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闿日记中的江孔殷（中）
李怀宇
在廣州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谭延闿似乎产生了一个生活习惯：在公务繁忙之余，每想精美饮食，即到江孔殷家“咄嗟之办，甚颇精洁”，至少在品质上有所保障，虽不及“吾家”，但比外面酒楼高出太多了。接下来的日记（注：本文日记原文中涉及同一人名字写法不一致，为尊重原著，未作统一。）可证。
谭延闿日记中，饮食交际只是配角，更为重要的主角乃是军国大事。1923年5月18日记：
晨七时五十分醒，坐三十分起。岳胡、心涤来谈。旧马弁纷纷由湘至，此等人真无以处之，如何，如何。至沧白处，展堂来谈甚久。梅县少却，士气不振，可忧之至。与沧白入府，顷之，展堂来。得肇庆电，今晨以地雷轰破城，敌人歼灭殆尽，亦一快事。大元帅往视范石生军，今日开赴石龙也。午饭后，大雨。蒋介石请书《正气歌》一通，尚有入处。晚，赴孙科、吴铁城、罗翼群之约，杨绍基、朱益之、仲恺、颂云之流咸在，江虾亦来。席散，有郑科员者邀往永汉路看屋，凡二层七十元，视沧白所佃为廉，然不成门面也。归，与仲恺久谈，沧白述绍基语甚多，知挑拨者众也。三人同归至寓。就浴，十二时寝。
此则日记“挑拨者众”一语，点出当时国民党内部的矛盾复杂，似乎也为廖仲恺两年后遭到暗杀埋下伏笔。
据江沛扬《沧桑太史第》一书，廖仲恺与江孔殷交谊如此：“廖仲恺、何香凝夫妇于1897年间曾住在广州河南（今海珠区）龙溪新约一座两层砖木结构的楼房，原为廖仲恺哥哥廖恩焘的私邸，他俩在二楼左侧屋顶晒台搭一小屋居住，每当皓月当空，何香凝就有‘人月双清’之感，于是他们把这楼台取名叫‘双清楼’。此楼与‘太史第’毗邻，近在咫尺。两人经常在一起，赏月、谈心、唱和。何香凝也别称‘双清楼主’。”民国后，廖何夫妇回广州旧居“双清楼”，与江孔殷“太史第”邻近。“江、廖两个人本是街坊邻里，心仪敬佩，自然也很想谋面认识，后来还是由潘达微穿针引线，把廖仲恺、何香凝带到‘太史第’，登门拜访。江孔殷也亲自拜访过‘双清楼’，廖仲恺很谦虚，送上他的诗词集《双清词草》和何香凝的《双清诗画集》，说是‘以文会友’，向江孔殷请教。江孔殷自然也客气一番，有一次在‘太史第’设筵大宴廖仲恺夫妇，席间廖仲恺特别提到安葬七十二烈士的事，表示代表国民党，向江孔殷致以深切谢意。他们还在‘太史第’合影留念。”
谭延闿1923年6月6日记：
晨七时半醒，坐二十分起。心涤来，谈北行事，相羁过久，财窘事空，不复能留矣。戴国瑞持曾九书，此刘雨人所卵翼者也。谭新者偕罗瑞侯来，谭，贵州人，云朱世贵之书记，罗则剑仇弟也，周旋久之去。与石侯、醉六谈。偕张廪丞、罗香汀至建设部。伍次所荐科员书记来见，摇头晃脑，尽广东老也。有一邓远耀，云光绪二十二年曾为督署戈什哈，应对尚中规矩，曾入官场即非野老矣，坐一小时起去。伍学熀两日未来，云赴港也。以汽车至南堤，觅舟无有，遂乘小艇渡，姑妇荡舟，行急湍中，颇为惴惴，历二十分乃达大本营，展堂宿此已数日，沧白则未来也。闻大元帅今日往博罗，初都不谋，殆决心速平东江耶。又知北江兵已退乌石，且有至河头者。