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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玫瑰

2022-08-04 09:56:02公文范文
一我爸把那个麻脸女人带进家时,我妈刚过完末七。那天是周末,一早就接到我爸的电话,说是前段时间忙着操办

我爸把那个麻脸女人带进家时,我妈刚过完末七。

那天是周末,一早就接到我爸的电话,说是前段时间忙着操办丧事都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现在告一段落,要带几个同事到家里包饺子,一来大家周末相聚,二来感谢同事们帮忙。我在镇中学读初一,周末下午才两节课,下课铃一响,我就朝家跑去。

之前,我爸跟一个女人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都说那女人有手段会媚术,我爸经常托说在单位加班,实际上是被那女人勾住了魂。我舅自告奋勇要去渔洞镇查个水落石出,被我妈制止。我妈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果真有那么回事,還不如让建民永远别回来了。”我妈这个人,表面上豁达,实际上狭隘。可谁又能够让自家老公在外面花天胡地而心安理得呢?反正我觉得我妈窝囊,就算是顾及我爸的颜面,不去渔洞镇找那女人大闹一场,也应该去我爸的单位反映情况,给我爸敲敲警钟,让这个忘乎所以的家伙检点自己的行为。

我妈的葬礼上,我爸忙前忙后,人瘦了一圈。入土为安的那天中午,他特意请了镇上著名的吴道士师徒来作法,场面搞得很隆重,连老天爷都赏脸,配合着落了一场大雨。我爸跪在泥水中,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合而下,向众人展示他真诚的悲伤,没有人怀疑他的丧妻之痛,也没有人再提及他可能存在的婚外情。

忙完丧事,生活又进入庸常的轨道,我爸有点迫不及待地回到渔洞镇煤矿上班,周六回来周日回去,主要是给我和爷爷奶奶带些大米、油、猪肉之类的东西。这个乌拉镇的老家越发像是个驿站了,我就是他寄放在驿站里的一件永远不会取走的货物。

放学路上,我一直在想,趁着我爸带同事回来包饺子的机会,当面问清楚一些事情,有许多话憋得太久了。

还没进家,就听见屋里传来音乐声,我有点意外,自从我妈生病后,家中就跟音乐绝缘了。我爸的三个同事正围在饭桌边擀饺子皮包饺子,我在我妈的葬礼上见过他们仨,另一个正在低头包饺子的女人,我第一次见到。“周小娅同学,今天放学怎么这样早啊?”我爸说话拿腔拿调的,表情也莫名其妙的,就好像故意让我隆重登场一样。这样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我身上。包饺子的女人抬脸看我,扁平脸上散乱分布着数量可观的麻子。片刻愣神后,麻脸女人脸上就绽开了花,那些麻子变得生动活泼,“哟,你就是小娅呀。快去洗手,和我们一起包饺子。”我睨了麻脸女人一眼。“小娅,这是唐阿姨……这几位叔叔阿姨你都见过的。”我爸挓挲着手,手上尽是些面粉,表情说不清是尴尬还是羞涩。一旁的吴阿姨笑道:“老周,还喊唐阿姨啊?过几天把证一扯,小娅就要改喊妈了。”屋里几个大人齐声笑起来。一转脸,我发现沙发上以及屋里四个角落都坐着家里的亲戚。我舅从沙发上站起身,朝我爸那边眨了眨眼,又向麻脸女人那边努了努嘴。我瞬间明白了,敢情是我爸把他的绯闻女友带到家里来跟亲朋好友开见面会啊!看来,为了这次见面能够成功,我爸用心良苦,他把同事一并请来,不光是为了包饺子,更是为了压阵。我们家的人再怎么不乐意或不待见这个麻脸女人,也不好当着同事的面发作。一向以粗人自居的我爸居然也会变得心思细腻——也说不定是这个麻脸女人支的高招。

我没有看我爸和麻脸女人一眼,只撂了句,“还有作业要做,你们自己包。”转身进了里屋。

麻脸女人叫唐六月,不久将成为我的继母。我的亲生母亲才离开七七四十九天,我爸的狐狸尾巴就忍不住露出来了。先前大家都以为能够让周建民春心荡漾的一准儿是个美人,至少要比我妈漂亮。可事实却让所有人大失所望,唐六月竟然是个扁平麻子脸,骨骼宽大,嗓音沙哑,一头枯焦的齐耳短发,跟我妈的乌黑长发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不晓得我爸是抽的哪门子疯,会死心塌地跟唐六月裹在一起。

