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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世界

2022-08-04 12:28:01公文范文
虹影,著名作家、编剧、诗人、导演、美食家。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 《好儿女花》 《K――英国情人

虹影,著名作家、编剧、诗人、导演、美食家。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 《好儿女花》 《K――英国情人》 《月光武士》 《上海王》等重写“海上花”上海小说系列。作品被译成30多种文字在欧美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2005年获意大利的奥斯卡文学大奖“罗马文学奖”。2009年获《亚洲周刊》全球中文十大小说奖。

1981 年   失眠

那天下午一直下雨,待公共汽车停在北碚铜仙镇站时,天晴了,几束阳光从乌云中钻出来, 非常灿烂,非常不像重庆。十九岁的我扛着铺盖卷提着行李箱走下车,车站离轻工业学校的大门不远,上一坡陡峭的土马路就到了。

站在高处,下面是嘉陵江,依山而建的学校映入眼帘:一幢幢陈旧的灰砖平房中有两幢红砖的七层新楼,大小两个操场,好多黄葛树、夹竹桃,青石板路长满青苔。看门师傅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圆圆的脸,热情地跟我介绍,这儿原来是重庆一家老机械厂,五年前才改为学校。除了教室、图书馆和食堂,两幢红楼是学生宿舍和教师宿舍,是我们当地最高的。了不起,妹儿呀,好好学习。

我谢了他。这时又来了几个新生,我们一起朝里走。报名后,我被分到宿舍楼 709 房。

那是楼梯左边最里面的一间,四张上下铺,却只住六人,两个空床位放行李箱。我是靠窗的上铺。709 房,除我一人来自重庆城南岸外,还有一位来自市中心,其他四个姑娘都是巴县或渠县的。

男生住楼下三层,女生住楼上四层,女舍监住一层进大门后右侧的一个房间,管收发,偶尔上楼来巡房。好在学生们都是十六岁以上的人,生活自理不成问题。食堂凭钱购票,早餐有粥、油条、花卷, 有时还有肉包和豆浆;中餐有肉片、烧白和青菜;晚上有红烧肉、牛肉丝炒酸豆角和粉蒸肉, 每天都不太一样,但都是麻辣味道的。我不吃早饭,中饭也吃得少,一是节省钱,二是习惯,所以 人瘦得像晾衣竿。食堂边上是淋浴室,男一间女一间,每间设二十五个水龙头。淋浴时间是每晚五点半到八点半,七点时最是人挤人。开水老虎灶开整天,晚上八点半关门。我这才明白看门师傅说的话, 相比别的中等学校,这里就是那三顿饭的收费,花样还那么多,真是撞上好运。

我在这个新环境待了半个月,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因为我不爱说话,709 房室友互相之间也不说话,周遭气氛怪异。某个晚上,熄灯后,我睡了一阵子就被哭声弄醒了,是下铺的人在睡梦中哭泣。她翻了一个身,笑起来,笑醒了,起床倒水喝。我再也睡不着,打开手电筒看书,对面铺的室友破口大骂:“夜不收,你做鬼呀!”

我搬了一张矮凳子到走廊。楼梯口在走廊中间的位置,每层有个漱洗室,里面有一排带门的陶瓷蹲坑,中间有道半人高的木门。虽然清洁工打扫得很干净,几乎没有厕所惯有的臭味, 我还是尽量离那儿远一点,在窗口边有路灯的地方坐下,看狄更斯的《雾都孤儿》。

奥利弗和别的孤儿饿得不行,他要求喝粥,结果被关进了小黑屋。比起小说里的世界,我幸运多了,可是看到这儿,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真想吃点什么。

“我也饿,我们去钓鱼吧。这江里有好多鱼,可以用火烤。”一个软软的声音说。我抬头看,发现一个苗条秀气披着长发的姑娘站在走廊上,离我有两步远,正盯着我。她何时走近我的?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不认识我了?”她一笑,“我是玉子,与你同年级,都是会计专业。”

“玉子?”我喃喃地说。

“你三班,我二班。”她整个人靠在墙上,在地上投下一道影子,“烤鱼,我最喜欢放盐和辣椒面,我妈妈做得很好吃。钓鱼,你会吗?”