粤军陈旅未至马埧，已见退兵，尚能为掩护也。梁鸿楷来，卓仁机亦至，往见之，湘中尚为李思广团长也，吾已不识彼矣。问其众，云四营千余人，促令速行，索饷弹而去。午饭后，海军来索饷，舰长毕至，云水兵颇不逊。此等妆饰品何必由赤湾纳之省河，徒令多所挟制而已，吾言不用，今始知之。古湘芹来，云西江之敌无战斗力，第三师足以了之，因促魏丽堂去。颂云来言所经过，言外亦多感慨，知吾所处尚为从容也。杨绍基今日赴前敌去，自云前以前方索饷索弹索援，开口太大，故不去，今则可去矣。态度镇定若无事，且欲观其妙才也。杨映波言在叙州时，滇中数大将相对吸鸦片，部下来告敌近，献策者纷纷，一不置答，但云已有办法。复有问者，辄曰，汝不去，群谓其必有奇计。及报敌相去已八里，则曰，八里何遽报，群服其镇静。及敌至城，乃从容起，呼马弁，携烟枪、烟灯，从容竟去，一军皆惊。后有人问之，曰，本不能守，何战为。然是时公私损失数十万云。今日石龙至省电不通，云为匪所断，恐敌计矣。晚，同沧白至南堤小憩，觅廖、孙、吴商饷事，盖王棠不归，借款无着，不欲失信彼等也。陈少白、杨西岩之流毕至。丹斧同饭，沧白归去。饭后，食杧果二枚，惜未食所谓下茅杧耳。同（陈兴汉、）丹斧至大本营，告展堂以事小有部署。复同映波至南堤，余觅吴铁城，与言款事，乃以舟往访江霞公，则已出赴陈塘矣，此真乐人也。归寓，有送钱南园大幅来者，纸色黯蔽，似有做作，字则神采奕奕，妙品也。又一何联何屏，皆晚年作。一册叶自查二瞻至康圣人书札具焉，惟何贞翁致杨石泉丈书为佳，余皆非合书，但知杜仲丹与张樵野倡和耳。罗伯苍母寿正五月四日，好材料也，撰联语寿之，久久不能成，草率写去，其才尽耶。濯足，就睡，已一时矣。
此则日记说谭延闿访江霞公不遇，原来江氏已出赴陈塘风月之地。谭氏一语中的：“此真乐人也！”南海十三郎回忆江孔殷“常在陈塘征歌买醉，先父赴宴，每作响局，一夕千金，亦不吝惜”。
转眼之间，已到夏天，此时正是广州人吃荔枝的季节。对美食家而言，荔枝菌更是时令美味，所谓“不时不食”，时节稍一过，即无缘品尝此等妙绝时菜。江孔殷一生对荔枝情有独钟，后来在萝岗洞兴办占地一千多亩的“江兰斋农场”，广种荔枝、李、桃、杏、梅、橄榄、夏茅杧果、吕宋菠萝、檀香山木瓜等。对这些岭南佳果，江孔殷多有诗词吟咏，其中以荔枝尤多。
江孔殷的孙女江献珠回忆：“一别数十年，聚旧时免不了大谈儿时往事。问及什么是江太史第最好吃的，大家异口同声大喊：‘荔枝菌！’……荔枝树每年必定要施肥，方法是在树之四周挖几个洞，把兽肥倒下去，再把泥土覆上。很奇怪，就在这些肥土上，经过了春雨的滋润，受了阳光的温暖，会冒出一堆堆的野菌。采菌要及时，不能等它长高，要往泥土下面挖，所以菌底往往沾满了泥土。为了要掌握时间，村中的女孩子都被雇来帮忙挖菌。清早采了菌，中午后方能送到广州。一抵达，家中顿时忙乱起来，上下动员去清刮荔枝菌。荔枝菌若不及时处理，菌伞很快张开。若伞底的颜色由粉红变黑，便不能吃了。经过运送，搁了半天尚是紧合的荔枝菌只占很少数，宜放汤，宜快炒，既嫩滑又清甜，统统留给祖父奉客。菌柄长高了而菌伞又张开的，便用大火炸香，连炸油一瓶瓶储存起来，好让茹素的祖母们用来送粥或下饭。炸香了的菌，味道颇浓，质感非常特别，软中带韧。菌油有幽香，拌面是一绝……美食的定义并非绝对。在江家，微不足道的野生荔枝菌，是家馔，足与珍馐百味等量齐观。难得的是，市上罕有出售而我家却因种植荔枝，每年有啖荔枝菌的盛事，也可算只此一家了。”