纵观唐六月在我家的初次亮相,也不是一无是处。她给所有到场的亲戚都送了见面礼,人手一包米花糖。她连夜熬制的米花糖,被简陋粗糙的浅黄草纸包裹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状。屋里有的人已经撕开包装纸,咔嚓咔嚓地吃了起来。“嗯,味道不错,又酥又脆,比王启明家做的香多了。”我的爷爷和奶奶,一个啃得嘎嘣响,嘴角边挂满细碎的米花,另一个啃不动就拿个海碗盛了白开水浸泡着细嚼慢咽,瘪嘴撑得胀鼓鼓的。我爸对众人的赞誉报以谄笑,像汉奸似的哈着腰,“下次,下次再让六月多做点带来,这可是她家祖传的手艺哩,有名得很。”我实在听不下去,砰的一声关了里屋门。说也奇怪,米花糖的香味仿佛长了手脚,从屋门的缝隙处悄没声息地爬进来,充溢了我的整个房间。

翻年就到了初二。功课倒不紧张,主要是心情烦闷,想我妈,想我妈在世时说的话,“宁要穷妈不要富爸”。何况我爸只是个靠工资养家糊口的男人。我爸回乌拉镇老家的时间越来越没有章法,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渔洞镇,那是他和麻脸唐六月的新家。我一次也没去过,尽管心里忍不住好奇,却故意冷漠地拒绝了他们多次的邀请。

我爸每次回来,都是火急火燎的,像有鬼催命。每次都带来一大堆米花糖,分别包装好了,讲明是送给谁谁的,自然是唐六月一手策划的“米花糖外交”。我那时也不再拒绝吃唐六月的米花糖了,有时候还带到学校和同学们一起吃。但我心里有个秘密没说出来,撒落在米花糖上的那些黑芝麻让我联想到唐六月脸上的麻子点,我是带着报复心理吃米花糖的,每吃一口,仿佛就咬了唐六月一口。爷爷和奶奶欣然享受,他们不仅认可了米花糖的美味,还对新儿媳其他方面的能力表示肯定。一天晚饭后,我回屋做作业,听见爷爷对奶奶说:“六月屁股大胸脯大,一看就是能生能养的女人,让建民抓紧点,不要等我们黄泥巴埋脖子了还没得望头。”我知道爷爷说的是啥意思,他是想要老周家续上香火,我这个“不带把”的孙女他们表面上疼爱,可实际上却无比失望。外婆和外公有时候也应邀前来家中一聚,四个老人除了围坐一桌玩几把小麻将,就是在茶余饭后围绕他们曾经的女儿和儿媳长吁短叹一番。我耳朵已经听起了老茧,听得最多的无外乎是当初不该撮合我爸和我妈的婚事,两个人的感情强扭不到一块,一个枕头两个芯,同床睡觉梦不到一块有啥搞头呢?他们边叹息,边津津有味地啃嚼米花糖,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对我爸和唐六月现在的生活不置一词,却已然说尽说透。

凉爽的秋天即将收尾时,传来唐六月生产的消息。正如爷爷分析的那样,麻脸唐六月真是能生,她生了对双胞胎,两个都是“带把的”。她为老周家续上了香火,一续就是两支。我爸这头老牛硬是把一片看上去不咋样的草啃出了奇迹。电话中,爷爷奶奶丝毫不避讳我在一旁监听,一迭声地关心着母子是否平安,两个小崽多少斤两,取名字了没有,等等。我爸在那一头大声武气地报告情况,并请爷爷赐名。爷爷略一思索,对我爸大声武气地回:“这是我们老周家的欢喜事啊!就叫欢欢和喜喜吧!”看爷爷奶奶欢天喜地的样子,我的情绪起起落落的,一会儿忌妒,一会儿牵挂。我失眠了。失眠的另一层意思是饱经沧桑,我好像一夜之間长大成人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瞪着干涩的眼睛痴望逐渐发白的窗户,我有点想通了。是啊,有些事情必须面对,看似深奥其实不过隔着一扇玻璃而已,与其躲在屋里想东想西,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决定独自去渔洞镇走一趟。

