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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褶皱(七散章)

2021-12-12 12:00:50公文范文
小村少年喜哥哥有个玩伴,吃住都在他家,来了大半年了,二婶待人接物都非常好,即使别人是个孩子,她也对之

小村少年

喜哥哥有个玩伴,吃住都在他家,来了大半年了,二婶待人接物都非常好,即使别人是个孩子,她也对之非常地好。

这个玩伴的父母找上门来了,在炕棱上坐着,要人。祖母带着我坐在灶台前,不声不响。

我们都知道,那个小孩藏到场面的茅草庵去了,是喜哥哥让他藏进去的。他哭着对我二婶说:“婶婶啊,要是被那一对看见了,我只有死的路,求你不要把我给他们。”那时候小伙子是十三四岁,长得秀气,瘦,特別惹人亲,一双眼睛铃铛一样,很懂事了。

就这样僵持了半天。最后,还是把这孩子从草房里找了出来,父母领着回去了。

父亲是亲生父亲,母亲也是亲生母亲,就是小孩子生下来不久领到祖母家住了几年,然后父母就不亲了。小孩子上了七八岁,被领到亲生父母家,成了自己家的客人,不是打就是骂,晚上睡在猪圈里。母猪生了子吃母猪的奶,母猪没生子跟着母猪吃。这曾经是现世人生。

那十三四岁的孩子,回去不久就喝三九油死了。

二婶娘哭着说的:“要认我做干娘,死都要留下,说回去肯定活不了,哪想到亲生亲养的真的就如此做幸了呢。”做幸是陕北方言,是几个人合伙着把一个人以不同的方式杀了。

祖母加一句:“那孩子走的时候还拉我的手,说四娘娘救我,他跟咱喜喜一样叫我四娘娘,喊起来那声音让人心发酸。”

以后几年,他们总提起这个小孩。

我的母亲也提过:“死了装在个麻袋里,直接扔到村子外烧了,也没装个小棺材。”听说公安局还去调查了,倒是有伤,但三九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准备下的,自己喝了。

整个村子里提到这个少年都是惋惜的口气。

每次上汽道,都经过二婶家的场面,夏日里就一个草庵,里面有饹馇稻草,秋天里有各种秸秆,小豆秸秆、黑豆秸秆、玉米秸秆……有成年母鸡在秸秆丛里筑窝下蛋,领出一窝又一窝小鸡,它们吃没有打尽的谷粒,喝场面旁崖前红柳上的雨水,它们一窝一窝的生出来,长大,再生出来。小猫在红柳丛里钻来钻去,它们逗蛇,也吓鸡,日子悠悠慢慢。

好多次,无论是夏日黄昏还是冬日清冷的早晨,祖母拄着拐杖行过二婶家的场面都会说:“那娃娃就藏在那个茅草庵里。”那庵已经修过多次了,每一年翻新一次,把旧的茅草去掉,新的茅草拢上去。小孩子们新奇,有时划了火柴去点,一点可以连着烧几个大谷场面,可是那里面顶着茅草的几根杆子总也烧不起来,因为当茅草看着燃起来的时候,大人们就来救火了。

后来祖母也死掉了,我很少回家,哥哥们也搬离旧村子。一次我从旧家去往祖母的坟墓,在废弃的汽道前站着,望二婶娘家的茅草庵,那已经好多年不再翻新的草庵,散发出枯草的腐烂气息,我像是闻到了一个少年腐烂了身体的味道,他停在了他的十三四岁。这想法让我发憷。

再以后,我又常年远走,都几乎忘记这件事了。就在我要到金陵去的两个月,我看见各大媒体都在转播一个吸毒的母亲饿死两个婴儿的消息,我想到了茅草庵那永不再长大的少年,我不知道我自己的一部分,是不是也停留在了哪里?在那个茅草庵。

那茅草庵被废弃,烧掉,从这个地球上灭迹,就如我们的那些岁月一样,可是,总该有什么留下吧。

岁月是可以宽恕的,它能让人忘记悲伤。喜哥哥后来长大了,结了三次婚,离了两次,都是不同的女孩子,现在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不再是少年时代的模样。成年人的样子总让人不讨喜,有时不得不叹岁月可憎。如此说,那个藏在茅草庵里的灵魂倒是喜人的,我想起他十三四岁的样子,总觉得荡荡人世的河流突然停了下来,那时的云层就像现在南方天空的云层,清丽可喜。

