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瑞典“百年中立”的终结？
曹然
当地时间5月16日，在一场近乎一边倒的议会辩论后，瑞典首相安德松宣布，瑞典将正式寻求加入北约。四天前，芬兰总统尼尼斯托和总理马林已发表联合声明，赞成芬兰迅速申请加入北约。虽然还有一系列国内、国际程序需要完成，但这两份领导人表态被外界视为这两个北欧国家“确认了加入北约的最后一步”。
自2月24日俄罗斯针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以来，加入北约的呼声在芬兰、瑞典社会不断高涨，但两国政府如此迅速地确认态度，仍超出外界预期。此前芬兰总统曾表示，可能会在 6 月 29 日北约峰会开始前就是否加入北约做出最终决定，而瑞典被认为会在芬兰确认立场之后再做出决定。
芬兰总统、总理在联合声明中强调加入北约可以增强芬兰的安全，瑞典首相则指出“根本上改变的欧洲安全环境”是瑞典调整政策的原因。安德松一直回溯到19世纪初的拿破仑战争，自那之后，瑞典从未加入过任何军事同盟。“我们长达 200 年的军事不结盟政策为瑞典提供了良好的发展环境，”安德松5月15日晚在公开发言中问道，“但现在，这种政策是否依然有效？”
俄罗斯外交部警告称，瑞典和芬兰申请加入北约是一个 “严重错误”，其后果将是深远的。作为 “特别军事行动”启动后“欧洲最重要的地缘政治变化”之一，如果芬兰、瑞典成功加入北约，意味着北欧五国已全部成为北约成员，北约与俄罗斯间的陆地边界增长一倍，而今年初俄罗斯和北约有关“不再东扩”的对话将回到原点。
“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军事行动成为了‘改变游戏规则的关键，它真的改变了一些欧洲国家对北约问题的思考方式。” 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科尔图诺夫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但他强调，北欧完全被纳入北约的势力范围，到底是增进地区稳定，还是制造更多的安全威胁，取决于芬兰、瑞典加入北约后的路径选择，也取决于莫斯科的回应方式。
从“北欧一体化”到“北约一体化”
5月初，科尔图诺夫和芬兰驻俄罗斯大使及一些芬兰资深学者讨论了北约问题。在他的印象中，上世纪90年代以来，有关“加入北约”的讨论，只存在于芬兰、瑞典的政界和学界，“一般民众并不支持”。2002年的民调数据显示，超过70%的芬兰人反对加入北约。2021年，该比例仍在50%以上。现在他感到，俄罗斯的“特别军事行动”让芬兰社会产生了一种“不确定感”。最新民调显示，76%的芬兰民众支持加入北约。
“虽然他们不相信俄罗斯会对芬兰发动战争，但希望通过加入北约来减少这种不确定性。”科尔图诺夫对《中國新闻周刊》说，“而芬兰领导层必须考虑到民意的变化。”
在芬兰于韦斯屈莱大学政治学荣休教授佩卡·科尔霍宁看来，民意的变化最终促成北约问题在北欧政策界走向“质变”（直接加入北约），但在过去八年间，“量变”（增多和北约的合作）早已成为芬兰、瑞典的政策选择。他认为，这种变化根本上是基于一种“无法继续保持中立”的判断，而不是对乌克兰危机的情绪化反应。
“这和芬兰1917年独立之初的情况很相似。”科尔霍宁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那时芬兰刚刚脱离沙皇俄国的长期统治，与同样新建国的苏联有超过1300公里的边境线。芬兰政府试图追随邻国瑞典的中立政策，但“在当时的国际环境下，在西方世界中立也意味着反苏”。最终，芬兰和苏联在1939年爆发“冬季战争”，导致双方超过40万人伤亡。1948年，两国签署友好条约，维护了冷战期间“谨慎友好”的关系。
1992年，友好条约因苏联解体而终止。科尔霍宁介绍，自此之后，芬兰和俄罗斯间形成了一种“北约选项”上的默契：芬兰和包括俄罗斯、北约在内的所有周边力量保持良好关系，不申请加入北约，仅将结盟作为一种“安全局势急剧恶化”下的应急选项。“30年来，莫斯科也接受芬兰的这一立场，并认可保留这种选项是芬兰自身的主权问题。”
