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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路电车

2022-03-11 10:33:12公文范文
孙孟媛1一九三四年,香港。细雨蒙蒙连着下了两个星期,几乎没有停过,整个城市里弥漫着发霉的味道。街角的

孙孟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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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四年,香港。

细雨蒙蒙连着下了两个星期,几乎没有停过,整个城市里弥漫着发霉的味道。街角的早点铺还像往常一样忙碌,不过卖家与吃客都少了那份调侃世事的闲情,与熟人简单寒暄之后,整个铺子里仅剩下吧唧嘴的声音。对面的月圆百货店门口铺着几块脏兮兮的布,进去的人总是下意识地搓一搓鞋底,两个店员懒洋洋地坐在板凳上,不屑地聊着女星阮玲玉的风流韵事。

12路电车,一个接一个的人静默地走了上来,找到座位坐下,摘下帽子或是将潮湿的雨伞立在脚边,等着时间流过。陆知晴总是会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一切风景闪过。她在阴雨天总是会有太多的思绪,雨水模糊了窗,她闭上眼睛回忆着往事,半个小时的车程足够了。

一年前她还在苏州,在她的大家庭里挣扎。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孩子,母亲在她上中学之前就去世了,父亲喜爱她,但总被三房姨太太分了心。大哥毕业后靠关系在银行做事不大回家了,弟弟、妹妹们还都在读书,她也到了一定的年龄,已经有好几个媒人来找过父亲了。父亲对城南一富商家很是中意,可她并不喜欢那家的木讷儿子,听说那家的儿子沉迷于训鸽子,姨太太们的暗示和巴结更是让她觉得恶心。她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她鼓起勇气跟父亲说想要出去读书,软磨硬泡下父亲最终同意了。

去年七月,十八岁的她来到了香港,陌生的环境并没有让她过分不安,她在苏州早已经习惯了和家里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父亲的一位姓王的老朋友去码头接她,她对这位王伯伯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王伯伯倒像见到老熟人一样地说道:“知晴,你还是小时候的模样!”王伯伯已经帮她在他家附近租好了一间合适的房子,她将祖父和父亲准备的礼物交给了他,并不停地说着感谢。好在王太太也喜欢她,后来她经常到王家坐一坐,王太太总会为她做些苏式的菜肴。

电车在一所大学门口停了下来,陆知晴在这里学习英语。她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七分裙子和黑色的平跟小皮鞋,完全一副女学生的打扮。她不像别的女同学一样留着齐肩或齐耳的学生头,她有着齐腰的头发,多数情况下会绑一个低低的马尾。她总是能够将教授讲的每一个部分都吃透,这是她的优势。一天的课结束后,她还会乘坐12路电车回到她那间温馨的小屋子里。

房东刘太太五十岁了,是上海人,十年前来到香港定居,待她很好。刘太太和刘先生育有两男一女,刘先生在广东开工厂,不常回到香港。刘太太的娘家人倒是因为家族生意的原因大多都搬到了香港住,刘太太每周在家宴的宾客、打牌,打发寂寞。刘家的洋房院子有一棵桂花树,陆知晴每次登门拜访时都要对着它盯好久。陆知晴想起她苏州的家里也有一棵桂花树,每年八九月,比翡翠还要绿的叶子之中挂满了一簇簇淡黄的桂花球,香气飘到老远。家里的老妈子总是小心翼翼地将桂花摘下来,做成桂花糯米粥,或者将桂花取下晒干泡水喝。每每雨后,碎碎的桂花散落在青石板上,老妈子总是嘟囔着“怪可惜的”。她来香港的时候,家里的桂花树还没有开花,想到这里她不免有点伤感。

陆知晴住的是刘家临街的房子,在花园洋房的前面。临街房子的一楼就是房东太太的大女儿刘淑荣经营的月圆百货店。刘淑荣是个摩登的美女,她没有江南女人那种糯糯的柔感,说话也不是呢呢喃喃的。她嗓门很大,总是风风火火地张罗生意,见到熟人总是高喊一声,“嗬!有空一定要去我楼上坐一坐呀。”