“我小时候跟我爸爸钓过。”

“你在我们家时也去钓过鱼。我记得你们当时钓到了老鼠鱼。” 我想不起来,觉得没有这回事。

“那是长江,嘉陵江要是能钓到老鼠鱼,就可以吹牛了。因为那是江里最好吃的鱼,头像老鼠,味美肉嫩,人间奇货,用郫县豆瓣酱炒香后,放泡姜泡海椒红烧,非常下饭。”

我听得肚子更饿了。

“你喜欢钓鱼吗?”她问。

“钓鱼有点枯燥。”我说。

“你不懂,钓鱼的乐趣就是在等待中,等着你的鱼儿上钩。”

“现在去钓鱼?快半夜了。”

“我有钓鱼的工具,夜里当然也可以钓。”她拿出一根纸烟,一头在墙上碰碰,然后含在嘴里,又拿一只绿色的旧打火机按了好几下,把烟点上,抽了起来。

学校不允许抽烟,不过私下里,总有男生躲在角落里抽,但很少有女孩子抽烟。玉子抽烟的姿势很老道,夹烟的手指长长的,脸侧向走廊的窗,一股风吹来,她的身体飘出一种如薄荷的味道。 不知怎么,我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她的脖颈有颗痣。她像谁呢?我想不起来。我收起书本,准备跟她去钓鱼。

“还可以游夜泳,裸泳。”

“是吗?你敢吗?”

“我是故意吓唬你。”

“那你赢了,我的胆子很小。”我笑了,“我们去钓鱼吧。”

“可以,但不是現在。学校的大门锁了,除非我们翻大门。”

听玉子这么说,我心里升起一丝儿失望,我说:“翻,我不怕。”

“我也不怕学校,我是怕水鬼将我们两个大姑娘抓去做新娘。”

她长吸一口烟,优雅地抖落烟灰。她把烟递给我,我有些惊讶,取过来,抽了一口,递还给她。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穿着浅灰色的上衣,下面是一条棉布裤子,洗后缩水短了一大截,赤脚,有些不修边幅,有些调皮,加之头发松散,她整个人显得神秘莫测,强烈地吸引了我。

她撩撩头发,说:“我头发多,洗了不容易干。”她俯下身,像要亲我的样子,我条件反射地转过脸。

“你在看啥书?”

我把书的封面朝向她。她说:“哎呀,《雾都孤儿》,听说是英国的一个大文豪写的?”我点点头。

“那你看完了,借给我。”

“我在学校阅览室借的,到时你从那儿借吧。”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把燃着的香烟递给我。我摇摇头。她扭着腰肢慢慢地往楼梯口走去, 却没下楼,而是继续朝前走,推开里面的一个门。我扫了一眼合上的门,上面写着 705。

我回到寝室,躺在冰凉的铁床上,脑子里翻腾得厉害,玉子撩头发的样子始终在我眼前。窗口斜对着大操场,有人走动,也有人说话,夹有咳嗽声,远处有狗在狂吠。

回想起来,我第一次知道玉子这个名字,是刚进学校不久,她在食堂主动和我搭讪,说她叫玉子,是二姨的女儿。太巧了,也许是我收到这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时,写信告诉过二姨,于是玉子也报了这学校。二姨与我母亲沾亲带故,据她们说,在重庆解放前,也就是20世纪40年代,她俩都是从忠县乡下的唐家寨跑进重庆城的姑娘,同姓不说, 关系还亲过同胞姐妹。玉子说她有个哥哥叶子,多年前失踪了。那天她说的事,跟我的记忆不符。我记得叶子失踪多年后,因为我的出现,一个叫唐庆芳的女人承认了叶子是她所害,可人们却始终找不到叶子的尸体。唐庆芳的老公董江,一心一意放在二姨身上,嫉妒让唐庆芳发了疯。我记得唐庆芳当时还想害我。

那是十二年前,1969年的事,当时我只是一个不到七岁的小孩。我记得在二姨家,我从未遇到过玉子,也没听说过她。

我可以给二姨写信,可是她家门牌是几号?也许,我有必要回一下二姨家去问问。二姨家住的山坡上的红砖房子,在我的记忆中全是对称的,有一坡石梯,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黄葛树, 旧旧的红砖房,一样的绿窗,门前几级石阶。二姨家的后窗外,就是西区动物园,一堵院墙,在阳光下泛着一片灰色。

我的头开始痛。

叶子,他的模样模糊,我没准备将他从心的深处捞出来。

低年级的教室在一坡石梯上面,一边临嘉陵江,一边靠坡,坡下有两幢平房打通,那是图书馆。早操时,我没看到玉子。我打听了一下,玉子姓唐。二姨也姓唐,玉子跟母亲姓,也正常。说实话,我从未见过二姨夫,对他的情况也一无所知。上午头两节是语文课,我上得心不在焉。