但这也意味着芬兰与俄罗斯的关系稳定依赖于俄罗斯和北约的关系稳定。1997年，在莫斯科认为得到了“北约不东扩”承诺的背景下，俄罗斯和美国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举行“划定势力范围”的峰会，塑造了之后20余年总体稳定的欧洲安全体系。但此后，美国和北约并不承认“不东扩”的承诺，俄罗斯和北约的关系日趋紧张。
5月15日，在芬兰赫尔辛基，芬兰总统尼尼斯托（右）和总理马林在联合记者会上宣布，芬兰政府当天正式决定向北约提出加入申请。图/人民视觉
5月16日，瑞典首相安德松（右）和温和联合党领导人乌尔矢·克里斯特松在斯德哥尔摩出席新闻发布会，安德松宣布，瑞典政府当天正式决定向北约提出加入申请。图/人民视觉
2008年俄罗斯-格鲁吉亚战争发生后，莫斯科和布鲁塞尔一度回归建设性对话。但此后，欧洲各国因经济危机大幅削减军费，由欧洲国家和俄罗斯共同重塑安全秩序的“欧洲战略自主”构想基本被搁置。随着美国在北约的话语权进一步提升，北约和俄罗斯的关系再次陷入低谷，2014年后双方中断了除政治接触外的全部对话机制。
科尔霍宁指出，2014年是时间节点，在此之前“芬兰是中立的，因为芬兰是北约、俄罗斯的伙伴，俄罗斯也是北约的对话伙伴”，但俄罗斯与北约陷入全面对抗后，“芬兰事实上已经无法中立”。俄罗斯不再信任北约，芬兰则认为克里姆林宫不再尊重其“北约选项”，一种对自身及欧洲安全体系感到“不确定”的担忧开始在赫尔辛基蔓延。
两年后，芬兰国防部发布的一份报告指出，2014年的危机促使北欧各国重新评估安全形势，发现“20年来对国防投入不足，已经掏空了北欧原有的领土防御体系”。报告特别提到，由于北欧五国中的冰岛、挪威、丹麦已经加入北约，此时“等待芬兰、瑞典加入北约不是可行的选项，等待将使防务危机进一步恶化”，唯一的解决方案是迅速建立北欧国家间的同步防务机制，“达到完全互通有无的程度”。6A3E5FD1-490D-460B-BEC6-D0EB0CCCD89C
冷战结束以来，北欧五国在外交、安全政策上通常保持一致立场，但在防务问题上，瑞典一直未能同步。瑞典具有较长的中立国历史，在过去的200年里没有参与过军事同盟。瑞典国际事务研究所（UI）高级研究员、瑞典皇家战争科学院（RSAWS）原副院長古尼拉·赫罗夫对《中国新闻周刊》形容道，中立“已经是瑞典人身份的一部分”。近年的民调数据亦显示，瑞典人对加入北约的热情始终比芬兰公众落后5到10个百分点。
前述报告中，芬兰国防部高级官员指责瑞典政府过于看重中立、缺乏对日常军备的重视，“不幸的是，这导致该国根本没有为领土防御做好准备”。科尔图诺夫指出，这意味着瑞典政府比芬兰政府更难应对与北约合作、甚至加入北约带来的政策冲击。“瑞典不像芬兰那样维持着强大的国防力量。对芬兰而言，加入北约并不意味着迅速大幅增加军事预算，而瑞典必须考虑这一点。”
因此，虽然此前芬兰、瑞典领导人已多次表示将按两国合作传统，在北约问题上采取统一行动，但赫罗夫指出，事实上，芬兰及挪威、冰岛、丹麦已经做出在北约事务上“可以不与瑞典步调一致”的决策。
“最后，我们看到芬兰决定可以在不和瑞典一致行动的情况下径自加入北约。而如果北欧只有瑞典一国在北约之外，我们参与北欧安全合作将面临困难，安全形势将变得十分脆弱。”赫罗夫说，“这是瑞典政府最终决定申请加入北约的关键原因之一。”
2016年以来，芬兰和瑞典先后和北约签署“东道国支持协议”，允许北约在“灾难、破坏和安全威胁”等紧急情况下提供援助，并增加演习、训练及军事合作。2017 年，两国加入英国领导的远征军联合部队（JEF），该部队使用北约标准和条令，可以与北约部队一起行动。2022年俄罗斯启动“特别军事行动”前夕，芬兰、瑞典及八个北约国家在波罗的海举行了联合军事演习……
在科尔图诺夫看来，最关键的变化是“北约+2”（北约及芬兰、瑞典）对话机制及“5+1”（北欧五国及美国）北欧安全对话框架的建立。这些体系制度性地塑造了北欧防务的一体化，对接了北欧和北约军事机制，俄罗斯的“特别军事行动”只是促成北欧完成了“全员加入”的最后一步。