我并没有想他的父母是如何的可怖,只觉得少年停留在少年时代是美好的事。

少年意

忘记了比那少年具体大几岁了,总之比他大,在同一所小学上过学,一年级到五年级。

是个俊秀的少年,不知不觉就长大了,长得比我高出很多,身材修长,瘦削,戴一副眼镜的样子,具体戴不戴,也忘记了。

他有个哥哥,叫爱卿,倒是记得,比他更瘦,是村里有名的坏少年,掏雀儿捉鸽子,总也少不了他。比我哥哥还大点,是村里的风云人物,所以还记得。

他似乎叫爱君,总是很沉默,记得他的时候,他已经一下子窜得比我高出很多了。

大约是初高中,有那么几年,他经常来家里坐着,有时坐在院子里,什么话都不说,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夜上了,灯光亮了,他才走,也不告别一声。那时候还在旧家住着,一间窑洞一间房。他在村灶前蹲着,沉默,像是村灶的一部分。家里人也不讨厌他,很少应和他,有时让他喝稀饭,他说吃过了,就那么坐着。

再往后,我就读大学去了,也不常常回家。

有那么一年夏天在家里,他来,忘记说了什么了,不知怎么就过去抱了电子琴来弹。是下午,母亲到地里去了,或者去聚会了。这时候房子已经搬到叔伯堂婶家隔壁了,借住的她家的房子,离他家只隔了一个二百多米的场面,然后就是下一个红柳坡。绕过红柳坡,经过海红林,再经过一棵大海棠树,就是我家所住的院子了,与堂婶家一个院子,但堂婶家一家都不在。

他抱了电子琴来,然后让我弹,那个下午我们就如此弹着,有时他也唱歌。第一次惊觉他多才多艺,而且长相好看。

那日之后电子琴没有拿回去,就放在那里,每天下午他都来弹,两个人在一起很少说话。有时我也弹那电子琴,但都是一些简单的曲目,他带了音谱来,我对着弹。母亲也不管,就让我们来来去去。

祖母那时候还在世,能走,还没有瘫痪在床。一天下午从旧家的院子来看我,见有他在,硬是坐到半夜。翌日我去看她,她说了又说:“女子大了要注意外面人闲话,村里什么歹人都有,好事也会说成坏事,你是要远走的,王怀家的人怎么配得上。”(爱君的父亲叫王怀。)祖母硬撑撑地说这些话,我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后来他来,小叔叔碰见了,走了之后也说过我。

然而真没有什么,只是两个人弹弹琴,不弹琴的时候我坐炕上,看书,枕着枕头有时斜躺着;他在前地的凳子上坐着,也是几个小时。

母亲在的时候还好,有母亲应酬他,我不需要管他。母亲不在,他总也不走,我想睡觉又觉得不该睡去,可又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好,总之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两个人就沉默着。

后来他上了大专,据说是在西安,我问过,但都忘记了,这是个容易让人遗忘的人,他有时坐在那里几个小时,我睡了一觉起来仍然不觉得有个人坐着。那些年我们家也没有什么人来,所以也就没什么闲话;大约有,我也不会知道,我跟人群隔得很远。

小时候家人除了允许到地里去,很少让到别人家去;家人不允许扎有颜色的花,穿过于鲜艳的衣服,不允许唱歌跳秧歌,不允许和男子说三句以上的话,不允许……这些都是不成文的规定,一旦冒犯,就可以被教训半夜,连天连夜的教训。

……

是在很多年之后想起这个少年的,想起了这个男孩,从此开始怅惘,记得他有点俊秀的脸,修长的身材,记得他望着我时的羞怯,记得他长久地坐在下午的光里,坐到黑褐色的夜的翅膀一点点把他覆盖。那些时光里你在想什么?多年之后的现在,我很想问一问。

当我开始一段新的爱情觉得痛苦每天坐在阳台等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这个男孩,我抵达了他那些年的痛苦,抵达了他的茫然,我才知道他曾经多么孤独过。在他来看我的那些时日里,何尝不是带着爱情,他带了三四年,五六年,七八年,甚至我大三大四了,他还是如此。他也许爱过我,以前我一点都不知道,可是我在回忆里确定了这一点。

我忘記了上一次见他是研一还是研二,那时候祖母已经去世了。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安慰我的话,没有,他坐在凳子上。——不,这只是我的幻觉。我研一的时候家已经搬到了新房子里,不可能有这些,不可能发生这些。