谭延闿1923年6月17日记特别提到“荔支菌尚新”：
晨七时起，坐二十分。浴后，见吴贞禶，鲁咏安所使也。又见蒋海青，蒋慎先所介也。与醉六谈顷之，遂过叶誉虎谈，遇伍梯云。及出，遂至大本营，中山先生昨夜半始归，云前敌情况甚好，我军亦非不能战，但敌兵众耳。汪精卫来谈明日行事。午饭后，得杨绍基电，今日与敌接触战正列，亟望援，然援兵尚无开拔讯也。徐清和、刘麻子来谈国会事。仲凯来，以二十元交之，属转其夫人作慈善团捐款。卢子嘉电，云孙传芳十四乘新济赴杭，或者有益于闽事也。晚，同杨沧白、蒋介石至亚洲，以舆至燕春台，赴江孔殷约，江为吾辈别设一席，不厕市估中。誉虎、郑鸿年、路丹父、邹殿邦、马伯年、梅普之同座。菜不如曩日，（荔支菌尚新，）酒亦平平，遂不多饮。散后归，与沧白至介石室一坐，乃还寓。周鳌山来言洪包子，以正辞告，理直气壮，亦自觉其言之可听也。一时乃濯足，寝。
谭延闿1923年6月22日记：
晨八时醒，坐三十分起。浴后，偕廪丞至建设部，陈润棠请开部务会议，尚是有心作事者。出至刘子威牙医处，见其子，问牙须改配否，期以二月乃出。渡海至大本营，知滇军已集连江口，望援甚切。又得惠州电，地道尚未成也。颂云忽告我唐铸窃军政部电纸，发电反对我，亦一奇也。午饭后，杨映波来，言发见三杨引军他去，密谋谋所以对之，恐其误大局，力止之而去。园中荔熟，摘取食之，乃桂味也，仲凯、元著诸人皆同食，大称美。晚，同胡、廖渡海，同车至德宣路二十八号胡宅小坐，生活亦殊简单也。复同廖至亚洲，同人多出游荔枝湾，与岳闳、王亨、吴子丞、钟仙庄、张廪丞同食，有江霞公所送荔支菌，饮玫瑰酒一杯。石醉六、周鳌山来谈，以碑帖见示。今日热极，赤膊当风而坐。为中山先生草祭伍秩庸文，虽不古雅，尚能真切也。以书送沧白，复录入日记。十二时濯足，及寝已一时矣。
《祭伍秩庸文》代
天步方艰，孰奠康庄。国有老成，实为元良。胡不少留，俾我无相。呜呼哀哉。繄我与公，终始相合。白首论交，青年负笈。情亲迹疏，心同志协。民国之兴，实肇武昌。我之戾心，钟阜之阳。惟公凝然，南北是耳。天已亡胡，人思自帝。谋之不臧，乱靡有既。市虎相疑，城狐自肆。公之毣毣，爰秉国钧。孱王尸位，畀命愈壬。毅然投笔，天下归仁。我起沪儒，昌言护法。公与程公，左右相答。百粤从风，三軍擐甲。天不悔祸，谋夫孔多。我则去之，公独奈何。乃修戈矛，奠此山河。自此欢然，戮﹝勠﹞力耆定。我以乐推，寅受大任。公瘅其诚，是匡是正。爰张北伐，遂始南征。隶也不力，旋师于京。谁知蛇虺，乃在干城。乱之起矣，若或使之。人人无良，莫或止之。我寔不德，而公死之。呜呼哀哉。维公生平，守志秉正。疾恶不回，卫道以殉。愤此奸回，授以躯命。我时播迁，越在楼船。躬执桴皷，与贼周旋。闻公之丧，心摧涕涟。呜呼哀哉。天佑善人，胜残去酷。言旋言归，复我邦族。珠海恬然，公胡不复。呜呼哀哉。人世几何，日月如流。自公之逝，岁星已周。国人哀思，况在同仇。呜呼哀哉。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天不憗遗，遗我百厉。惮往有穷，悲来何既。呜呼哀哉。我徂东江，逋寇是征。知公俨然，遗像在庭。虽虚礼敬，尚想平生。公昔有言，知生知死。灵爽不殊，精诚犹是。陈此一辞，傥公来视。呜呼哀哉。尚飨。
