冲击力的影像表达，甚至在中国的电影《大闹天竺》中，也有不少篇幅展现洒红节。
婚姻是人生重要的阶段，对于印度教徒而言，更是重要的标志性事件。婚礼仪式有很浓厚的宗教色彩，很多影片都会展现婚礼过程，比如《夏尔马的新娘》（Humpty Sharma Ki Dulhania，2014）、《塔奴嫁马努之婚后围城》（Tanu Weds Manu Returns，2015）、《摔跤吧！爸爸》（2016），等等。这些影片根据剧情的需要决定婚礼展现的篇幅，因为婚礼是一个比较繁复而又庄严的过程，根据地区和宗教流派而有差异，传统印度教婚礼完成七道步骤和一套誓言后，新郎新娘才是合法的夫妻。在《三傻大闹宝莱坞》（2009）里，皮娅逃婚跟随法罕和拉加去寻找兰彻，是在新娘和新郎完成转圈之前。婚礼的华丽和隆重也符合电影视听表现的优长，可以实现丰富的叙事效果。《宝莱坞生死恋》中，帕罗已经不可能和德维达斯结婚而必须他嫁了，但导演还是花了不少篇幅去展现帕罗的婚礼，呈现印度教的婚俗：穿着美丽华服的帕罗被穿着白衣的德维达斯牵向婚礼现场，而后帕罗被拱抬着围着新郎转圈，穿着华服的女宾客们向她抛洒鲜花瓣并不时发出喝彩的吼声，低沉的歌声郁郁绕梁，本是欢歌却无奈悲唱，浓墨重彩地渲染有情人因身份差异而难成眷侣的无尽哀伤。
歌舞是印度传统文化的显著载体，也是宗教的重要表达形式，所以一些宗教仪式演化成极富冲击力的歌舞场面，在电影中被极力铺陈，比如《小萝莉的猴神大叔》（2015）开头，男主角便率领众人在猴神塑像面前为观众奉献了一段精彩的舞蹈;《双龙会2：心灵感应》（Judwwa，2017）开篇也是一段大象神面前的歌舞。在《宝莱坞生死恋》和《帝国双璧》（Bajirao Mastani，2015）两部影片中，都有在重要的节日里两位女主角一起为观众奉献精彩绝伦的歌舞，为亲人祈福而起舞，尤其是《宝莱坞生死恋》，帕罗和舞女是在杜尔迦神像前起舞。《宝莱坞生死恋》中通过歌舞突出了印度西孟加拉邦人对杜尔迦女神的信仰和对杜尔迦女神节庆祝的重视程度，烘托出了在某些特定的宗教节日中，原本等级森严的印度教徒们也可以融为一体，但这些时刻总是短暂的。
其次，印度电影宗教文化的价值观具有自己的特色。印度文化中的宗教性体现在：“（1）鄙视物质、崇尚精神的观念;（2）崇拜神灵、为神奉献的观念;（3）崇尚再生、不惧死亡的观念;（4）忽视时间，淡漠历史的观念。”[5]这些观念也浸润在印度民众的日常生活中，这些宗教信仰自然也体现在印度电影人的创作思想中。
“崇拜神灵、为神奉献”，在大部分影片中都能体现，不管是历史题材的如《巴霍巴利王》中，到处都有祭拜神灵的场景存在，即便现实题材如《小萝莉的猴神大叔》，男主人公帕万的所有行为的原动力就是因为对哈努曼猴神的崇拜。哈奴曼猴神，绝不撒谎，而且能够跨越国界，面向正义一往无前，忠诚、勇敢且充满魄力，所以帕万哪怕面对边境线上巴基斯坦的巡逻兵，也是坦言相待。
而“鄙视物质、崇尚精神”的影片则是那些超级英雄等影片所宣扬的主题。比如《刺激》就是惩治恶人、劫富济贫，寻求刺激、完成目标后，主人公就回到警局任职，而没有像好莱坞的一些影片一样，侠盗自己最后也会获得不菲财富。而《遇上我的真命天子》，美丽的公主最后没有和国王结婚，而是去跟一位平民共谱爱曲。
至于“崇尚再生、不惧死亡”，印度的商业电影一般都是以喜剧结尾，但也有影片表现不惧死亡的精神境界。比如《幻影车神3》（Dhoom 3，2013）虽然表现的是一对替父报仇的侠盗式的双胞胎，但最后两个人也是微笑着从电站大坝一跃而下;《泛美73》（Neerja，2016）表现的就是美丽温柔的空姐为了保护儿童，在恐怖分子的威胁下毫不退缩，最后英勇牺牲。《巴霍巴利王：开端》里的王子，在最后面对下属的尖刃，也是从容赴死。
“忽视时间，淡漠历史”属于一个特别抽象、近乎哲学的概念，这很难在影片中直接找到对应。但不管怎样，印度宗教性的内容在影片中无处不在，并呈现出印度民族宗教的特色。宝莱坞电影基本上就是印度教的文化宣扬与传承。
三、宗教宽容和宗教冲突作为电影的叙事动力
由于印度电影中宗教文化的普遍存在，所以电影也会常常采取宗教关系作为叙事动力，其中宗教冲突和宗教宽容成为印度电影颇为常见的动力。这种叙事动力的建构特征既是印度宗教文化传统和宗教现实所决定的，也是由世俗国家中人们希望超越宗教某些不合理规定而构建和谐、宽容、自由、幸福的社会梦想所需要的。