我不见他至少已经三年了。

我是在忽然之间抵达他那些年的相思的,从此便经常想起他,无意识的,我想象他的孤独,长久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热情,一点点冰掉的希望。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连问都不愿意问,然而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我才惊觉少年时代曾经也被人爱过,不是那么贫瘠,只是当时已惘然。

紫薇花对紫薇郎

少年坐在院落的平板车上吃饭,一人端着一碗,只有嫂子一人在黑下来的房子里摸黑吃着。嫂子是新嫁娘,才过门不久。这是春天的晚上。可以开始耕地了,农人们已经开始劳作。往年的这个时候,一人盛一碗饭,吃了,坐在院落里拉话,可以拉很久。少年喜欢听哥哥说话,以为今年也是一样。

天黑下来,褐色的夜把山峦包住了,把村庄包住了。哥哥吃完最后一碗饭,就抄着手回那间门口贴着红红对联的黑房子去了,也没和院落里的人说一声。

少年在平板车上躺着,躺着。他不习惯那样的沉默。嫂子嫁过来的那个春天,那个夏天,那个秋天和冬天,一直都是这样,直到成为习惯。

小姐姐的那个他来了,在院落里站着,那时候他们已经结婚两年多了。他拉她,手臂弯成长长的线。小姐姐笑:“赶快吃饭。”小姐姐这口气以前是向着她的,带点嗔怪的口气。现在向着他了。

他们结婚都好几个年头了,她仍然不习惯,那个人一出现的时候,小姐姐就不是她的了,就是别人的了。

他拉她,说是回咱们家去。她背过身就哭了,却转过脸来还对着小姐姐笑,笑。

有那么好几年,她很少回家去。

是个春天的黄昏,他们在阳台上坐着,有弯弯的月在斜对面的楼层上躺着,她让他看那月,那月旁的星。早些黄昏的时候,在这个六楼的阳台,可以看见绚丽的晚霞,每次都让人有泫然欲泣的感觉。——她没有告诉他。有星星是只他来才看到的。她也没有告诉他。她在这个阳台已经度过了二百一十个黄昏,独自一个人,也曾经想过 “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的句子,却没有想过今日里要对他,彼此说起少年时。

他站在田埂上,说去夏就在这里,我救了一只落在干地上的青蛙,把它扔进水里去,他还说青蛙欢喜万分地游走了。看得出他有失落,做着今年会不小心碰到那只他救的青蛙的梦。他是善感的人。她不去点破,却说起少年时代逮癞蛤蟆的故事。

那癞蛤蟆比青蛙大,身上也冰凉,却有很多老人斑似的点。她抓起来,凉凉的,心间凉凉的,她向屋子里的老人大叫:“娘娘娘娘你看我逮住了什么。”恰巧三爹爹从外面来,大踏步往房间里跑,一边用一种成年人的喜悦又无奈的声音喊:“妈妈你家你看东西手里抓着是什么。”

他总是让她想到童年。

他说树会痛,家门口有银杏树,剪刀递过去,碰到了那叶子,树干都在抖。她知道有一种树,俗称怕痒树,实际学名叫紫薇,三月四月间开出好看的花,摸上去抖抖,像害羞的小女孩一样,乱颤着身子。她喜欢极了这种树,每次见了都要摸。却不知道剪刀碰到树树会抖。——就是他说树会抖上时爱上他的。

他说看见哥哥进了嫂子在的那间屋子忽然觉得很惆怅,他亦说初见她的时候,也有淡淡惆怅意,她喜欢惆怅这个词。小姐姐在院落里与她的他拉成一根线,她也是惆怅一夜阶前苔生。他说出“惆怅”那词的时候,她看着那天边月,无限惆怅,因为这个身边人。

二癞姑姑来的时候,我们都要跑出来看,她是爷爷的亲侄女,是老姑姑的女儿。

二癞姑姑离婚了,有三个孩子,另外还又跟后来的男人生了一个。那三个孩子,老大叫玉琴,老二叫米琴,是两个女孩,老三是男孩,叫玉龙。跟后来又找的那个男人生的孩子,是个女孩,也叫琴,但具体什么琴我忘记了。

二癞姑姑站在院子里,也不进家来,隔着门就喊四妗、四妗。我的祖母是她的四舅妈,她称呼她为四妗。每次来她都拿个打狗棍,每次来手里的碗啊背上背的米啊之类的都要留一点,祖母不要,她还是要留,后来没有办法,就留她乞讨来的白馒头。