陆知晴住在这里的三楼,屋子里的摆设都是刘太太帮忙布置好的。刘太太说:“床垫是高档的洋货,保你睡得舒舒服服的,女孩子家家的一定要睡好,养颜。”刘太太在红框的玻璃窗下摆了一张暗红色的实木的餐桌,四把实木的椅子。前不久陆知晴在月圆百货店买到了一张极好看的淡绿色桌布,又放上漂亮的茶具,竟像是西餐厅的桌子了。

回到家里,陆知晴像往常一样为自己熬了点粥,炒了盘青菜,吃完后便坐在床上看书,看的是《安娜·卡列尼娜》。第二天她还要为一家出版社做一些零碎的翻译工作,报酬并不高,虽然家里给的钱足够她的日常开销了。这几天她还要去王家坐一坐,打算给王太太买一瓶最近很流行的那款高档的上海雪花膏。

雨下了几天之后就停了。星期一的早上,陆知晴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一双米黄色的凉鞋。她在街角喧闹的早点铺吃了几个烧卖。她爱吃烧卖,她吃不惯大家都爱吃的竹升面。在她看来,竹升面又硬又干,完全吸收不进汤汁的精华。

饭后,她踏上了12路电車,她习惯坐的位置已经被占了,占座的是一个清秀的男生。陆知晴知道这个男生,他是上个星期才开始坐12路电车的。事实上,陆知晴知道这辆电车上的每一个人,不管是银行上班的先生们,开铺子的太太们,还是涂着口红的小姐们,她有着天生敏锐的观察力。

一连几天,陆知晴都会碰到这个清秀的男生,她从来都没有这么好奇一个人:他会是内地来的吗?会不会是苏州人或者上海人?难道他是南洋过来的?一路上她心跳不停地加速,脸颊一阵一阵地红起来,既紧张又奇怪。她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男人有过分的想象,明明连话都没有说过。陆知晴被自己的各种小念头捉弄了,她不会掩饰自己,越想越迷茫,越想越羞愧,心跳又加速了,脸红到了脖子根、红到了耳朵里,像是发烧一样,全身的血液极快速地往大脑上涌过来,整个人懵懵懂懂地下车。电车门一开,微风一吹,她醒了过来,猛然想起背包忘在了座位上,慌忙转身回去拿。可她的目的并没有达成,因为她一转身就撞在了他的怀里。她当即傻在原地,她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样子。他很好看,也很耐看,他的眉毛、眼睛、嘴巴像是正在努力摆脱书生气的天然感,向着更硬朗的方向发展,可是还是介于稚嫩和硬朗之间,这显得他可爱极了。陆知晴觉得很丢人,特别是那个司机用粤语说着“做咩”,语气里带着烦躁。陆知晴还没嘟囔出“我的包忘下了”,就被轻轻地拽下了车。拽她的是他,他把包递给了她,用苏州话说:“再见,当心。”陆知晴愣在校门外,丢人的劲还没有过去,好奇的劲就填满了她的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斥着疑问。他怎么知道我是苏州人,他到底是谁?

他叫魏毅生,周围人都开玩笑叫他魏医生,叫着叫着他好像真的成了魏医生。中学毕业后,魏毅生想去英国学医。他家境殷实,父亲开着上海小有名气的魏氏纺织厂。对于他学医的计划,家里人很支持,但是对于他去英国的想法,母亲绝不同意。母亲是传统的家庭妇女,虽然魏毅生有哥哥、姐姐陪在父母身边,但是母亲最疼惜她这个小儿子,坚决不同意去英国那个遍地都是白人的国家。一是太远了,这么远的地方要怎么到呢?二是母亲讨厌在上海的白人,她总是能看到一些白人男女在街头搂搂抱抱,在咖啡厅里还要时不时地接吻。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她的大家庭和私塾先生并没有教会她怎样理解这些不符合伦理道德的行为。她认为他们这些白人在别人的国家都可以放肆地做这些事情,在那个叫欧洲的地方还不知道过分到什么地步呢,那定是一片不洁之地。软磨硬泡之下,双方做了妥协,母亲赞同他去香港学医,香港也有不错的医学院,况且她的表姐一大家人都在那,多多少少有个照应,肯定是不会出差错的。魏毅生母亲口中的表姐就是刘太太。