印度教信仰多神论，内部本身也诸多不同，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性宗教崇拜和宗教仪轨，而印度不同的宗教又那么多，教义的不同导致印度历史上及当下都产生了很多矛盾。印度很多有宗教因素的电影都会表现宗教之间的不和谐，比如《枭雄》（Raees，2017），沙鲁克·汗扮演的穆斯林瑞伊斯制止了属下在经济窘迫时不向印度教区送粮食的决定，这表明印度教区和伊斯兰教区存在着区隔甚至冲突。不仅如此，宗教之间的矛盾常常作为影片戏剧冲突发展的叙事动力。
印度的爱情片很多都是把宗教因素设置成主要戏剧性的障碍之一。在根据小说改编的《宝莱坞生死恋》中，德瓦达和帕罗之间深深相爱，却因为德瓦达父母亲的强力反对而不能在一起，以致帕罗最后嫁给一个鳏夫，德瓦达郁郁而终。原小说中两人未能在一起虽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德瓦达和帕罗之间的种姓身份差异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传统的印度教义不认可跨种姓结婚，因为德瓦达身属婆罗门里更高的种姓，而帕罗家属于更低的种姓。德瓦达也无力反抗，只能流着泪亲手把深爱着的帕罗送去婚礼现场。《帝国双璧》讲述的是印度历史上有名的爱情悲剧。巴吉拉奥是印度教的，为自己的王国英勇杀敌，战功显赫。一次搭救了別的王国的女王马斯塔妮，获得了对方的芳心。不幸的是，马斯塔妮是伊斯兰教，巴吉拉奥的家人和王朝坚决反对他们之间的结合，但巴吉拉奥甚至不要官位也非得迎娶马斯塔妮。影片围绕巴吉拉奥为国征战以及家族与王朝抵制这段婚姻进行主线叙事，马斯塔妮和她的儿子甚至受到暗杀，乃至囚禁。所以在强大的宗教教义之前，即便巴吉拉奥战功卓著，也无法跨越宗教设置在爱情之间的鸿沟，最后只能以悲剧收尾。进入现代，宗教已经不是爱情的绝对障碍了，比如在《我的名字叫可汗》（My Name Is Khan，2010）里，作为穆斯林的可汗顶住了家人的反对，和印度教的曼迪亚结婚了，但现实社会宗教之间的冲突还是会深刻影响他们的生活。
不同宗教派别，尤其是印度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冲突对抗，不仅出现在社会中，而且也常常成为电影中的重要叙事动力，在许多影片中得到大胆的表现。比如《枭雄》，穆斯林的瑞伊斯被大佬穆萨蒙骗利用运送炸药，最后在北印度三个城市搞恐怖爆炸。《我心深处》（Dil Se/From the Heart，1998）也是爱情牵着一个宗教矛盾，虽然是因为军队强奸平民导致的问题，但他们绑头带、举着特定颜色的旗帜，也能从中看出社会深处宗教的矛盾。影片的明线是阿马尔（Amar）不断追求蒙格哈（Mengha）， 暗线蒙格哈所在的组织千方百计要在国庆阅兵时刺杀国家领导人。而现实中，印度有多位政治人物被不同信仰的人刺杀。《海德尔》（Haider，2014）更是直接表现克什米尔地区的宗教冲突，虽然影片的主体故事讲的是一个“哈姆雷特”的故事，海德尔回到克什米尔，发现父亲的死是因叔叔出卖，叔叔还与母亲有染，因而开始复仇。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还把女友的父亲杀了，并导致女友自杀。影片戏剧冲突强烈、结构扎实，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宗教冲突导致这一对恋人的悲剧，所以海德尔在片中有句台词，“整个克什米尔像个监狱”。
宗教矛盾导致人间的美好瞬间遭到破坏，世俗的一些规则遭遇宗教教义之后便失灵或让路，尤其是一些原教旨主义的极端思想，更是冲击着世俗世界。很多宗教矛盾导致的历史事件本身便极富冲击力;因此，宗教矛盾作为影片的叙事动力，能够提供一个非常结实的矛盾逻辑，赋予人物的极端行为以可信的心理动机。当然，印度电影人在表现这些宗教矛盾的时候，是带着社会责任心去讲述的，能够努力地把握适当的尺度。比如《海德尔》主创的叙事还是非常冷静和中立，并没有将武装抵抗力量小丑化和残暴化，也毫不客气地展露了政府方一些极其不人道的做法，对源于宗教矛盾下的克什米尔现状进行了一次认真的影像思考。