她的头巾脏兮兮的,在下午的风里吹,她站在院子里,杂草丛生。我写这些的时候,楼下人家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响,像是从货车上倒下一堆又一堆的煤炭,那响声让我悲伤,但这是南方,不是我的故乡,倒下的也不是煤炭,这是我可以推理的,然而这类似的声响还是让我悲伤。有时候悲伤是克制不住的,这个下午我在这个城市的闹市中心喝茶,与上海来的朋友的朋友们,忽然之间像是有风自遥远的地方刮起来,微笑的时候觉得悲伤那么刻骨,可是那唇角的弧度又不能立即收起,沉默下来又不好意思。我写这些的时候,因为窗外的声响就把头转向了窗外,看见我头顶的月那么亮,那么明,像是我的恋人在举头处看我,感动的同时又有悲伤。

二癞姑姑站在院子里,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看着她的四舅媽走来走去,劝说她,要她回西山去。我跟在祖母身后,也跑前跑后,二癞姑姑叫二癞,我们不叫二癞姑姑,我们叫她“疯二癞姑姑”。

祖母没有女儿,所以喜欢侄女们,即使是婆家的。每次二癞姑姑还没有进院子,我们都会叫“疯二癞姑姑来了,疯二癞姑姑来了”,很兴奋,像村里唱大戏,我们可以从上村跑到下村,扭秧歌,唱《十对花》。

祖母总会抹泪,然后留二癞姑姑吃饭。疯二癞姑姑从来不进家,她到了自己舅妈家了,还像是到了乞讨的人家门前,站在院子里拿着自己的钵子从主人家碗里倒过来吃掉。

她离婚后疯掉的。那个男人叫赵丽,有了外遇,但并不想离婚。然后二癞姑姑受不了单独伺候公婆的苦,经常去这个男人的学校找他,闹,说是要离婚,于是,不久就离掉了。离了之后她才知道是真的,这个男人要不见了,又哭又叫,不久就疯得不省人事。

赵丽写的一手好书法,做鬼人鬼马鬼房子非常在行,在我们那里,干这一行叫做做纸人人的,纸人人做好了烧给鬼,有仙鹤、大白马,有金库银库、五斗七斗的高楼,全是纸做的,下葬前烧掉,然后起灵,死人就这样被八人抬着朝向坟地而去了。

赵丽起先是教师,教书的,离了婚后就专门做起了纸火生意。人说干这行发不了大财,因为做的是阴间生意,有很多忌讳,但他兴冲冲干着,仿佛是连接阴阳两界的巫师。

赵丽并不管子女,子女们也不理他。大女儿二女儿读高中太过辛苦,为学校的乒乓球台留下了高高隆起的红蜡堆。后来,别人告诉我二女儿为了读书,过早的被人给糟蹋了,据说这是真的,她和她的丈夫一直关系不融洽。这些都是听来的故事了,她能身体健康的走向成人,比什么都好。

我要说的是我的恐惧。

多年之后,也就是二癞姑姑的两个女儿从高中毕业走向大学后来工作之后,二癞姑姑再也不要从经过我们家的这条路去看女儿了,她停下了她的脚步,这时候她的小女儿也快嫁人了。

一个夏日的傍晚,我被大我十二岁的堂哥无缘无故打了一顿,哭得一塌糊涂,难以平息心里的怒火和委屈,祖母安慰都不行。我哭,她哄不了,刚好对院的三姑母来串门,她背过脸去同三姑母说了一句:“欣欣莫不是要跟了疯二癞,心头火太重,怕是以后也继承了那毛病?”她笑着说的,但一脸担忧。三姑母,并不是祖母的亲妯娌,只是叔伯妯娌那种,说:“跟你们上代的那个疯子有点像。”

我停下了哭声,怔怔地看着她们,我忽然感觉到巫师在预言我的命运,那话语让我恐慌,却不能阻止她说下去,也无法改变。那天开始我才知道我们家族里是有疯病的,而且二癞姑姑上面一代已经早有一个姑姑疯掉了。

现在祖母和三姑母已经作古好几年了。我尽量克制着不去与人生做太多的计较,只是在觉得委屈的时候,猛然间想起她们那个夏日傍晚三言两语的对话来,觉得心惊,亦同时觉得悲伤,就如此刻我转向窗台看那月的时候,就如下午在喧喧人声里喝茶微笑聊天的时候,就如看到街边乞讨的疯子想到自己的时候,就如我一个人独坐无所事事的时候,我的悲伤来得那么快,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就像疯了一般。