“上次我布置的课外作业,是让你们读哪一个外国诗人的诗?”语文老师问。

我课桌下的抽屉里放了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我正偷偷看着,语文老师点了我的名字。我慢慢站起来,答道:“是俄国诗人普希金。”

“普希金最有名的诗是什么?”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致大海》。”

“那他最有名的小说叫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他最有名的小说是《叶甫盖尼·奥涅金》和《上尉的女儿》。他是跟人决斗,受了伤死的。”

语文老师看着我,没言语。我坐了下来。我敢保证,能回答这些问题的同学只有少数。对中专学生来讲,读课外书一般会挑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而我喜欢普希金,在整个少女时代,我抄他的詩和小说中的金句,当作我的精神食粮。文学是我苦闷生活的救星,没有饭吃,我不怕,没有文学,我活不了。

下课铃响后,是课间操时间。有个个子高高的男生走过我身边,脚步停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 走出好一段,回头看着我。我与他离得有些远,刺眼的阳光晃动在眼前,我觉得那男生有点像班长常彦。当我再看时,他已走开了。

我朝操场走去,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我,我知道是玉子。

江    边

绵长的嘉陵江从秦岭流下来,在重庆朝天门融入长江,之前途经北碚铜仙镇。学校的院墙其实也是原工厂的,我们从大门外绕了一圈到达江边,望不到边的沙滩上,不时有涨水时江水冲出的沟壑,里面生长着茂密的芦苇。我和玉子如兔子般穿梭其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学校的大喇叭广播里传出的激情澎湃的女音已渐远。

“我感觉他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玉子停下说。

“谁?”

“叶子。”她朝江里扔下一块石头,石头在江面跳了起来,正中一艘过路的小货轮,船身随之晃了一下,“你觉得他埋在哪里?所有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到。”

“害叶子的人晓得。”

“我问你,他可能在哪里?”

“对了,那个人姓唐,叫唐庆芳。她没说老实话。我虽然想不起她长啥子样子,可是我记得她的眼睛充满火焰。噢,她真的死了?”

玉子一愣,继续问:“当时唐庆芳把叶子埋在后窗下的那块地里,对着动物园的院墙。她不会说谎。”

“那个女人是个魔鬼!”我说。

“她那样是有原因的。”

“你还帮她说话?”

“事物总有另一面,才能说得通。所有的人都忽视我,他们的眼里只有叶子,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的,是家人,女儿不是。封建脑袋。”

“我爸爸当我是家人。”我说。

“你妈妈模样很靓,不像我们这种工人阶级。我妈说,她是一只不死鸟。”她站起来, 突然打了我肩膀一下,“怎么样,这周跟我回家?小环子。”

我吓了一跳。我的小名,除了我母亲没人知道,家人或亲戚都叫我小六。

母亲就是一只不死鸟,这个比喻太形象了,我完全没想到。我呆呆地看着玉子,心情黯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犹豫啥子?”玉子扔块石子到江面,石子落入水中,荡出好一阵水花,有鱼游动在其中。

“真的有鱼,我们可以钓鱼。”她问,“你现在游泳水平如何?”

“不太好,只敢在浅水里扑腾。”

她听了,反倒安慰我:“我也不太会游泳。”

江面起的风钻入薄衫里,凉凉的,夏天已经结束了,秋意渐深。我的头发乱得盖住眼睛,我看不到玉子的表情。她和我说了一声再见,就往学校方向走去。

江面浮着一个木盆子,一直往下流。这儿的情景很像我小时候见过的,长江发大水,江面上什么东西都有,木盆、木椅和竹床,也有人头。我喉咙像着火一样难受,我吞了吞口水。

这一切恐怕都不是真的。可我用手指掐腿,即刻有了痛感。

与长江相比,嘉陵江一向是绿绿的,在夏天涨水时才变黄,可那只是很短的时间。我喜欢这苔藓一样的色泽,尤其是阳光直射时,江边小草或树叶沾上水汽和露珠,有种心里珍藏的东西留下印记的感觉。这江里肯定有鱼,听玉子说起钓鱼,我心情陡然变好。坐在江边礁石上垂钓,捧一本小说,戴一条花头巾,看几章小说,鱼竿拖着线移动,那头是充满危险的鱼饵。这好像并不枯燥。

我对钓鱼有了兴趣,也有了期待。

江对岸有不少沙丘,有半人高的杂草,有丛丛芦苇,虽然也有礁石和成片的沙滩,但怎么看都怪异:天色青黑,云朵卷曲着,压得很低,像冥界的牛头马面,甚至像大象的形状;灌木丛中有大片芭蕉,起起伏伏的山峦看不到边缘。当我注视时,感受到对岸有股吸力,让我手脚有一丝发凉。我急忙收回目光,发现江岸上一个中年男人从礁石上朝我走近。