魏毅生是兩年前来香港的,姨母十分喜欢他。他住在姨夫和姨母暂时闲置的公寓,离花园洋房有一条街那么远。魏毅生天生带着文艺的气息,他喜欢看小说,中国的、英国的、法国的、苏联的,他都爱;他乐意去听音乐,唱片店里的老板也很喜欢他。

魏毅生原来是在姨母家见过陆知晴的,每次都是陆知晴被姨母催促着打牌。姨母一天不打牌就受不了,更是看不得陆知晴无聊地坐在沙发上。姨母认为女人的交际只有在牌桌上才是真实的。而他总是被小表弟缠着讲这讲那,讲的大部分是上海的事,每每讲起来,他都有些心酸。他已经快两年没有回过家了,上次大哥寄来的信里说父亲在工厂里晕倒了,西医说是血压太高。他想今年假期一定要回家看看才安心。

他知道陆知晴并没有发觉他的存在,过后他旁敲侧击地向姨母打听了这个女学生。姨母一脸的笑意要替他撮合撮合,他连连拒绝说自己还没这个打算。

中秋月圆之夜,异地的人儿心意更浓。刘太太早早地下了请帖,邀请陆知晴和平时打牌的女客一聚,魏毅生也在。陆知晴一推门吓了一跳,她从未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刘太太乐个不停,在饭桌上笑盈盈地给陆知晴讲这其中的关系。陆知晴听得云里雾里的,忍不住多喝了两杯红酒,脸上泛起了红晕。喧闹的饭桌上,有一股暗流,只有陆知晴和魏毅生身在其中。

王太太问陆知晴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微醺上头,忍不住说了出来:“如果不是学习英语专业,我想我大概会开一家侦探社,就叫知晴小姐的侦探社。”

“知晴小姐的侦探社!”王太太笑得花枝乱颤,“探谁呢,我看你还是探那些骚狐狸去吧!”

“哈哈,知晴果然是不同寻常,你要是当了侦探,先替我探探我家这只公狐狸。”刘太太笑岔了气,“哎哟不行,笑得肚子疼。”

陆知晴的脸更红了,魏毅生忙出来解围说:“我倒是觉得知晴的想法很好,男人可以做侦探,女人为何不可?我想这个社会需要青年人站出来做新的事情,这样国家才能进步。”

刘太太看魏毅生着急着解说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什么?我们都徐娘半老了,可不懂你说的什么进步,知晴懂,以后你们俩说吧!”刘太太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毅生,这些可都是你在那个秘密基地学来的?”

“什么秘密基地?”王太太好奇地问。

“可能是教会活动吧,我也不晓得这孩子在搞什么。”

魏毅生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哪有什么秘密基地?姨妈,你以后不要讲这个。”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陆知晴晕晕的,只听了个七八成,她想大概是某个学生社团。

饭后魏毅生送陆知晴回家,皎洁的月光洒到了二人身上,洒到了整条街上。

“瞧,这月亮真圆。”

“是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陆知晴低下了头。

“即使有这样美好的月光,我们的国家也并不在岁月静好之中。”

“嗯?”

“没什么。”

“知晴,12路电车上见!”