我怕那谶语。

疯二癞姑姑来的时候,院子里的风吹起来,命运拖着长长的扫尾,荡进了我所生长的那个院子,也荡进了我一整个人生。

傻子的故事

村东头有傻子,十多岁了。其实村子里有好几个傻子的,就是村东头这个傻子死得奇特。傻子有不同的年龄段,不同性别,傻的程度,也有很多种,有些是彻底的傻,比如方枣树的姐姐,十多岁了,还得他妈管理着生理期;有些是半傻子,比如飞蛋,曾经换亲,有过个媳妇,后来离了;现在只要听到人家说给他找老婆,他就会给人家很认真的干活,每天缠着人家给他说个寡妇做媳妇。有些是真傻子,有些是假傻子,有些本来不傻,过了几年不知道怎么越来越傻了,比如我家对院二爹爹家那儿子,幼年的时候唇红齿白,逗着笑嘻嘻的,但长到十多岁就成了个每天伸着双手学僵尸走路的傻子,不会拐弯,大脑里面是平面图形,没有立体感和纵深感,所以往往跌得鼻青脸肿,楼上必须设置栅栏,不然他就会走下去。傻子们各有各的本事,千奇百怪,他们有着比常人更奇特的本领,有些傻子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嗜好,比如一些傻子捡垃圾,只捡方便面里的盐料;一些傻子喜欢吃瓜子,一整天的吃瓜子,比如方枣树的姐姐;一个傻子听得懂鸟语,哪天村子里飞来了只奇怪的鸟,她立即能从声音里辨别出来,她会说哪里发洪水了,冲了鸟的家;哪里刮了大风,鸟儿们没家了,来这暂住几天。——这个傻子是非常神奇的。还有一个傻子,他最大的缺点就是迷路,出了村子他就找不到回来的路,必须得人领着回来,这个傻子还有个嗜好,就是喜欢装病,每天遇见的人必须问他好不好,身体怎样了,不然他就不会理人。村里人摸着了他这脾气,也喜欢开傻子玩笑,见他就向他请安,问他身体好不好。这个傻子也有奇特的绝招,他知道地里的植物的功效,村子里只要有人生病了,找他,吃他挖回来的菜或者草,准能好。上帝在让傻子不能像常人那样生活的时候,又往往赋予他们一些特殊的秉性。上帝是仁慈的。

我的二舅舅也是傻子,不太彻底的傻,会放羊。他的奇特之处是喜欢在耳朵里塞棉花。我问他为什么,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世上声音太多了,我们用不了那么多的声音。”就因为这句话,我觉得我的二舅舅是个诗人,或者是个哲学家。也就因为这句话,我每个夏天都想回去看他一次。

他是这世上活生生的西西弗斯,一直放养着他的那群白羊。很多次,他和家里人怄气,他说再也不要去放羊了,他放够了羊。可是,当时间走到十二点,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又按时去放羊了,放到夜上,然后赶着羊群归来。也许是羊群赶着他归来。

我的二舅舅,没病,不痒,上帝保佑,愿他健康,愿他在人世如一块石头一样安稳。

我要说的那个傻子,是村东头那个傻子,喜欢吃油拌捞饭,酥油拌捞饭,他可以吃一大盆。他能吃了,又什么都不会做,家里人就想着作兴(方言,处理掉,灭掉一条生命)了他。不避开傻子的面,商量来商量去,要么在油拌捞饭里下砒霜,要么直接炒一大堆杏仁,反正傻子喜欢吃,都可以。商量了那么几年,春天到冬天,冬天再到春天。

傻子还是那样,每天笑嘻嘻的。村里人有到他家去坐着的,看见他捣杏仁壳,就开玩笑:“傻子你怕死吗?”傻子抬起头。光眉俊眼的样子,常常让人骇异,觉得根本不傻呀。可是傻子说:“捣杏仁啊,我大说了,要给我炒着吃了,毒死我。”傻子的奶奶就撩着衣襟哭,说:“你个傻子呀,你以后可怎么办?”傻子看见他奶奶哭,也哭,说:“我吃得太多,大要闹(毒)死我,我该死。”就这样了,傻子继续捣杏壳,找杏仁。一个晌午不睡,傻子就把一袋杏果子捣完了。

那年冬天,年还没过。傻子就被拉到野地里烧了。先吃的是杏仁,后来吃的是油拌捞饭。他奶奶说:“吃了两大碗。一边吃一边说,要闹死我了,今天要闹死我了。”老妇说的时候,依旧撩起黑不溜秋的上衣擦眼泪。