是祁老师,他穿着西服外套,头发剪短了,戴着眼镜。他是我中学时的代课老师,数学课老师有事,他可代;语文老师生病了,他可代;有时也代别的年级。所以,我们经常在学校里遇见。祁老师声称他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来看我,要我随他在河岸上走走。

我们走了一段路,祁老师说起我以前的事,说我几乎门门功课好,就是不爱上体育课,不爱和同学说话,还有,总从他那儿借小说看。看完《野火春风斗古城》和《破壁记》,我又向他借《茶花女》《简爱》等外国小说。他借给我,说最好写写读后感。我写了,他看后,说你看书和别人不同,写些故事吧。我其实早写了,但我不准备给人看,包括他。他继续借书给我,有一次我向他借《金瓶梅》,他递书给我,顺势拉我到他怀里,要亲我。我推开他,从此不理他,也不向他借书。

江面漂过黄菊和白菊,平常清明或过年时,人们追思逝去的亲人才往江里放花,这时节不该有。

“悼念人,不分时间。对不对?”祁老师读出我的眼神,静静地说。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读书?”

“你是上大学的料。我查了,你高考就差两分,太可惜了。中专两年,出来再考也未尝不可。其实,大学可以自己读,知识吸取靠书本。”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我也查到你被这个学校录取,便找来了。”

“有事吗?”

“就是想确认你在这儿一切都好。”

“你看到了,我很好。你走吧。”我冷淡地说。

“我想你。你那么爱书中的世界,是因为你孤独得要命,这点跟我好像。你爱憎分明, 又有同情心,我总觉得你心里有好多伤口,我真的想你告诉我。我可能不能治好你,但你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我吓了一跳,祁老师的眼睛太厉害了,可以读到我的内心。

“跟你说了这些,我整个人轻松多了,我不想我的生活是死水一潭。他指指对岸说,“我要到对面去,因为你在这儿,我想在去之前看看你。”

对岸这时浮有浓淡不一的雾气,几只寒鸦落在枯枝上,从我站在这儿起,就没看到另一个人经过。我说:“那儿是另一个世界。”

“有一个镇,抗战时西南联大的好多老师住在那儿,你喜欢的作家萧红也在那儿。”

“传说罢了,连轮渡也没有一艘。”我没有兴趣。

“过河,每个人的方式不同。有人坐船,有人涉水,有人飞。”

我转过脸来看他。他的眼睛有神,鼻梁挺直,整个脸有一点《巴尔扎克传记》里大作家的风韵。但他瘦, 也比重庆人高。他穿着白衬衣。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成熟、有魅力、已婚,对少女来说,这是致命的诱惑。

不过,祁老师却不是我理想中男人的样子。从上初中开始,我的心思都在一个头发卷曲的男生身上,因为他的眼睛像叶子一样单纯,闪闪发光。他的五官跟叶子相似,如若做出雕像,两个人便是孪生兄弟。他的声音比叶子好听,亮爽,叶子的嗓音有些低沉。我的注意力时时在那个男生身上,我写了好多纸条给他,但都没有回应。没回应,我也不放弃。直到有一天我们在学校的楼梯口迎面相遇,他突然将所有的纸条塞到我手里,接着拔腿跑开。我站在楼梯口,把一张张纸条撕成碎片,朝楼梯外的栏杆撒去。我决定忘掉这个男生。毕业时, 他朝我走来,递给我一幅素描,画的是我,梳着两条辫子。我很激动,可是脸上没表情。他便走开了。我连着好几天心神不宁,竟然顺着他放学回家的路走去。我很清楚他住在哪个院子里, 我尾随他许多次,他都没有发现。这天傍晚,我在他家的窗下站了半天,哪怕有人经过看到我,我也不脸红。之后,我想给他写信。后来听说他考上了成都一所最著名的大学,而我呢, 高考落榜,差三分。第二年我又考,差兩分,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我,我向命运投了降。他对我而言,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了。而祁老师,之前我没料到会再和他相遇,还会同他站在这江边。他看我的眼光很湿润,见我打量,他急忙掉转目光。

我一直没往超出师生关系的方面想,这不是我的错。现在,我对他也没兴趣。我轻声说再见,便走开了。

他没有追,待我走出好长一段路,他高声喊:“小女子,后会有期!”