伍秩庸即伍廷芳，南海十三郎所记：“当先父至东洋，曾与伍廷芳同行，先兄叔颖亦为伍随员。盖伍方出使美国也。在日本时，与国父孙中山先生遇，孙以粤人关系，亦与伍廷芳及先父交，并言提倡革命，志在必成，故组同盟会，先兄叔颖，早已加入，二兄仲雅曾留东瀛，亦同时参加。”而祭文中“繄我与公，终始相合。白首论交，青年负笈。情亲迹疏，心同志协”可见孙中山与伍廷芳的交谊。
谭延闿1923年7月8日记：
晨八时醒，坐二十分起。浴。脚肿稍愈，胯生疖殊剧也。与诸人谈。周雍能来，坐甚久。蒋慎先来。与廪丞商款事。出遇胡霖于门，此真烂崽矣。至大本营，以护芳消息告大元帅，谈进行计划久之。蒋介石来谈。午饭后，闻许汝为今晚将至。沧白以久不放礼拜假，今始予假半日，遂邀同宋绍曾、萧纫秋至江虾家。水浅不能入港，舣舟大河干，步行里许，足痛殊苦也。至，则主人方起，留食荔枝、水角、下茅杧果。水角乃南派。下茅杧亦不如吕宋产（下茅或作夏茅，番禺地名），云连皮食则有银楝子香，亦殊未契。将晚，江邀饮燕春台，同人皆不欲，乃辞出。渡河至吾寓，呼菜及啤酒，饮食谈论甚欢，听留音机而散。萧养晦来言行事。石、岳诸人亦来谈，驿马动耶。沧白向以江虾为饮食之人，今读其诗乃大佩服。诗曰：弱羽巢林惜旧枝，白头供奉未衰迟。三年视突真怜汝，五岭无家更恋谁。当道豺狼宁可向，故山猿鹤莫相思。闻歌重入岐王宅，肠断龟年正此时。盖送温毅夫之作。诗实婉约，然江遂写诗不已，佳句渐稀，又不使人增重，可谓蛇足矣。沧白论诗盖犹未入大雅之室，信解人之不易。为人书扇八柄，临朱书，尚有可者。十一时后睡。
谭延闿亦为诗家，其论“诗实婉约，然江遂写诗不已，佳句渐稀，又不使人增重，可谓蛇足矣”，则谭氏之品食与论诗，异曲同工。
谭延闿1923年7月10日记：
晨八时醒，坐三十分起。就浴。石、张、周、钟、吴诸人来谈，皆计行事者，商榷甚久。十时后，始偕周鳌山同至大本营。范石生来，报告杨池生与吕团长者皆擒至，杨如轩亦逃香港，事当已了，然杨绍基尚无电也。见孙先生，言湘西事，遂决行事。与展堂谈顷之。午饭后，梅培来，同见孙先生。以横磨剑见畀，足壮行色。海滨从旁乞叚贷，以十之二与之，云数日当还也。遂与海滨之财政科员同渡海畔。宏群来。至广东银行，交割已了，仍至南堤。下车，正遇沧白来，云与汝为周旋至顷乃得趋公。又云见小泉，知杨、吕皆已纵之往香港，亦奇事也。至大本营，正会议时间，诸部长及胡、廖、邹、蒋皆在。谈韶关事，议论纷纷，皆搔不着痒处。而介石所见尤左，亦有憾于映波，故甚其词也。乃决遣颂云往视察而散。至秘书室，食蒸饺，沧白家制也。邓和卿来谈久之。与杨、廖、伍同乘江枫，渡海至南堤，王棠、孙科、吴铁城、傅秉常请客，许汝为以下凡三席，江虾亦来。忽言及诗钟，江虾诵其东望、黄独两联。自东微雨来彭泽，既望临皋步雪堂。苍天已死黄当立，大厦将倾独不支。余遂以山查首唱为期，誉虎诸人无应者。江虾成一联，亦不佳。（山子本为天子马，查家犹有朱家风。）偕沧白、仲凯同车还亚洲。醉六诸人来，谈久之。萧养晦来辞行，明赴衡州也。为人书联数十副，墨罄乃止。已十二时，以苦参洗足，足向愈，胯肿亦消矣。睡已一时。