据挪威媒体报道，北欧五国将在5月底或6月初发表关于北约及地区安全问题的联合声明，以展现“斯堪的纳维亚各国的一致立场”。在联合声明中，已经加入北约的挪威、丹麦、冰岛，将承诺保障芬兰、瑞典正式加入北约前的“灰色时期”的安全。
5月16日，俄罗斯总统普京（中）等人在莫斯科出席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峰会、图/澎湃影像
来自土耳其的“插曲”
虽然芬兰、瑞典尚未完成申请加入北约的全部国内流程，但5月15日北约全体成员国代表在柏林举行会晤后，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表示，这一次北约“纳新”的过程将“非常快”。
北约接纳新成员，需要全体成员国通过各国立法机关审核新成员在经济、政治、社会、军事等方面是否符合标准，并表决一致同意。上世纪50年代，西德、土耳其和希腊仅耗费四个月时间就加入北约，是因为当时只需要12个成员国同意。
如今，北约成员国已达30个，有北约官员指出，即使一切顺利，由于各国议会日程不同，接纳新成员通常也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但在乌克兰局势的大背景下，不排除多数国家议会都会将瑞典、芬兰加入北约事宜“插队”表决的可能。有北约官员对媒体披露，如果各国都配合，整个过程可能仅需“几周”。
唯一的“插曲”来自土耳其。该国外交部长恰武什奥卢5月15日称，因为芬兰和瑞典支持被土耳其政府视为恐怖分子的库尔德武装组织，且对土实施军售限制，所以对两国的申请表示担忧。不过土耳其总统发言人卡林随后澄清说，这并不意味着土耳其“阻止新成员加入”。
土耳其政府表达担忧后，迅速收到了芬兰、瑞典的反馈，恰武什奥卢表示将基于新的情况做出决定。此外，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也将于近日安排同恰武什奥卢会晤。针对这一“插曲”，布林肯表示“相信所有成员国都支持芬兰、瑞典加入”。斯托尔滕贝格则简单回应称，“有信心能够以一种不耽误芬兰、瑞典加入的方式解决土耳其的担忧”。
美国媒体指出，美国和欧盟不会允许土耳其阻挠芬兰、瑞典加入北约的程序，不仅是因为两国的加入可以让北约全面介入北欧、北极地区，获得30年来一直未能实现的地缘优势。更重要的是，土耳其提出的理由意味着“其他北约成员国也可能利用加入程序作为迫使新盟友在其他事务上让步的方式”，这种影响美国对北约事务主导权的尝试不会得到白宫的支持。
俄罗斯的“三线挑战”
北欧被完全纳入北约势力范围，会对欧洲的地缘政治和安全格局造成怎样的影响？从俄罗斯的角度，科尔图诺夫将之归纳为“三线安全挑战”：
首先，紧邻俄罗斯的波罗的海“在某种程度上变成北约的‘内水”，除俄罗斯外，沿岸国全部是北约成员。作为沿岸城市的俄罗斯经济中心圣彼得堡，及波罗的海舰队，都面临全新的安全形势。
其次，芬兰与俄罗斯的陆地边界长达1300公里，这意味着俄罗斯与北约国家接壤的边境增长了一倍。
最后，芬兰和瑞典加入北约，意味着北极理事会的八个域内国家除俄罗斯外都是北约成员。考虑到未来半个世纪内北极可能完全解冻，如何避免这里成为北约和俄罗斯的对抗舞台，是双方都要面临的新考验。
不过，科尔图诺夫强调，这些挑战是否真的会威胁地区安全，最终取决于芬兰和瑞典加入北约后的路径选择，以及俄罗斯对芬兰、瑞典加入北约的回应方式。
如果芬兰、瑞典选择同处波罗的海沿岸的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的“波罗的海模式”，接纳北约驻军、部署导弹基地，将成为西方世界面向俄罗斯的军事堡垒。另一种方式是北欧传统的“斯堪的纳维亚模式”，即和此前加入北约的挪威一样，在保持原则和底线的条件下保持同莫斯科的对话，拒绝成为北约的军事基地，也不参与北约的域外军事行动。6A3E5FD1-490D-460B-BEC6-D0EB0CCCD89C