后    街

学校圈的地很多,院墙划出了范围,前门靠公路,去江边要走后门。后门是大铁门,即使关着,我们也会翻过去。

果不其然,先前开着的大铁门锁了。我正准备翻,忽然瞥见巷子口有道灵巧的身影一闪。玉子!我马上跟了上去,她穿了一件蓝花衬衣,下身是一条牛仔短裙,脚上竟然是一双黑色橡胶雨靴。

我随她在巷子里拐进拐出,没一会儿便进入铜仙镇后街。这算得上是一条大街,人声嘈杂,有当地农民挑着担子出售新鲜的萝卜、丝瓜、枝枝花,也有黄菊白菊。后街有几家小餐馆,还有肉店、杂货铺子和百货商店,人们都说本地方言。有个小贩在卖黄鳝,面前蹲了一个老婆婆。小贩捉着一根筷子长的黄鳝按在案板上,用长长的铁钉钉住黄鳝的头,从头下一刀,一拐,往下拉。黄鳝还在挣扎,血顺着刀往下滑,小贩用手一刮,肠肝肚肺全扔进案板下的一个铁桶里。

小时候随母亲上街买菜,常会看到这样的情景,那时母亲会拉开我,不让看。这么近看全过程, 尤其与一个老婆婆一同观看,我感觉有点匪夷所思。我转身,左看右看,街上都没有玉子的身影。有个年轻姑娘站在石阶上,但不是她。

玉子居然也没回课堂,她也逃课。

我没精打采地走在街上,天色一刹那亮得可当镜子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考虑买个花卷吃。边角有家餐馆,门脸不太大,名字与众不同,叫铜仙,木牌子写的草书,很有王羲之的风范。门前有灶,灶上蒸笼是包子、花卷和白糕。一双雨靴站在门槛上,我的目光移到那个人的脸上,正是玉子,她和柜台里的女收银员说着话,指着门口冒着热气的花卷,伸出两根手指。

等她走开,我才走过去。

这家餐馆其实比别的餐馆大,二层吊脚楼,不少当地人在此聚集。门前放了几张桌子凳子,我坐了下来,打量里面:大约十张桌子,坐了不少人,我看到玉子走到一个靠墙的桌前坐下。那儿还有一个人,我认出来是董江,二姨的相好。他的相貌没变,只是头发灰白了。坐着的女收银员起身,是个半老徐娘,头发烫过,穿件向日葵图案的薄毛衣,脚上蹬了双红色高跟鞋。她走到我面前,问我要什么。

我随口说一碗豌豆面,并给了钱。

收银员离开后,我继续看里面,董江低头抽烟,玉子提起桌上的老荫茶壶,给两个杯子倒茶。她背对着我,边喝茶水边说着什么,神情很严肃。

我想听清他们说话的内容,但里外声音杂乱。两个人的样子像在吵架,董江让着玉子,他低头不语。

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女服务员端来豌豆面。我往面里倒了醋,加了一勺辣椒,快速吃完。趁着人多杂乱,我走入餐馆里面。我不敢看玉子,边上有楼梯,我走下去,发现餐馆还有负一层, 里面只有一桌坐了一对夫妻。我走过去,坐在靠窗的桌前,这儿完全听不到楼上那两个人的谈话。我正在想怎么办时,身后有脚步声,玉子来了,她坐在我对面,轻声说:“真是你,你在这儿做啥子?”

我没说话。

她站着,说:“你不会早来了吧,你在监视我?”

“他是不是董江?”

“你看错了。”

“你跟他在一起?”我站了起来。

“你得了臆想症。可惜他已经走了,不然让你看个清楚。”玉子说,“那个人只是我妈妈的一个熟人,给我带毛衣来。天气凉了,我衣服带得少了。”

我看到她的蓝花布衬衣上面套了一件手工織的黑毛衣。为什么她不承认那男人是董江?董江认不出我,大约是因为我由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样子大变。可是玉子怎么认得出我?我应该走到董江面前,自我介绍。 我好奇,想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结果偷鸡不成,倒赔了米。

旋转楼梯

那个中午,雷声轰隆,震得窗子和桌子摇晃。楼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是害怕下雨而跑,是统统跑到这个餐馆来了,有人边跑边喊:“待在家里还害怕,人多不怕雷,打牌耍嘛!”脚步声太响,老朽的房子颤栗着,感觉随时要垮掉。

玉子说:“下面还有一层,我们下去看看。”

我跟着她下楼梯,楼梯有点陡,而且是旋转形的,下面有两间房,一间放有床,一间有吃饭的客人。楼梯还在向下延伸,我探头往下望,突然眼睛一花,脚踩空,整个人滑下楼梯。我摔得好疼,轻声叫了起来。