此日两位老翰林忽言及诗钟，此乃科举之流风遗韵。诗钟产生于福建，后流播于广东、两湖、江浙、京师等地，晚清时期已在文人士大夫中间颇为流行，至民初尤盛。诗钟又分闽、粤二派，互相争衡。“诗钟作法，大概分为闽、粤两派，湘派与粤派相近。”谭延闿属湘，江孔殷属粤，则风格相近。
谭延闿1923年7月15日记：
晨八时醒，坐三十分。就浴。腿膀大肿矣。周重嵩、杨思义自湘西来，云事有把握，为之一慰。宋菊生、刘杲来辞行，明日行改今日矣，谈顷之。毛泽东来。陈钟烈来，遂令看腿病，云将买药来敷。十二时始出，至大本营。汉民外无人知滇军有公电诋諆映波勾引军队，此亦数人所为耳。午饭后，伍、叶两部长来谈。沧白来。邓和卿、郭云楼来。杨印波来。拟电计事至八时，乃与沧白、纫秋、印波同出，印别去。余等诣江虾，至则已入席矣。孙科、伍梯云、陈少白、黄芸苏、邹殿邦、梅老亦均在。菜以火腿蒸东瓜鸡为佳，燕、翅、鲍皆不如往日，然胜市楼远矣。吾所送之石耳、玉兰片皆登盘。既散，食冰吉林，想去年自制时，为之不怡。渡海，归寓。陈钟丞来敷脚，以药水温绵布，复浸沸水中，以覆患处，云可减热，所未经也。为人作屏联书一小时，乃就睡。
谭延闿日记中，美食等余事之外，风流人物不断出场，实则饱含丰富的史学材料，值得细品和挖掘。
谭延闿1923年7月22日记：
晨七时，坐三十分起。跛而入浴室。浴后，跛倚而盥。与介石谈。日医来视创，云后日当大愈，今已无脓矣。德尊来谈行事，今日行也。刘景丞、谭鸿任两科员来。叶玉父来，胡展堂亦至，谈甚久。展堂颇有深识者，不能不服其聪明也。朱益之来，偕一团附﹝副﹞谢欣然，云率兵百余来护卫我，可感也。呼宏群与周旋。今日仍食西餐，然不甚适。王继武来，平江人，滇军参谋，言奉使英德见谢文炳事甚悉。詹西园来，石侯主张往使萧安国者也。作书与沪，并寄席子、何屏、刘卷、钱对、茄楠末去，交德尊携去。风狂如吼，遂已断渡，视前数旬尤为烈也。为展堂写诗一幅，又了字债。顷之，鳌山来谈，力举易可权者之才，与之饯而慰之。胡八、霍晋来谈。杨虎来，陈润棠、谭鸿任来。熊宝慈来，刘公潜来。晚，呼西餐食之，甚饱。斗室中闻风声如孤舟荒岸，使人栗然。作书与大生，明日发去。大武信来，云四十号之华生与其妇离婚，夫妇皆他徙，大武乃登门而索其虎纹狗，获之，此吾所结想而不得者，为之一喜。蔡章成来言买枪事，无钱奈何，太息而已。夜风转遽。为人作书顷之，复成两诗，至一时，遂寝。
《和沧白见赠》
一时才地更无兄，老我犹能作从兵。
偕隐未成他日计，将离还惜此时情。
相思风雨应无歇（寐），坐阅升沉意已平。
感惠徇知为此别，肯令狐兔城中行。
《结交诗赠别杨庶堪》
弱龄涉世务，结交慕贤豪。常恐志量隳，不得参俊髦。夫子龙鸾姿，声闻夙相高。经国历艰屯，求友思嘤乔。投分尊俎间，追随幕府要。语合襟怀开，言清神理超。会合固有时，离别岂云劳。敢念相见难，恐惧非所遭（操）。时危多慨慷，道在常消摇。启处诚不遑，感激从征轺。
《别江孔殷》
不见霞公二十年，相逢犹未恨（惜）华颠。
桑田阅世情如昨，海月如家意（影）共圆。
别久不辞欢宴数，梦回还忆革除前。
与君更约重来日（有重来约），莫为临歧意黯然。
夜大风，窗棂动摇，玻璃破碎，数醒，如在海舟也。