“好。”

陆知晴在母亲去世后,便再也没有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亲昵。父亲的爱要分给兄弟姐妹和三房姨太太,她很早就学会顺从和迎合,但在魏毅生这里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地方,不用和别人分享。他们商量好,年假的时候一起坐船回上海,然后再送她坐船回苏州。

回到香港,陆知晴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从苏州带来的点心和几匹上好的苏绣去王家和刘家拜访。第二日晚,她敲开了淑荣会客室的门,她给淑荣挑了大红色的苏绣做旗袍,极其红艳动人。陆知晴和淑荣的友谊一直不温不火的,除了互赠礼物和寒暄客气,别无其他。虽说淑荣的会客室就在陆知晴楼下,她却去得不多。淑荣实在是位懂得张罗、能说会道又风风火火的女人。淑荣一把将陆知晴拉进了屋子里,笑盈盈地说:“你来得正好,我这里刚来了英国的饼干和豆子罐头,快点尝一尝。”说着转身给陆知晴倒了半杯威士忌。陆知晴并没有喝。淑荣仔细打量着陆知晴带来的苏绣,幻想着做成一件什么样式的旗袍,去出席怎样的场合,奔放的荣姐不经意间流露出少女娇羞的憧憬。陆知晴看得呆住了,她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呀,这样的风姿怕比王熙凤还要辣,比林黛玉还要娇,将娇和辣没有一点瑕疵结合在一起的怕是只有淑荣了。她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淑荣这样小女人的一面,这和平时的淑荣判若两人。淑荣和陆知晴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聊天南海北,聊男人和女人。淑荣的劲头十足,像是看透了这天下万物似的。聊到自己,淑荣一下子冷静下来,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包围着她,让她想要去倾诉却无力回忆。

淑荣在上海本有爱人,二人是在中学联合会结识的。男人对她非常好,省吃俭用给她买爱吃的点心;男人很有才气,写文章行云流水。男人家境贫困,母亲有精神疾病,淑荣却铁了心地要嫁给他。刘家在上海时也是阔气的富贵人家,淑荣作为大女儿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从小娇生惯养,刘先生、刘太太坚决不同意自己呵护多年的女儿嫁到这样的一个家庭。淑荣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反抗,刘先生、刘太太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同意,坚决不能同意。不管淑荣怎样反抗,这场斗争总是被掩盖在平静的家庭氛围之下,不至于将恩情撕破。男人的精神病母亲找上门来了,打破了平静,那个妇人撒泼地说是淑荣勾引她儿子,闹得满城风雨。刘先生一气之下打了淑荣,长长的鞭子打在她的身上,白衫下印出了一道道血痕。

男人带着他的精神病母亲走了,离开上海回了南京老家,离别的前一天,两个泪人紧紧拥着,一个在哀求,一个在叹息。男人说他不再耽误淑荣了,他放手了。自此之后,淑荣好似变了一个人,她用尽一切的努力让自己忘记这个男人,她开始去参加舞会、去交际、去打牌,和父亲的关系也缓和了。可淑荣心里明白那破碎的纸拼起来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她和父母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纱,有时厚,有时薄。淑荣坐在沙发上吸着烟,白色的烟萦绕着她曼妙的身姿,烟雾缭绕,似乎缠着她的并不是透白的雾气,是寂寞。

2

一九三七年,上海。

魏毅生和陆知晴在上海锦江饭店举行了婚礼。陆知晴有了魏毅生这样的爱人,她觉得在哪生活都是一样的,不管是香港还是上海。

魏毅生在一家英国医院做医生,陆知晴成了一家出版社的翻译。

这一年是不寻常的一年,卢沟桥事变刺痛了每一位中国人的心,年轻的心再也静不下去了。于是走在路上,站在电车上,有这样一些青年人,他们眉头紧皱,行色匆匆,他们的大脑或许在思考着,或许在愤怒着,他们的眉头间都拥有了一个“川”字。当香港的刘太太和王太太在牌桌上吃着点心、打着牌,相互疑问着“卢沟桥是在什么地方,它离着上海有多远”的时候,魏毅生的眉宇间也悄悄地生出了一个“川”字。他变了,一夜之间摆脱了书生气,硬朗与抱负顺着血管流向全身,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胡子不顾体面地生长着。