四下一看,玉子不在,雷声也停了。

我站起来,发现这儿有桌凳,也有灶,是一个厨房。一个头发梳成髻的老女人,正在把一碗豆花放在一个竹篮里,她拉了三下绳子,竹篮升上楼。靠窗的是一口大铁锅,刚点好的豆花散发出黄豆的香味。那老女人脸上生了麻子,看我的眼神有点凶。我看有道门敞开,就走了出去。

巷子窄窄的,连着一条街,是长长的石梯。走着走着,雨停了,阳光突然异常灿烂,周边的房子是红砖,跟中专学校的红砖房很像,会不会是我抄了近路回去了?但我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房子是对称的,在石梯两边,跟我小时候二姨家的房子相同。

六个戴尖帽的棕衣人抬着一口竹编的棺材,棺材中间搭了一条长长的蓝布,有点像哈达, 给人一种肃穆的感觉。从红砖房的门和窗里探出几个脑袋看稀奇,棺材后面并没有送丧的人跟随, 更是增加了一种神秘气氛。

抬棺人走着走着,一个大个子突然开口说:“走得好,这世界有啥好?!羡慕他比我们早一点到另一个世界。”

他旁边的人接过话:“对呀,他到哪里都是快乐的!就是到阴间,也会有一番作为。”

后面一个抬棺人插嘴:“他安排自己的后事,不让人参加,三个心爱的女儿早就在临终时道别了。他最爱动物。想想吧,连动物们都喜欢他。嗅到他的气味,无论多狂燥,它们都安静了。”

“他多活一天是罪过!”

“好吧,我们唱他心里想的那首歌。”大个子笑起来,“我能读懂他的心。”

另一个人说:“你懂个锤子。”

他们唱起一首巴蜀小调,我跟着他们走到石梯顶。他们顺着水泥路的小道向右走,歌声减弱到无。我看不到他们了,面前是红砖房的绿窗,门前生有苔藓的几级台阶和洗衣槽,小厨房伸出来。没错,就是二姨家,门上有号码,靠水槽那儿立着一把竹竿扫帚。

门虚掩着,我走进去。大房间有圆桌和凳子、柜子和凉椅,一切依旧。墙上贴着两张宣传画,纸边有些泛黄。

厨房里面传出鸡蛋的香气,我走了进去,铁锅里是鸡蛋炒饭。

二姨听见声响,回过头,定定地看我几秒后,递来一条毛巾,给我擦头发,又拍拍我的身上, 说:“怎么这么大的雪?”

我这才发现身上全是雪花。

“重庆百年也遇不上下雪,我们竟然碰上了,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正巧今天是元宵节。” 我心里暖暖的。没一会儿,二姨把鸡蛋炒饭放在两个碗里,往灶上盖了一个薄铁板,以保持温度,又放了一个盛满水的铁壶在上面。她从碗柜里拿出干咸菜,我跟着她回到正房桌上,两个人开始吃饭。

二姨的鸡蛋炒饭,加上咸菜,太好吃了。这久违了的熟悉的气氛,我盯着她,很想告诉她我的感受。她看了我一眼说:“我感觉你会来。”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心心相印,地理距离和流逝的时间都不是问题。二姨塞给我一条白手绢,边角绣了竹子,我擦眼泪。这屋子没变,跟小时候一样。

“你妈妈还好吗?”二姨问。我盯着她,点头。

“我的意思是,她跟你爸爸……”

“还好吧,妈妈年纪大了,即使跟爸爸生气,也不会离家出走。在家里摔锅砸盆的, 一会儿就好了。”

“不吵架的不是夫妻。”

“叶子找到了吗?”我问二姨。我好多次都梦见叶子,他对我说,为什么不走近我?我想告诉二姨,可是我忍住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沉默在空气里凝固。二姨站起来,走到厨房前,对我说:“今天晚上想吃啥?”