《别江孔殷》一诗，后来收入《谭延闿集》时，改题为《别江霞公》，“别久不辞欢宴数，梦回还忆革除前”，欢宴杯酒之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次在广州重逢，谭、江两位同年相见甚欢。不过，这只是暂别，接下来还有不少交往。
谭延闿虽然是翰林出身，却与江孔殷大不相同。谭延闿是真正打过硬仗，见过腥风血雨的，这也正是他日记中具有极其珍贵的史料的原因所在。
北上征战数月后，谭延闿再次回到广州。此时正是秋冬之际，江孔殷家的拿手好菜正好登场。
谭延闿1923年11月21日记：
晨七时五十分醒，坐三十分起。易吟邨、咏洪、剑帆诸人来，建设部诸人亦来。唐铎、林凤游、郭庆藩来。张藻林来，遂偕出。同坐小劃，渡海，至大本营参军处一坐。遂至秘书处，知南雄警信。登楼，谒帅，谈御敌事，仍主先东江后北江。下，与协和谈，意则反是。遇誉虎，谈顷之。同沧白、纫秋饭。与贵州代表王度谈洪江黔军事。旋出，渡海归寓。与宏群商改组事。今日醉六偕胡星池去，胡为我针左手背及臂各一针，云将愈矣。步至江干，以小划渡访江虾，相见欢然，正烹蛇，乃留饮蛇胆酒，以数盘蛇肉下之，诚为鲜美，然煮以大锅，未知冷食如何耳。张某来，滇人，足恭之士。八时后，乃偕江、张同渡，径至南堤小憩，孙哲生、吴铁城、廖仲恺、陈兴汉、罗翼群公请，凡二席，伍、萧诸人毕至。散后，同萧纫秋至亚洲访沧白，不遇，乃至杨蓂阶处，正遇沧白，云顷有人携东坡墨迹、李太白诗卷来，惜未见也。十二时始归。周雍能来谈，刘劲西亦至。濯足，就睡，已一时矣。
广州秋风已起，谭延闿在江孔殷家吃到的正是时令的拿手好菜。“诚为鲜美”之叹，正合时宜。
谭延闿1923年11月29日记：
八时醒，坐三十分起。欧阳豪来见。又数寻常客。张鲁璠、孙雪庵来。黄本溥来，同饭。颂云来，谈久之。步青偕成谷采来。得杨沧白书，约往谈，遂出。先至牙医处，老刘方病，小刘又出，不得治而出。至大本营，则沧白以纫秋劝退，须吾为决之，丹父亦在坐。吾与诸人开说，所见颇有陈纳。沧白曰故有主宰者，本不因人言为缓急也。赵金台来。偕诸人出，与萧、路偕至以太花园，适江虾送蟹来，留两人同食。既罢，偕出，二人去，余访范小泉谈杨蓂阶，此亦一是非，不能谓其无理。留食馄饨，至一时乃归。得咏安电，感日已接触，昨进至江口，今日战甚烈，调飞机，为之忧悬。二时乃睡。
江孔殷给谭延闿送蟹，此时正肥美。古今美食家于中秋后好食蟹者无数，李渔、袁枚亦然。江献珠后来有一个关于“蟹”的菜，名为“笼仔蒸蟹饭”，颇具广东特色：“广东师傅用荷叶包住糯米饭来蒸，米饭尽吸蟹肉和蟹膏的精华，入口甘香丰腴，加上荷叶的清香，又不觉腻滞。”
谭延闿1923年12月28日记：
七时五十分醒，坐三十分起。今日乃顿觉暖热，日光满室，如春深也。路丹甫来，同饭。余辉照、萧养晦来。陈个民来。陈墨西来，言沈鸿英事甚悉，又为邓右文通诚，不知其诈否也。王楚雄来。夏声为其母求作文。黄国军、钟奇峰来。陈恺良、廖素孚来。手麻足肿殊甚，感于时事之艰，又念吾生之促，颓然便卧，看校碑随笔一过。宋、鲁、谢、吴、陈军长来。刘步青、周次峰、汇清来。江虾、梅三、梅六来。设席凡二，曹厨外以江虾蛇羹足之，宾主尽欢而散。内部人员自岳、吕、易、李、张廪丞、典钦、宋满、曙邨外，贺斌、丹父、沧白皆与。蛇酒既罄，以勃兰地足之。客去，濯足。十时三十分睡。竟日未出，到粤以来未有也。