渔洞镇像一根被丢弃在大山中的扁担,狭窄细长,中间平直,两头翘起。整个镇子周边群山环绕,山势起伏。要是春天杜鹃漫山红透,如同群山在燃烧,烧得整个天空都红彤彤的。杜鹃烂漫的地方必有矿藏,我爸上班的煤矿正位于群山深处。

从渔洞客车站出来,雨就下个不停。我爸带我上了辆装雨篷的电动三轮车,一路上突突突沿山路向前冲。雨水斜飞着从侧面射进车子里,我爸赶紧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雨伞,砰的一声抖开,护住我的半个身子,他自己淋成了落汤鸡。我说:“爸,你就在这儿上班啊?哪里比得上我们乌拉镇?不如叫扁担镇算了。”我爸连连点头:“还是我闺女有文化,先喝口糖水润润喉咙。翻过这个陡坡就快到了。”糖水的滋味香甜,是我没吃过的味道。我爸说是麦芽糖泡的,出门接我时唐六月特意调好灌在可乐瓶里,还说要让我品尝她新熬制的玫瑰米花糖,那可是独一无二的好吃玩意儿。其实我爸和唐六月没必要做出处处讨好我的神情和举动,我只不过是奉了爷爷奶奶的差使来探望他们满月不久的孙子,顺便来度寒假——如果不习惯,我可以随时抽身走人。这一点我讲得很清楚,我爸频频点头:“是啊,一家人嘛,早该来看看的……哪会不习惯呢?这儿也是你的家啊。别瞧不起渔洞这小地方,有好多好吃好玩的哩。再说,你唐阿姨也恢复元气了,正好有个伴儿,明天你跟她去铺子,也算寒假体验生活嘛。”

我爸和唐六月把我的到来当成了一场迟到的节日。

唐六月怀里抱着欢欢,背上背着喜喜,站在矿区宿舍门口张望。见我来了,向前跨出几步,大声说:“来了啊,你弟弟等得尿都屙了好几回了。”顺势就将欢欢递了过来。我不由自主地接在手上。和怀里这个小弟弟四目相对,小家伙虎头虎脑的,肉肉一团,带着浓重的奶味和尿味,另一个不甘示弱地咿呀叫着。抬眼看唐六月,做了母亲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她脸上的每一颗麻子似乎都被母爱熨平漂白了。扁平的脸庞变得饱满,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不知怎么的,我心头蓦地一热,收起自己的冷脸,搂紧了欢欢,随唐六月进了屋。

晚饭后,我爸提出全家人到矿区去散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在单位同事面前展示一幅温馨感人的全家福。矿区无非都是这样,食堂、操场、菜场、大礼堂,搭配着清一色的红砖厂房。因为是冬天,大家难得像我们一家人这样有散步的雅兴。人迹寥落,我爸逮到一个熟人就要把我朝前面推,自顾自地唠叨半天,熟人便配合着说些老周幸福啊、一家人团圆了、弄点好吃的款待闺女等客气话。不过我们的浪漫散步很快就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山风吹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唐六月的妈赶来带外孙,看来是事先讲好的。老人是本地人,身子骨硬朗,性格也开朗,拿起我带来的奶粉筒左看右看,就搁在橱柜上,叹说:“还是吃母乳营养,实在没奶吃哪怕喝米汤也比那些昧良心砍脑壳的奶粉强。”我没想到一个乡下老人竟然知道这些,看来这大山里的信息并不落后城里。老人让唐六月把两个外孙喂饱后才接过去,要我们中午前必须回家,弄得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的到来打乱了我爸一家的生活节奏。

别看渔洞镇不起眼,“扁担街”上两排商铺一大早就开门迎客了。最热闹的要数早餐店,油条煎饼豆浆、馒头包子蒸糕、粉面馄饨饺子,应有尽有。狭长的一条大街,一眼望去,好似“一根扁担”挑起了一个镇子热气腾腾的生活。途经小镇的唯一一趟火车是辆绿皮火车,四元钱的统一票价在二十一世纪简直不敢想象。许多收山货的商贩借助这趟慢车来往于城乡间,山民们也将自家产的原生态食品和山里特产带上火车。跟镇上其他土生土长的商贩一样,唐六月家几代人熬制米花糖,因为各村寨星落棋布于群山缝隙,从祖辈起就挑副箩筐走村串寨。她家五兄妹的身材均操练得肩宽臀圆腰细腿粗——这种身材便于在山谷坡地行走跳跃。