“你做啥都好吃。”

二姨笑了,仿佛年轻了好多。

我和她包汤圆,是芝麻馅,里面加了腊肉粒。一人六个,她说六六大顺,正好和你的名字合上。她说老家的人现在生活好了,都不进城来要钱要粮票了。她还做了回锅肉和豆腐菠菜汤,很丰盛。

生平头回吃带肉的汤圆,甜糯,有腊肉香气。二姨在水未沸时,将包好的汤圆在冷水里浸一下,然后放入锅里。汤圆浮上锅面,她居然加糖水淋。她说这样煮汤圆,有弹性,口感更好。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汤圆,比母亲做得好。我们吃完,早早地睡了。她睡带有蚊帐的床,我睡对面的单人床。我没看到董江,也没有听到她提。我的心好乱,我想问她,玉子是她的女儿吗? 我想问叶子的事,我想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有多久没见我母亲了?我差点出事,她俩还是好朋友吗?我想问,她的情人董江的老婆唐庆芳,真的死了吗?窗外的月色披洒下来, 沐浴在我的脸上。高墙外,传来一声老虎的吼叫。

尖耳朵。我坐了起来。

是尖耳朵。

对面大床上的二姨在熟睡。我起身,轻轻地穿衣穿鞋。我打开房门,月光浓浓地铺满水泥地的小街。我站在小街中心,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多年前的滑轮车。当然也没有叶子。我没有走到动物园的院墙前,而是顺着这小街往前走。树叶哗哗响,几个孩子手提自做的灯, 唱着歌谣从我面前经过。那些灯都是装糖果的铁罐,挖个洞,再贴上彩色玻璃纸,插上蜡燭。

太不真实了!他们的灯像萤火虫一串串相连,在暗夜里闪亮。好多年前听母亲说过,朝天门码头和解放碑过节放焰火,满天都亮晶晶的,五颜六色的。跟做梦一样,江水上空是一团团火焰,掉下去就成了一条条闪金光的鱼,游得整条江都悬空舞蹈起来。

我一直在等这个时刻,却一直没等到。有一年过春节放了焰火,可是我睡着了。还有一年是国庆节放的,我也睡过去了。山城远远近近的手提灯越来越多,似乎整条街,不,整个地区的孩子们都悄悄出门来了,他们在暗夜中提灯行走,像一只只踮着脚尖的猫。

如此美的景致,连天上的星辰都出来探视,夜空下的小街一下子亮堂起来。七岁时,我走在这条街上,没有朝前走。对啦,梦里叶子说的,是不是指这条路?当年我很想朝下走,走到底,听说那儿是另一条街,似乎还有一条江。听说那儿有连接动物园的人工湖,又或是一堵墙或仓库,或是一段公路。

我想知道那儿到底是什么。

空中的焰火飘洒下来,整个钢厂宿舍区和动物园如同白昼,我前面的路也清晰无比,我踩着那些耀眼的火花朝前走。渐渐地,我的脚步加快,踩着风一样。我的头发飘扬起来,淡雾在身边涌现,雾几乎遮挡住我的视线,我对自己说,走,不要停。

我的前面是岸,远处水波荡漾,忽然天上滚动出好多东西,有凤凰牌自行车,有重庆牌洗衣机,有蝴蝶牌缝纫机,龙卷风卷着好多家具,甚至有一座小房子。夹着雾气的有红嘴白身鹤,有带角的牛羊,有海马、斑马,还有一只凶狠的豹。雾气淡掉,一只庞大的虎站在路尽头,浑身橙黄,一道道黑横纹。它盯着我。它就是尖耳朵,眼里闪着光芒。一个少年,下身是青色长裤,上身是短袖海魂衫,眉头有一道小小的伤疤,从左岸稳稳走来。他的腿是好的, 背挺得直直的。他到了虎跟前,用手抚摸它的脖颈,然后矫健地一跃而上。骑着虎,他掉头往正前方去,卷裹着一阵风。我大声叫:“叶子!”声音震得满天的星星飞溅,躲在树后房檐下的虫儿乱飞。

锣鼓声

“继续!跟上!”有声音在说。我害怕地塞住耳朵,害怕失去他。我大叫。那些动物跟随他而去。我痛苦地叫:“叶子,你等我!”

突然眼前白光一片。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先前的厨房里,在一把竹躺椅上。玉子生气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她手里有一根细细的头发。头发并不漆黑,偏点麻黄,不用说,是我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子,你在做什么?”我从躺椅上起身问。

“我只是好奇你的头发,跟我的不一样,我的又黑又粗。”她的声音非常不耐烦。

“你故意乱扯。”我看到厨房里有面锣,还有鼓,那个麻脸老厨娘完全没有看我们,还有一个老伯伯对着灶墙拍煤饼。我接着说:“刚才是他们在敲锣击鼓。”

“你读小说读多了,想偏了。”玉子说,“你刚才踩空楼梯,跌下去了,是我扶你起来的,你该谢我才是。”

“我躺了多久?”