《挽朱廷燎父松封协台》其祖即朱品隆
武达亦文通，累德不嫌三世将。
立诚先教孝，生儿并作万夫雄。
谭延闿日记中多处提到的“勃兰地”，可以汪希文所记作为佐证：“霞公太史宴客所用之酒，亦属骇人听闻，其时贵州茅台酒未有运至粤，山西汾酒至粤者亦不多，穗市绍兴酒虽多，但为霞公所不喜，仅厨师调味用之而已。所以，霞公宴客，照例是使用洋酒，绝不用土酒。倘是宴贵宾，用最名贵的八十年拿破仑白兰地酒，常出重价派专人赴香港搜罗。世上最普通之‘三星斧头’唛白兰地酒，他亦嫌太寻常，普通宴客，亦惯用（FOV）白兰地（价值比‘三星斧头’唛为贵），太史第中，常时贮备十箱二十箱之多。三国时代北海孔融，史称其‘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千古传为美谈。若以孔融视霞公，犹如小巫见大巫矣！”
谭延闿1924年9月27日记：
八时醒，坐十五分起。出至汪精卫家，展堂、仲凯先在，汝为后来，商扣械问题，仍是当断不断故事。饭后，伍梯云、邹殿邦来，亦言此事，云李登同主就现存枪发还，商团不须报效捐房捐借二三十万。此论亦通，吾与展堂、汪、廖皆赞同，汝为不谓然也。部中来促归开会，乃先归，则宋、谢、吴及王捷俊、李抱冰、唐心涤皆在，戴、岳后来，议军需委员事及北伐问题，四时乃散。饭后，廖行超送书画来求题，且明墨、远镜、酒、笔为馈，岂润笔意耶，然而重矣。李其方来，为吾针左胯。血压百五十五度，视前日少减。出至亚洲，以沙艇渡河，步入江虾家，谈甚久。交情虽在，借贷不行。见其新得海山仙馆藏《十三行》三种，有吴荷屋题，赵味辛晋斋观款。覃溪长跋，言《十三行》本末甚详，云《十三行》当以越州石氏本为第一，杭州本殆即青玉本何义门以为近人所作则非，仍宋时作，特较河刻本稍不合耳。董香光极推荆川藏本，孙文介属宋一虬摹刻，今所谓玄晏斋本也，然类唐以后人书云云。此册第一种，“通”字缺上画及点，“翠”字中作厶，荷屋以为从石氏本出。第二种则玄晏斋本，有吴门宋一虬摹数字，笔法精晰，然无高韵。第三种则九行本，淡墨拓如蝉翼，精神极完好，殆宋拓矣。霞公属题，谢不肯，许以别纸为书，数语而止。霞公以肉桂汤饮余，香而不辣，四易水仍如浓茶，云梅普之所赠神桂，与前贻我者同，自卖市买，然与先公尔时清水桂作碧色者异矣。以电船送我登车，乃径归。为廖品卓题其藏物：一戴鹿床画山水册，二罗两峰山水册，三黄瘿瓢山水册，四明人书札册，五清人书画册，六清人诗册，七王觉斯书札，一一为题识之，乃为人作屏联书。陈医来洗足。彭泉舫来，说廖湘云为言北伐事。食豆汁，睡已一时半矣。鲁若衡来自韶州……
《十三行帖》霞公云得以五百元，旧有何道州小字跋，今失去。又云东塾手稿尚有百余本，在香港莫姓家。
《跋江霞公藏十三行三种》
右《十三行帖》三种，皆海珊仙馆藏物，吾同年友江霞公于无意得之。第一种，吴荷屋定为从越州石氏本出，审视纸墨，亦宋拓也。第二种为立晏斋刻，推拓亦精。第三种则为九行本，淡墨如蝉翼，而锋棱若新，宋拓中所罕见，尤为可宝。诸本源流，覃溪跋至详尽，抑荆川而扬越州，故为的论，然颇致疑于先得九行，后得四行之说，岂当题识时未见此九行本耶。所云杭州本即世所谓青玉本，松禅老人家藏一本，余尝见之，篙眼纵横，与此诸本绝异，惜不得并几校之也。霞公云，旧有何蝯叟小真书跋绝精，今已佚去，又可惜者。倚装待发，漫为题识，以志眼福。甲子八月晦，谭延闿