四、理性与信仰对话的宗教反思
因为现实与宗教无限贴近，电影和宗教也是关系紧密，“很多新媒体中宗教材料都是来自宗教电影”[3]，更有一些电影表达了印度电影人对宗教进行批判性思考，如果说《海德尔》等影片是印度电影人对宗教矛盾的影像呈现和思考，那么还有一些印度影片直接对宗教本身的问题进行思考，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偶的神啊》（Oh My God，2012）和《我的个神啊》（PK，2014）。两部影片都非常大胆地对宗教信仰的一些丑恶现象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偶的神啊》讲述的是，一次地震造成了无神论者坎吉的古玩店倒塌，保险公司却拒绝赔偿，于是坎吉走上了和众神打官司的奇特道路。影片中坎吉提到了黑天神、罗摩、毗湿奴、玛荷西、杜尔迦、辩才天女、湿婆神、象头神，等等。他觉得为神服务就像门生意，去宗教圣地观光得花停车费，得买花，得往捐款箱放钱，寺庙就是商店，祭司、圣人得交个人所得税，他们是销售员、经销商;追求真理不需要任何宗教，在印度这无疑是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观点。虽然影片中克里须那神出现了，并惩罚了坎吉，让他相信神的存在，但他根据自己的经历告诉这些信众，世界那么美丽，为何神祗住在庙里？只要对神虔诚，在心里全心全意地信仰他，就会找到神，不必去那些把为神服务当成生意的地方。所以整部影片虽然最终维护了宗教的神圣，但通篇还是辛辣地讽刺了宗教崇拜的一些乱象，尤其是无情地抨击了那些利用宗教崇拜发财致富的丑陋现象。
因此，影片在现实中受到抵制是不可避免的，一些右翼印度教团体就反对邀请阿克谢·库玛尔出席当年印度国际电影展（IFFI）的开幕式，一个印度教徒觉醒组织（Hindu Janajagruti Samiti）的负责人说道：“因为影片已经伤害了印度教徒的宗教情感，……阿克谢是在这世俗国家的印度教徒的伤口上撒盐。”[6]印度青年民兵（Bajrang Dal）和印度湿婆神军党（Hindustan Shiv Sena）的积极分子更是组织抗议要求禁映此片。[7]在贾朗达尔，狂热分子焚烧了海报、破坏了影院。[8]影片在阿联酋便被禁映了。[9]
两年之后，与《偶的神啊》一样对宗教信仰进行质疑的《我的个神啊》公映。同样也是关于神是否存在的问题。只不过，《我的个神啊》进入得更为柔和些，是通过一个外星人PK（pee-kay，印地语醉汉）寻找飞船遥控器的荒诞经历，被人指点可以通过神的帮忙而寻得。不想虔诚地皈依各种宗教之后，神也没有及时帮他找到遥控器，于是他发放寻神启事。这期间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贾古帮他出谋划策，而PK也受她启发认为神没帮他，就像拨错电话一样，祈祷错了，没有找到正确相应的神。机缘巧合，在一个宗教仪式现场终于找到了遥控器，但是法师却没有还给他，以为他神经不正常把他赶走了。最后在电视台组织的辩论会上，PK认为这个世界有两个神，一个是创造我们的神，他会信仰他，一个是法师们创造的神，假的，删除吧。相于比《偶的神啊》，《我的个神啊》批判的层面更进一步，前者只是批判那些假宗教之名进行蒙骗发财的丑恶现象，而后者直接批评了宗教冲突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宗教差异不是由神创造的，是由人类创造的，片中PK说，“这是这个星球最危险的错误信号，最具伤害性的错误号码，很多人因此而死，因此而互相分离”。因此，《我的个神啊》从宇宙的视野观照人类与宗教发生的深刻关系，在这个星球的人类都是平等的，人们应该秉持正确的宗教观，右翼极端的宗教观应该严厉批判。