从矿区到镇街大约走了三十分钟。一路上,唐六月都在不停地向我说小镇的事情,顺带向熟人粗声大气地介绍我:“嘿,我闺女,寒假来玩儿……真的,骗你我是狗!”我也只好尴尬地笑笑。走到唐六月家的镇街老屋,我把渔洞镇了解了个大概。

老屋现在成了米花糖作坊,昨晚我爸非要我跟唐六月来作坊,说是让我这个学生娃长长见识,还念了段镇上流行的顺口溜:六月米花香百里,大算盘卤锅馋死人。一根扁担挂豆腐,八条板凳坐面条。我爸说:“这里头的四样东西都是镇上美食。你唐阿姨家米花糖最有名气,排第一。第二个是外号大算盘的老吴家卤味汤锅,第三个是走街串巷卖豆腐脑的许孃,最有个性的要数卖肠旺面的常老贵,嘿,这狗日的老贵每天只卖到中午十二点,面馆只摆八条板凳,吃客多了也不管,你自家蹲在路边吃吧。”

自打我来到渔洞煤矿,我爸就不时说些粗言秽语。说起来简直是眉飞色舞,中间还附带些夸张的手势。从前我妈在家时,我爸回家连响屁都不敢放。进门先要换拖鞋,臭袜子得赶紧洗,倘若不幸让我妈闻到臭味,那耳根子一整天就别想清静。从我很小时我爸就躺在沙发上睡觉,主卧那张双人床是我妈一个人的领地。我想,我妈对我爸的态度也许和她的职业有关。她在学校教书育人诲人不倦,在家中也把学校那一套自然而然地搬了进来。我爸整个人在她面前都是绷紧的,现在不同了,跟从前判若两人。我爸胖了一圈,从头到脚都很松弛,对唐六月指手画脚,要她干这做那的神情也很松弛,俨然就是一家之主。晚饭时,我爸在饭桌上放了盘米花糖,“下酒菜,米花糖下酒,越喝越有。”说着拿起一块,咔嚓咬一口,再滋溜喝一口竹叶烧,“全是米花糖做的媒,我才跟你唐阿姨搞成了一家。”唐六月只抿着嘴笑,不说话。

门板卸下来后,老屋亮堂许多。一个大灶,一口大锅,一摞甑子,摆放齐整。唐六月家的米花糖,大米用本镇香禾糯,油是黑毛猪油,米花搅拌时加入玫瑰花、桃仁、花生、葡萄干,小火翻炒的黑芝麻撒在白色米花上,香气四溢。我帮着唐六月用麦芽糖和白糖在小火上熬糖稀,不一会儿,锅里就冒起大气泡,等到变成密集的小气泡,颜色变成浅咖啡色,唐六月说:“成了。”就将阴干油炸好的香禾糯米花和糖稀一股脑儿倒进大铁锅中,用大铁铲快速翻转。锅铲铿锵,热气蒸腾,唐六月脸上很快就淌汗了,来不及揩拭,又迅速将搅拌均匀的米花糖倒入木闸,用滚筒压平成型,紧接着她操起把大菜刀照着米花糖开始纵横切割。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我站在一旁看得发呆。“来,尝尝,今天第一锅,还热乎着哩。”唐六月递一块米花糖给我。我咬了一口,香味以及无数细碎的米花在口中爆裂开来。掏出纸巾擦嘴角时,我随手递了张给唐六月。

回到矿区,唐六月把大部分米花糖挨家挨户送到矿区职工家,留了些带回家。自从坐月子后,她偶尔才给预订的职工做米花糖,做一锅卖一锅。唐六月说:“以后打算在县城盘个门面,也不用东奔西跑了。”我爸接口道:“县城算个啥?你就是喜欢小打小闹,要做就做到池城去,搞正规点,商标啊包装啊全部整齐全。”说这话时我爸跷着二郎腿,抽着烟,端着大茶缸。他一个月只拿那点死工资,其余开销全靠唐六月。我爸吃软饭吃得真是理直气壮啊。

在渔洞镇,我度过了初二下半学期整个寒假,这大大超出了我出发时的预期。返程时,行李包中自然又塞满了分装成许多袋的米花糖,够爷爷奶奶以及一众亲戚咔嚓好几天的了。

我第二次去渔洞镇是高二那年暑假。

学校要求假期完成一次社会实践活动,内容自选。我爸说不如回来跟唐六月去县城跑跑货,保准儿符合学校要求。我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在校期间,我爸经常给我寄米花糖来,我的同学和老师都非常乐意分享这种来自大山深处的原生态美食,并且一个劲地夸赞风味独特,毫不逊色于各大超市里的品牌美味。托“米花糖外交”的福,我跟学校师生相处得还算融洽,丝毫不为走读生的身份感到自卑。