不过，只要芬兰、瑞典真的加入北约，就已经触及俄罗斯今年以来对北约提出的“安全协议”的底线。“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后，俄罗斯始终坚持北约军队应从所有1997年后东扩的国家撤出，并不允许任何新国家加入。5月以来，俄罗斯外交部多次警告称，将对芬兰采取“报复措施”，“赫尔辛基必须意识到这一举动的责任和后果”。一些西方媒体称，未来俄方的“报复措施”可能包括在波罗的海部署核武器，最终导致局势“循环升级”。
然而，当芬兰总统尼尼斯托5月14日与俄罗斯总统普京进行电话交谈、通报芬兰决定加入北约事宜时，普京没有发出任何威胁。尼尼斯托坦言，双方的谈话“有礼有节”。两天后，普京在集体安全组织领导人峰会上表示，俄罗斯与芬兰或瑞典的关系“都没有问题”，这两个国家加入北约不会形成对俄罗斯的直接威胁。
“但如果北约的军事因此设施不断扩大，无疑会引发俄方必要的回应，”普京对参加会议的白俄罗斯、亚美尼亚、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领导人说，“具体如何回应，取决于对俄方造成何种威胁。”
科尔霍宁指出，“克制”是俄罗斯与北欧“打交道”时的传统。此前，针对芬兰、瑞典不断加强和北约的合作，早在2016年，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就表示会对芬兰“加入反俄行动进行充分回应”，普京也警告称“可能重新定位俄罗斯武装部队的任务”。但直到2022年，俄罗斯并未直接以军事方式回应北欧邻居。科尔霍宁认为，即使芬兰、瑞典完成加入北约的程序，两国和俄罗斯之间也“不会发生很严重的情况”。
但赫罗夫指出，当前局势并非没有循环升级的可能，其关键在于驻军问题。尽管北约第5条（共同防御条款）在芬兰、瑞典成为北约正式成员之前不适用，但已经有一些北约国家声称，“如果我们愿意，它们可以随时向瑞典、芬兰及其周围派驻部队。”
不过，虽然芬兰各界都不反对现在加入北约，但对北约驻军的抵制情绪没有改变。“我认为北约不会向芬兰派兵，可能会有些部队偶尔会去演习，但芬兰不会有北约基地，因为芬兰不需要它们。”科尔霍宁说。挪威媒体亦披露，北欧五国即将发布的联合声明也会强调“在确保安全的同时，避免不必要地升级和莫斯科的紧张关系”。
科尔图诺夫认为，从更长远的角度看，芬兰、瑞典加入北约，对莫斯科而言未必是坏事。北欧国家对北约的支持，并非像美国那样支持北约作为和俄罗斯对抗的平台。北欧多国政府都曾在外交和安全报告中引用瑞典著名安全政策专家罗伯特·达尔舍的论述：“如果北约现在离我们远去，欧洲可能会变得更加危险，旧的权力竞争可能会以新的形式回归，这无异于欧洲安全政策的一场地震。”本质上，北欧国家担忧的是冷战式的大国对抗，认为多边组织之间的对话至少优于大国对抗。
某种程度上，这和俄罗斯的立场有相近之处。科尔图诺夫指出，俄罗斯也一直想促成集安组织和北约之间平等对话。通过这种方式塑造新的欧洲安全体系，会比俄罗斯和美国之间直接对话更好进行。
此外，芬兰、瑞典虽迟迟未加入北约，但始终明确支持法国总统马克龙提出的“欧洲战略自主”构想。分析认为，欧洲当前的安全紧张局势短期内使美国在北约的主导权进一步上升，但欧洲各国增加军费、更多国家加入北約，长期而言可能会稀释美国的主导地位。一直以来支持欧洲一体化和“与俄罗斯对话”的芬兰、瑞典加入北约，令北约的“斯堪的纳维亚模式”色彩增加，能否推动北约转向危机管理、合作对话，甚至推进“欧洲战略自主”，而不是以领土防卫的名义加强对俄军事威胁，有待观察。
“芬兰、瑞典加入北约是一种全新的形势，对莫斯科的安全构成了全新的挑战。”科尔图诺夫说，“但有一天，俄罗斯可能会因北约内部有芬兰、瑞典这样的国家而受益。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今天，也不会发生在明天，但会发生在未来。”6A3E5FD1-490D-460B-BEC6-D0EB0CCCD89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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