与此相对应，《我的个神啊》在印度受到的抵制比《偶的神啊》更为严重。在审查阶段，有审片成员就反对影片中的一些场景，但他的意见被忽略了。[10]在该片上映时，很多宗教狂热分子抵制这部影片，因为宗教狂热分子声称影片侮辱了印度教诸神而抗议和威胁，在孟买部分影院因而停止放映該片。[11]抗议很快就蔓延开，在德里、北方邦、古吉拉特邦、中央邦都有，海报被撕，影院遭到破坏，有些诉求是移除争议的镜头;许多宗教组织和宗教领袖要求禁映这部影片，[12]很多地方的影院都受到威胁，在警察的保护下，才敢放映此片。[13]狂热分子的抗议甚至引起了政治风波，议会出来谴责右翼分子的破坏，并且指责印人党政府串通一气的沉默，指责莫迪没有要求古吉拉特邦对流氓采取行动。[13]此后，还有人向法院递交请愿书，地区法院于2015年10月9日向阿米尔·汗、导演拉库马·希马尼（Rajkumar Hirani）、编剧（Abhijat Joshi）、中央邦政府和分级委员会前主席里拉·桑姆森（Leela Samson）发出通知，认为影片伤害了宗教情感。[15]
虽然这两部影片都受到宗教信徒的抗议和抵制，但归根结底，这两部影片并不是彻底反宗教的，反而是尊重真正的宗教精神。正如《偶的神啊》的导演优曼许·舒克拉（Umesh Shukla）所说：“影片并不是反宗教的，而是反错误的宗教活动，……无论是印度教或是其他教，错误的方面必须被谴责”[16]。在一个几乎全面信教的国度，去拍一个完全反宗教的影片基本也不现实，审查可能就会遭遇难题，而且市场基本上不可能会接受。但无论如何，虽然两部影片在社会上遭遇强大的抵制，但印度的分级委员会还是让影片获得通过，有了完善的法制保障，即便有极端的宗教分子抵制，影片还是在院线正常公映，而且在市场上取得了较好的票房，在被如此激烈的抵制下，《偶的神啊》在印度收获了1113亿印度卢比，《我的个神啊》收获了44.87亿印度卢比，成为印度2014年度票房冠军。
上述两部影片是因为直接批判现实中宗教崇拜不好的方面而受到了右翼宗教团体的抵制，印度还有些影片虽然不是直接批判宗教，但没有注意宗教情感的问题，依然也会受到宗教极端分子的抗议和抵制。最新的例子便是《帕德玛瓦蒂王后》（Padmaavat，2018），影片讲述的是，14世纪穆斯林国王阿拉丁·卡尔吉（Alauddin Khilji）因被印度教拉杰普特国王的王后帕德玛瓦蒂的美貌征服而发动战争，拉杰普特国王战死疆场，最后帕德玛瓦蒂带领城中所有女人投火自尽。片中有一段穆斯林国王阿拉丁·卡尔吉梦中和帕德玛瓦蒂亲密的戏。2017年11月公布影片首映日期时引起印度教徒的极大愤怒和抗议，甚至有一位人民党官员说要出150万美元取得导演桑杰·里拉·彭萨里（Sanjay Leela Bhansali）和女主演迪皮卡·帕度柯妮的头颅，[17]拉贾斯坦邦和中央邦要求联邦政府禁止影片公映。好在最后最高法院裁定，“影片不应该被禁映，并且保护人民和维护和平是邦政府的任务”，“这是命令，最好遵章执行，你们可以建议民众不要去看这部电影”。[18]
结 语
作为一个宗教无处不在的世俗现代国家，各种宗教尤其是印度教在塑造印度的国民性和民族主义方面显然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从社会机体的运作，到民族思想的构建，宗教都发挥着关键的作用。而作为形塑了一个国家的电影，其发挥的功用也是与电影文本所嵌入的宗教分不开的。电影从作为宗教内容的表现载体，到作为宗教内容批判的载体，都与印度的社会现实紧密相关。
在印度沿袭几千年的宗教与民众是不可能分离的，浸淫其中的电影人和观众自然也不可能远离宗教。这其中，印度民众既是电影的表现对象，同时又是消费主体，更是信仰主体，所以电影与宗教发生任何的关系都会作用到民众中，而如果产生矛盾，则更会激化社会矛盾。观众除了消费电影之外，也直接作用于电影，宗教、观众和电影共同构筑印度电影的国民世俗景观。现代性的文明产物电影与古老的宗教相生相伴，在这里，教义、传统、世俗、法制相互作力与影响，是印度社会现代化进程中在银幕上呈现的独具特色的文化景观，并推动着印度文明的巨型列车虽有颠簸却稳重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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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杨 飞 涂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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