那时候,我的两个同父异母小弟弟也已学会到处乱跑,视频聊天时,亲热无比地叫我姐姐姐姐。这两个小家伙只要这么奶声奶气地一叫唤,我就会怦然心动。我拿着面小镜子,看看视频里的小家伙,又看看我自己,寻找出眉目之间许多相似点。血缘这东西真是神秘莫测。有时候,视频地点会在那间米花糖作坊,透过手机屏幕,我能清晰闻到米花糖蒸腾袅绕的香气扑面而来。

唐六月不知是如何跟池城工商局的一位科长搭上线的。据说这位科长喜欢吃唐六月的米花糖,他建议唐六月申请注册自己的商标,把生意做到池城来。这个建议跟我爸不谋而合。我到渔洞煤矿时,我爸和唐六月正在商量商标注册和到池城盘下门面的事。纸上潦草地画了些图案和符号,看不出唐六月还挺有想法的。“倒不如学学老干妈商标,在唐阿姨的照片下面标注六月玫瑰几个字就行了,既醒目又好记。”我提出我的意见。我爸和唐六月都说好,夸我书没白读。

我跟唐六月挑担箩筐上池城。

箩筐一头装着米花糖,一头装着竹叶烧。这两样东西是那位科长喜欢的,到了池城,我们打算把东西交到他手里,盼着他带我们去办理商标注册,再去看相中的一间门面。头天晚上,唐六月送了我个钱包,花花绿绿的蛮好看。我将我爸给的一千五百元学费和军训费全部放了进去。

没想到就是这个钱包惹了祸。

我们坐在绿皮车车厢里,车子哐哐啷啷地摇晃着,有些闷热,汗水淌在身上又痒又黏稠,但心里很充实。我也能为我爸和唐六月出谋划策办事了。如果他们真能在池城开间门面,那见面的机会就多了。现在我已习惯和唐六月单独相处,也愿意跟她聊些学校的事情和将来的打算。

随着人流出站,到了火车站广场时,我发现我的帆布背包被刀片划了条长口子,钱包不在了。一阵心慌意乱过去后,我举目四顾,看见几个先前一直偷窥别人的家伙仍在出站口游弋。

“钱包是他们偷的。”我说完就要上去,尽管手心里全是汗。

“慢着,别做傻事。钱包早不在他们身上了。”唐六月拽住我的胳膊。

“那咋办?那可是我的学费啊!”我的声音带了哭腔。

“我不会让我闺女受这个委屈。”唐六月抹掉额头的汗水,拉我到廣场边的一家小卖部,把箩筐交给老板保管,又要了两瓶矿泉水,给我一瓶后,她拧开自己那瓶,猛喝了一口,“你就在这哪儿也别去,等我。”

我等了一下午。

夏天天黑得晚,快六点了,天空仍然很亮。广场上人来车往,一辆8路中巴车刚一停稳,就见唐六月从车上跳下来。她举着我那花花绿绿的钱包使劲晃动,满脸得意的神情。递钱包给我时,我发现她左手小拇指短了一截,用厚厚的餐巾纸包裹着,血已凝成了痂。

“咋个回事?”

“小拇指没用处……跟他们老大讲道理……砍了就砍了,我闺女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喊了一声“妈”,扑在唐六月的怀里抽噎。

那天的事情只办成了一半。工商科长帮忙注册了“六月玫瑰”商标,但门面的事谈不拢,就算了。

唐六月的店铺终究没能在池城开张,只在县城开了一家,雇人打理。她自己呢,仍是在渔洞镇的大本营守着。

他们还是时常快递给我米花糖。袋子上印有醒目的商标“六月玫瑰”,还有圆圆的人头像,是唐六月年轻时候照的相。我仔细端详着相片,觉得她长得其实并不难看,那喜气洋洋的笑容映照着满脸麻子,甚至是经久耐看。

(邱力,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事新闻工作。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清明》《青年作家》《广州文艺》《长城》《都市》《当代小说》《绿洲》《小说林》等。获第四届奔流文学奖等奖项。)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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