傻子一家后来都搬离村子了,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如果有鬼的话,傻子应该还在村子里飘荡。在每棵杏树旁,风过,傻子说着要闹死傻子呀,闹死傻子呀的话。这是村里人说的。村里人很少在夜里从杏树底下过,他们说傻子尽管烧了,还是有灵魂,他们一些人甚至经常有模有样的说听见了傻子的声音。

听人说傻子一边吃油拌捞饭一边跟他爹说:“大你不要闹死我呀,你让我多吃几碗油拌捞饭。”傻子还没咽气,就被他大背着走,往老坟梁送。这是正常的,人死在家里不好。他大后来跟人说,傻子的泪一滴滴地滴在他的衣领上。

老坟梁的风总是凉的。我常常想那凉风里有傻子的泪。

我离开村子已经很多年了。不大回去。有时却想起傻子们。我和他们并不熟。可是孤单在外这些年,我却觉得我们是一家人,彼此想望着,至少我想望着他们。

玲珑少年

他坐在他哥哥的屋子里看电视。虽然患了尿毒症,但是依旧是年轻的面相,西北人,阔脸,膀大腰圆,过了新年也就才三十岁。

特别特别小的时候,似乎有过一闪念,我曾经钟情于他,二十年前,但也实在只是一闪念。这近二十年,我几乎未想起过他,倒也有一次碰见过,未曾说过话。如今,听说他得了尿毒症,严重,结了婚生了两个男孩,都还嗷嗷待哺,就跟着堂姐來到他家,看他,看这个曾经似乎闪念动心过的人一眼。

他的媳妇抱着最小的孩子站着,也是西北人那种阔圆的面相,吐着嗓子吞着痰,用手抹过小儿的鼻子。他在炕沿子上坐着,不说话,完全不是少年的样子了。

那时候他很瘦,个子倒是适中,与我同龄,九岁半。堂姐去他家行看家仪式之礼,借他们村村里唱戏的名义去的,我也跟了去。年轻的姑娘初初经媒婆和家人做主,选了人家,还没有正式行聘,独自到人家去总是不好的,于是带了我。

他是这家人的二儿子,和我一样,老父中年结的瓜,才九周岁半,但已经是玲珑少年,懂得害羞,叫吃饭和游玩,也只悄悄陪着,很少说话。不过端茶倒水,送各种家里做定的小吃,很热情。

他长着虎虎生威的头,两只眼睛珠子像是要跳出来,亮亮的,不能说是帅,但完全是少年闰土的模样。及至后来上了鲁迅先生被选在语文课本的课文,看到闰土在月夜拿着叉子行刺动物的画面,想到的完全是他。

他也真是受家人的爱护,颈子上也戴着项圈,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像是绳子又像是细铜,乡间人照护不到十二岁的小男孩常常如此,他们都是金贵的。那时候我不敢问。

他那么和气,几乎不说话,早晨和傍晚,都会将烧好的水端来,兑了冷水放在盆子里,毛巾搭在木制的简陋椅子上。堂姐洗过脸之后,我来洗。他总是抢着倒掉那一盆,然后兑新水。而在家里,一盆热水是要几个人洗脸的,谁还顾忌九岁多的小孩子,虽然已经是九岁。

就因为这样的举动,虽然只是两晚三天,我也几乎是爱上了他,闪念又闪念,就要这样沉默不语的男孩子,安安静静做事,来陪我度一生。越是小孩子,一辈子的事情越容易长长久久的想,选这个人,不选那个;要这样的房子,不要那个;窗前种这样的树,不种那个……真是把一切都想尽了,在幻觉里这小小的人儿,成了我的夫,与我过了中年又过了老年。

他笑吟吟坐着,不说话。坐在炕前的梳妆柜旁,那柜子也是木头做的,看起来用了很多年,壁面上的仙鹤青松图已经看不出样子,鹤的翅膀若隐若现的在污渍般的云层里飞着。墙围子上的壁画也是一样,是民间道情的戏图,有韩湘子出家,八仙过海等。他看我看这些,就转头望向红泥洋炉边烤手的哥哥,说:“要把这些绘一绘了。”

他的哥哥是一名油漆匠,常常带着不同的颜料来往各个村庄,给人家画墙围子油漆板凳桌子。后来的一些年,就跟着城里的一些工头在做活,依然干的是油漆工的事情,倒也赚了不少钱。当然,在此之前,看家仪式行过不久之后,就娶了我的堂姐。