此际北伐事务繁多，而谭延闿尚能于风雅事间挥洒自如，足见其平生修养。《跋江霞公藏十三行三种》中吴荷屋者，乃吴荣光，南海人，清代高官，于鉴藏、书法亦成就斐然。南海康有为、江孔殷皆对吴荣光这位乡贤推崇备至。何道州、何蝯叟是何绍基，湖南道州人。何绍基书法初习颜真卿，谭延闿书法也习颜真卿，谭对何这位乡贤心折不已。故《跋江霞公藏十三行三种》所品评者，流传有序，而及乡情，耐人寻味。
谭延闿1924年9月28日记：
八时十五分醒，坐十分起。成谷泉来。饭后，曾廷柱来，咏安介绍张浩泉医家来，王仲英者为之译，视吾病甚久，云其人兼通中西医者也，约明日更看，乃立方而去。为人书扇，并作书与各处。毓昆来，得孙先生催赴韶州电，真不能更缓矣。偕曙村出至豪贤街，访李鉥斋。李初名师实，字茗柯，黄穆甫弟子，穆父為刻印甚多，今更名尹桑，不可解也。出示穆甫印谱十余册，匆匆一览，不能尽记，又见所藏鉥十余银者，固湛然如新，铜亦熠熠有光也。又导入内室，看梁大同年陈宝斋造像，又一道家造像，皆可观。廊下碎甓甚多，皆有文字，不可尽识。有一桥字甚朗然，如汉篆，云东山修路所得，皆为锄碎，今方收集冀得全者，疑为南越时物也。辞出，乘舆至榨粉街，登车至登云阁，与骆灏荃一谈。又至中华、有正书局一看。访吕满，不值，亦未登楼见其夫人，乃至沈演公家略谈。偕出，乘人力车至城隍庙福来居，百有三年老馆子也，以鱼头、烧鸡、酥鱼、钳鱼著名，乃尽尝之，亦未甚佳，略异粤味耳。食水角，尚有北派，亦费五元，在此间为廉矣。送沈至家，乃还。陈医来治足，足愈不必治，特以例为之。为江霞公写题《十三行》跋，为人作屏联书。彭泉舫来。今日殊热，睡已一时三十分矣。
演公言，林文忠微时曾作州县书记，故每云书启中皆寒士宜扶掖之，于贺年节众皆亲第甲乙以奖劝之，一时争相延誉，书记至与刑钱幕等重。张文襄亦有此。
又言文忠得双眼花翎，又自贺启云，九天之日月重光，万古则云霄一羽。大为文忠称赏。昔只知曾文正谢折有“更分日月之重光，俾焕云霄之一羽”，今知本此耳。
又言林文忠赐环时，正其子汝舟选庶常，过嘉峪关，关吏故尝揶揄之者，则大惧。有客为撰联语榜门曰：鹤鸣在阴其子和，鸿飞遵渚我公归。文忠大叹赏，前隙顿释。
又言文忠、文肃即家拜官，皆俟受印，乃更顶带。后许筠庵在家授闽督，欲庭见南海县董元度，引此折之，许大惭。
谭延闿日记中所涉及的掌故，自有乾坤。此则日记所记林则徐（文忠）、张之洞（文襄）、曾国藩（文正）掌故，引人深思。而许筠庵者，乃许应骙。在庚子年，闽浙总督许应骙与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铁路大臣盛宣怀等人“东南互保”。许应骙是广州高第街许家名人，祖上于乾隆年间从澄海到广州高第街发展。高第街许家在民国则有许崇智、许崇灏、许崇清、许广平等名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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