在战争面前,魏毅生他们这群爱国青年丧失了爱情的荷尔蒙。他们已经无力去思索和爱情有关的事项。他们记不得对象的生日,记不得她们爱吃的东西,记不得她们的嘱咐。

陆知晴怀孕了,而魏毅生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上海的抗日上。他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候到家已经深夜,来不及和妻子寒暄就和衣而卧,早上在妻子还没醒的时候就匆忙离家。陆知晴喜欢贴在丈夫的怀里,他身上独特的味道让她感到安心,但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陆知晴不知道丈夫每晚从医院下班后又去了哪里。她相信他不会去百乐门跳舞,也不会去西餐厅饕餮,更不会去花柳巷子寻乐。因为他每晚回来不是灰头土脸就是饥肠辘辘。他每晚回家后都要在沙发上坐着思索好久,眼神有时焦虑、有时坚定。她相信一个沉迷灯红酒绿的浪子是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的。“他在和日本人作斗争,他真的行动起来了。”陆知晴想。

陆知晴恨透了日本人,是他们让自己的国家处于危难之中,是他们让自己的丈夫愁眉不展,是他们剥夺了他们爱恋的权利。

陆知晴在给淑荣的信中写道:

在上海这样的局势下,我感到痛苦。我每日都祈求和平,可依旧每况愈下。

大多数女子的媒妁之亲从没有让她们享受极致的爱与关怀,日子能过得下去即是满足,也是最高的要求。她们担心丈夫的身心和家庭的完整,仅此而已。我和毅生是自由恋爱,而自由恋爱的女性却处于痛苦的挣扎中。我明白国家目前正在经历的,我感到愤怒,更加渴望被呵护。我只能从毅生那里得到很少的爱,这种落差快要让我疯狂。为什么我能将国家与爱情的天平持平,为什么男人做不到……

淑荣给陆知晴回信写道:

我们之所以能够将国家与爱情的天平持平,大概是因为我们不曾为国家之事做全身心的投入。知晴,我无法从行为上去抚慰你,但我想从精神上宽慰你。你所谓的落差不是因为魏毅生不爱你,而是他想让你和孩子可以生活在和平的年代,所以他去奋斗。这个世道,个体都有个体的不幸,你不妨将不幸化为动力,与他站于一起。

安心养胎,勿念他事……

陆知晴无法承认这封信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淑荣写给她的,但她必须承认淑荣所言是正确的。

魏毅生父亲六十岁生日那天晚上,魏家摆了家宴,来祝贺的亲朋坐满了三桌。亲友们愿意去祝寿,愿意到别人家里去享受些许喜乐的氛围,热闹的场面会让亲友们得到安慰,他们沉浸在这个国家依然安宁的假象里。

魏毅生吃了些酒,还不至于醉倒。他的瘦脸开始变得红润,眼睛好久都没有这样亮过了,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两侧微微露出白色的头皮,连着被晒得发红的脖颈,还是白衬衫、黑裤子。他躺在长椅上,陆知晴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他身旁。魏毅生一只手放在头下枕着,另一只手握住陆知晴的手,他侧着头望着陆知晴,像是要把她看化了。

陆知晴盯着魏毅生的眼睛,脸上隐隐地泛起红晕,想到了在香港的日子。“如果这是在和平年月该有多好。”陆知晴不自信地说出来。

魏毅生眉毛抬了一下,睁大眼睛,说:“会的,很快就会的,我们都在努力。”

陆知晴低下头说:“我怕是没有你的活动重要,就连怀孕也没有见你有多高兴。”

“知晴,对不起,我没有平衡好二者的关系。”魏毅生坐了起来,眉毛中间又出现了那个“川”字,“国家的安危总是和我们息息相关的,只有站起来给日本人教训,我们这些个体才会有真正的幸福。你怀孕我自然是高兴的,你怀着我们新的希望。”魏毅生看着陆知晴的样子很是心疼,“我只是有点担心……担心……他会变成小的亡国奴。”这句话魏毅生并没有说出来。

陆知晴稍稍抬着头,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照进她的心里。她的眉心悄悄地舒展了,长长的睫毛一上一下,她轻轻地咬着粉色的下唇。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问:“上海怎么样?”