他笑吟吟地坐着,看着地上的孩子玩奥特曼的身子,解剖他的头,他的手,将他的腿折断一条放在炉子边烤。炉火发出铁皮的焦味,亦没有人管。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这样坐着。大家不提他的病,他也不当着人面提。在此之前,他的哥哥带他去西安的医院看过,已经很严重,需要做手术,不然很可能有别的风险。从发现的七八月到年底,仅仅几个月,膀大腰圆还是事实,头却小小的了,一副大骨骷髅的样子,手和腿也瘦下去,甚至没有他在地上玩耍的小儿大,那小孩至多六七岁的样子。

要换肾,已切除一个肾,他还有其他的病,是家里的劳力,简直是……在来这里前,家里的人这样议论过。然而在他脸上,我却丝毫看不出这样的不幸。

最后,我走的时候,他似乎要说什么,安人的心,笑着,过了一会,终究是没有说,看着已经被媳妇放在地上打滚的小孩子,目光掠过我推开的门。

“还想活十三四年,将最小的孩子抚养到十八。”他的嫂子、我的堂姐这样对我说,说他在重病时说的话。

我算了算,十三四年,他四十三四岁,一个人正常活到寿终正寝的一半年龄。

我写下这些,隔着二十年回望小时候,九岁半的光阴,仍然感觉得到,他身上那种让我喜欢的感觉。闰土一般红润的脸,拿着钢叉去刺獾,项圈在月光下晃动,是最最吸人的玲珑少年。

二舅

我们站在外婆家的坟头,表弟一边新挖不几个小时的泥土一边说:“你看我二爹,常常到这里来放羊,还在我爷爷娘娘的坟头放了只小汽车。”接着,他又指着玩具汽车下的两个排列整齐的酒瓶说:“这也是他放下的,只有他才这么做。”带着嘲笑的口吻,又有点无可奈何。他口中的二爹,是我的二舅。新挖的清口(坟茔)等着人进去,即将埋下我的大舅,表弟的父亲。

二舅是我在世唯一的亲舅舅了,命悬一线,活在别人的统治下。人世对他有点凉薄。

我有两个舅舅,大舅前几天去世了。

大舅和二舅头脑都不大灵光,二舅尤甚,但是大舅虽然稍微比彻底的傻子精明一些,却还有点神经病,似乎跟了外婆,是那种有暴力倾向的神经病。

大舅是突发疾病死的。我们六号看望的他,十号早上接到了他已经去世的电话。而在这之前,他那离家出走多日的妻子,我们叫大妗的女人,才刚回来一天。这不得不令人怀疑,大舅的死是不是与她有直接的关系,因为她在外面鬼混,不三不四的人太多,都数不清,曾经有一年还接了一个男人回来过了好几个月,后来是村子里的人赶走的。大舅虽然傻,但自己的妻子的这些事情,大约也是明白的。难道就因为如此,被害死了吗?村子里有这猜疑,到处都是一片推测声。

大舅早上去世的。傍晚,就被草草装进棺材。

大舅三个子女,两男一女,女子大,已经有两个孩子。但是大女儿和大儿子都不太争气,没有独立思想,连个人的生活都无法料理。我的表妹,倒也上过五六年学,懂得一些字,但是却无法安排自己,早早的被她母亲嫁了人,除了生孩子外,再就是干些农活,婆家人都不让她给孩子喂奶,大约是怕她传染了傻病吧。

大妗是云南来的,被人贩子贩到这里,在此之前她在自己的老家已经有了丈夫和女儿。现在,由于土地上分钱,她做了这个家的主,因此跟自己家又取得了联系,还带着在那边的女儿回来过,那女孩也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大舅与二舅相差三岁。大舅五十了。弟兄两人在一个家里的一个锅里吃饭,已经近半个世纪。大舅突然去世,不知二舅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二舅是连饭都不会做的,没有时间概念,放养着一批羊,通常是半夜了才赶着羊群回家。然而二舅却识字,埋大舅的时候,来了一批人,大家指着化肥袋子上的字让他读,他能很准确的认出那些常见的字,用句子表达出来,真是令人惊奇!但是除此之外很难有什么令人惊奇的了。他常常穿着前日淋湿了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懂得换还是懒得换。他睡在废弃几十年的旧窑洞里,里面到处都是喝光的矿泉水瓶,他有捡这些东西的习惯,木板搭建的一张像是床的东西,但是却不够一个人睡下,很难想象他晚上是如何蜷缩的。新建的房子里放着玉米和一些豆子,上面爬满了各种小虫,里面摆着一张床。大妗说让他在这里睡,他就不。姐姐私下扯着我,说:“不要看二舅傻,眉高眼低还是看得出来,人家肯定不待见他,他才躲在后窑里。”那窑洞夏日都冰凉得不成样子,很难想象冬天如何度过。村子里的人都说:“过不了冬天,恐怕老二也不行了。”