魏毅生激动地说:“我们一定会反抗到底,我有信心。等胜利后,我们一起去外面看看,去会里朋友的家乡!我带你去东三省玩雪,去北平的北海公园溜冰……”

陆知晴慢慢地了解了更多的情况,她向魏毅生说明等到孩子生下来她也要参加到他们那个组织里去,这个想法让多日忧郁的丈夫展露了些笑容。

上海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了,魏毅生家的魏氏纺织厂被日本人霸占了,魏毅生的父亲当场气得吐血身亡,尸体还被日本人拖到了大街上。正在开会的魏毅生听到了这个消息,表情激昂的脸突然暗沉了下去。他是父亲的儿子,他不能接受没有父亲。他为父亲感到悲伤,悲伤裹挟的雪恨快要将他撕裂。他的心脏似乎要停止了,暗沉的脸变得发白,转而变得通红,青筋暴起。他的全身充满了愤怒,恨不得亲手宰了那些不配为人的畜生。魏毅生的朋友们,他们抗日组织的成员们在长长的沉默过后,爆出了远离文明社会而又必须给对远离文明社会的人类教训的粗语,他们要为魏老爷子报仇,为上海报仇,为中国报仇。

在葬礼上陆知晴挺着肚子,想着自己的丈夫没有了可靠的父亲,自己的孩子没有了慈祥的爷爷,想到这些日子自己和丈夫受的苦,想到丈夫肯会和日本人拼命,想着自己的国家灾难……她几乎昏死了过去,众人将这位孕妇抬到屋子里。

看着妻子日渐隆起的肚子和发黄的脸,魏毅生慚愧、懊恼不已,他当即决定让妻子到香港去,平安生产。

3

陆知晴起初坚决不同意离开毅生,她望着丈夫顶着日渐憔悴的脸,穿着越来越肥的衣服周旋在工作和家庭之间,她痛苦不已,只有自己离开上海,才能减少魏毅生的担忧和劳累。

如果不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不是为了让丈夫安心,陆知晴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丈夫的。同去的还有婆婆、大嫂和大嫂的女儿。

刘太太和淑荣在码头上迎接了他们,其实距离上次分别只过了一年多。淑荣摸着陆知晴的大肚子说:“这么久不见,你倒真变了样子了。”淑荣的脸上带着怜惜和羡慕。陆知晴见到淑荣,眼泪却是止也止不住了,一路上哭着到了刘家。

刘太太毕竟是婆婆的表姐,自从她们到了香港,刘太太就张罗来张罗去,还帮着置办了一处房产,是一栋小的二层楼房,一家人住刚好可以。

到香港不到一个月,陆知晴就产下了一个男婴,取名魏青,她很欣慰生下的不是一个痴情的女儿。陆知晴没有坐好月子,尽管婆婆跑前跑后地照料着,这可是魏家的第一个孙子。陆知晴的心并没有完全在这个婴儿身上,她想着在上海活动的丈夫,想着在苏州的父亲。她的父亲还在苏州,她想让父亲过来,可是父亲拒绝了。是啊,父亲祖祖辈辈都在苏州,苏州的一切就是父亲的命,何况还有三房姨太太。

王太太、刘太太和荣姐经常过来探望知晴,她们对这个咿咿呀呀的新生儿喜欢得不得了。新生儿给家人们带来了新的力量,自从小孩子从陆知晴的子宫来到这个世界,家人们都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像是新的了。在陆知晴和魏毅生的电报中,思念很大程度上变成了对这个婴儿的描述:翻身,爬行,进食……

局势越来越紧张,魏毅生的电报更少了。

陆知晴和淑荣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她每天下班之后,总会来淑荣的会客室。淑荣的会客室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来的人变了。

这里经常会过来一些青年人,他们像极了魏毅生,眉头中间也会有一个“川”字。这是一支自组织的抗日团体,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上海、北京、山东、广东,还有些青年人来自南洋,来自马来西亚槟城、星城(新加坡)等。他们痛斥着宣传着日本侵略者的罪行,想方设法开展筹赈活动,将财物运往内地。

会客室里有一位来自星城的林先生,陆知晴不知其真实名字。在这里,名字只不过是一个符号,越简单越好。据林先生讲,他的祖籍是福建集美,光绪年间父亲投靠在南洋立足的伯伯,定居于星城。林先生曾是陈嘉庚先生创立的南洋华侨中学的学生,受陈嘉庚先生的影响,坚决抗日。林先生的国文没有英文好,因为陆知晴会讲英文,林先生很乐意与其交流。在林先生和淑荣的帮助下,陆知晴逐渐地参与到这里的活动中来,筹款助赈、推销国货、宣传救亡……她捐出了所有的嫁妆和积蓄。

林先生讲:“我认为在中国最有光明未来,能领导中国人民走向胜利的是中国的共产党。”陆知晴直点头,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丈夫也是共产党,是地下党。“你很不错,我可以推荐你帮助做翻译和宣传工作。”林先生说。

陆知晴如愿加入其中,她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资格和魏毅生站在一起——不似夫妻那样,更像是战友那样。对这些工作,知晴非常积极,甚至找到了像丈夫那样的工作状态。她奔走于大街小巷,宣传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她不再是那个讲话呢呢喃喃的女人。她也学会了张罗,替淑荣张罗,替婆婆和大嫂张罗。

淑荣和一位法国人在一起了。法国人是陆知晴出版社的出资人,三十多岁,蓝眼睛高个子。他也经常来到会客室里,还给来这里开会的团体捐了一大笔钱。刘先生、刘太太心里虽不想让女儿嫁给一个白皮肤的人,却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陆知晴的婆婆更是眼皮都不想抬一抬。淑荣陷进去了,和十几年前在上海陷得一样深。

法国人靠不住,浪漫也靠不住。法国人走了,淑荣还不知道。同事告诉陆知晴,法国人有老婆和孩子。

陆知晴推门进到淑荣的卧室,转身倒了一杯威士忌。淑荣正在研究法国人送给她的项链和香水。她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将项链戴到她那雪白的脖颈上,她依旧在憧憬着,一副小女人的模样……

陆知晴拿起抽屉里那瓶陈旧的桂花味香水,这是她送给淑荣的。桂花香弥漫了整个屋子。而后她驾轻就熟地点燃一支香烟,白色的烟雾从她的嘴角飘散而去,分不清缭绕着她的是烟雾还是寂寞。

她依旧去坐12路电车。

一九四一年冬,香港沦陷。

这几年,陆知晴更忙碌了,為了节省时间,她将心爱的长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将裙子变成了裤子,她总是匆匆地吃饭,不再在乎是烧麦还是竹升面。她常常往返于码头、电报局、银行之中,与中共香港市委和港九独立大队的一些组织做对接。

一九四四年,日军炸毁了一辆正在行驶中的电车。

陆知晴正坐在这辆电车上焦急地赶往码头——那辆12路电车。

一九四九年,淑荣回到上海,将陆知晴与魏毅生合葬,从此上海的郊外多了一座英雄的墓碑:

两座城,赴国难。

虽天各一方,却以一衷心。

于此长伴,看河清海晏。

于此长眠,享岁月静好。

——致优秀共产党员夫妻魏毅生  陆知晴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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