外婆去世已经二十五六年了,外公是前几年去世的。外公在世的时候,大舅还出去打点工。外公去世之后,土地分钱,也没有了打工的必要,大舅回到家里,与二舅开始相依为命。孩子们逐渐长大,大女儿不到十七就被嫁了出去,二儿子在街上给人送菜,或者学车,也学理发,时常三两天换个工作,也不回家。大儿子傻,大妗领着,四处晃悠。大妗是表面上的基督教徒,哪里热闹往哪里走,家却是几乎不回的。

村里人都说大舅的死与饥饿也有关系。给妈妈打来的电话,理由却是吃了过时饭,吐死的。然而等我们到的时候发现没有吐的症状,死去的面孔依然平静,只是右鼻孔有血,吐在大门外的已经被大妗倒掉了,也没什么可疑的。也许头发可以做点化验,证明到底是怎么死的。然而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只想着勉强活着,也没有人去深究。毕竟,大妗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三日打开棺材盖,穿鞋,虽然有冷冻器在旁边护理着,但是大舅的脸已经成为土褐色,舌头发酵,深褐色的液体像人一样不断的来回呼气。真令人骇。母亲站在棺材盖前,她亦不敢去摸她已经阴阳两隔的弟弟。

小表弟解开胸前的棉衣,那里面的肉却还是正常的颜色,他把我扶着的铁片放了进去,直接贴在肚皮上。死去的人会肚皮冰吗?没有人回答我。我亦不敢回答自己。

大舅死了,在這个夏天,入大暑之前。二舅怎么办,成了关键的问题。

这么多年,我的母亲并不能很好的打理自己的生活,她无法独立自主的生活,亦不曾比较好的负责任的抚养过自己的子女。在她逐渐进入老年的这几年,她开始精进,种一些庄稼,然而她却又是极其自私和懦弱的。她的自私表现在对家人的不妥协对外人盲目的同情上,所以她不能很好地调和自己小家庭的关系。从小到大,她对子女的抚育方式是放养,完全放任自流,这也造成了子女与她的情感疏远。但是在二舅的这件事上,母亲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她想负担她的亲弟弟,她怕在这世上的手足,一夜之间再次毫无征兆的走失。

二舅像个完全没有心性的大孩子,坐在他的姐姐我的母亲身边,不断地用手擦拭着额头。世间人是心狠的,也许有人同情他们姐弟两人,可是没有人来负起责任,我们也不行。母亲有三个儿女,我们并不能与母亲达成统一的想法。母亲是孤独无助的,在人世的长河里,她要么放开自己的手足独自享福,要么裹挟着一路前进,彼此陷入泥淖,她倾向于后者,幻想着会越来越好,可是她需要力量,因为她自己都无法很好的负担自己的生活,甚至最基本的生活,都得靠子女维持。

二舅是可怜的,母亲也是可怜的。大舅死掉之后,母亲和二舅像两个孤儿,站在人群里。孤立无援,无可拯救。

二舅不得不继续赶着他的羊群,在午夜的山间来回穿梭。如果有天使,定该保佑他,祝他安康,愿他如同人世的庄稼人世的草木一样,健康活着。

我的母亲长夜嗟叹,为她自己,为她的家族。母亲有个五十岁左右死掉的傻舅舅,母亲还有个五十多岁左右去世的母亲,而现在,母亲的大弟弟,才刚到五十,就已经埋进了坟头。母亲的忧虑几乎成了一种宿命,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三十五岁守寡到现在的母亲,过的未尝不是一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准确地说,她就没有独立过,开始活在父制下,后来活在丈夫制下,现在活在儿女制下,无法打理自己母亲的生活,对自己的弟弟,唯有日里夜里双泪长流。

生活是一条悲伤的河流。当母亲把绳索探向我,试图从我这里获得一些帮助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时候,我们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承载。

生活多么宽阔,我们自己就有多么干瘪。

【作者简介】 刘国欣,陕北人,现居西安,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出版有小说集 《城客》 《供词》《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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