“半天,可能更久。你睡过去了,睡得很熟,其实你还不到该醒的时候。”玉子边想边说。

“你安的什么心?想我一直睡过去,你不叫醒我?”我瞪了她一眼。

“我不敢送你去医院,我害怕。”

岂有此理。我不理她,看着外面。还是街道,但我不敢走出去。我朝旋转楼梯上走,上面是铜仙餐馆,我走到门口,外面是铜仙镇的小街,我松了一口气。

走    廊

寝室熄灯后,我坐在小凳子上读书做笔记。走廊上有昏黄的灯,每隔二米一个,不时被敞开的窗子里灌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我记着笔记,笔头一转,开始记录我从那个怪异的铜仙餐馆旋转楼梯滑下,进入那片高低不平的山坡上的红砖房,进到二姨家和看到叶子的事。刚写两个字,我就变了思路,不能照实写,而应当写我对其的思考和想象。我的日记中断了好久,我决定用一个新的本子。

我写到祁老师来看我。写到玉子说钓鱼。写到二姨,孤单、安静的她给我做的汤圆。季节不对,可是平常也可以吃汤圆。那么提灯的孩子呢?那么多动物,天上飞着的家具和洗衣机。不断有疑问涌现:这一切我经历了吗?玉子的话,怎么听都不对,她手里明明拿着我的头发。她肯定有秘密。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去了二姨家——时间上是来得及的。去动物园来回花两三个小时,然后我回到铜仙镇,遇到了董江和玉子,这也有可能。

如果不是,那么在这一天里发生了什么?玉子要干什么?我总觉得她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

夜风习习,夜雾迷茫。难以相信,多少年了,我终于看到了叶子,跟尖耳朵在一起。他的腿好了,是一个健康的少年,英俊,沉毅,略带着悲伤,他是我心中不可替代的少年。相比他,那个头发卷曲的同班少年,又算得了什么?这时候,我明白了,我之所以一开始被他吸引,是因为叶子,两个人长得太像,我爱屋及乌。

笔记本

湖水上雾气弥漫,有野鸭在叫唤。少年回头,盯着我的眼睛,仅仅一秒。奇怪的是我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仿佛我近在他们的身边。“真好,这小子能找到这儿来。”

“是尖耳朵他们救了我。那些鹤停在树上,看到我在泥土里。”

“不,不,你错了,并不是我们。”

“那是什么?”

“我只是感觉天上所有没有家的星星坠落下来,砸着我们,在给我们提醒。”

“我问过你好多次了。你每次的回答都不同。”少年说。

“反正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洪水来了,动物园一半的动物都出动了,从墙里出来。那片土地的植物都露出了根,我看到你在一个坑里,你站了起来,加入我们的队伍。”

“当时电闪雷鸣,天地一片蓝色。”

“现在动物园有新的老虎、鹤和豹,当时走了的动物,都补充了,一个也不缺。” “你已见过这小子了。”尖耳朵用提醒的口气,“你知道,我们回到这儿代价有多大,不宜久留。”

“我明白,我的朋友。我心里很难过,我想我的妈妈。”

“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妈妈的泡菜和麻婆豆腐。”

“我口水马上要流下来了,我可能可以做这道菜,放很多辣椒和花椒,把你辣到投降。” 尖耳朵自言自语。

他身上的衣服被镀上一团雾,那只虎发出吼叫。咔嚓一声,一道屏幕切下来,我看见了大姐。

空白的两年

班上统一填表,年龄一栏我填了十九岁,班里百分之九十八的同学都是十七岁。我高中毕业那年是十七岁,我的分数可以上中专,我不死心,又考了一年。还是不行,又考了一年。我只记得夏天参加高考的事,别的事全忘记了。

这两年是空白。

我停下,看着自己坐在灯下的影子。我喝了好多水。如果一个人只睡了七个小时,或是干脆不睡觉,那么在午夜十二点时,她是不会昏昏沉沉的。

我清楚地记得大姐的脸,她的眼睛红红的,有泪,她在心酸地哭。大姐已经离婚三次了,她是一切男人的毒药,男人见了她都无法自拔,为了得到她的青睐,肯为她做任何事,包括杀人。

我看见了她的脸, 在那个紧要时刻。

时间的银河系庞大无限,生命是其中一粒微尘。生命进行到一个轨道,有逻辑无逻辑, 生命決定不了。不过,自我的独行,恐怕可以。我莫名悲伤,一个人站在窗边,有人走向我, 告诉我,接到我二姐打来的电话,说大姐已经不在了。

当晚我捧着菊花赶到位于重庆南山的殡仪馆。每个馆有不同的人在追思不同的人。大姐的馆,有三张桌,来吊唁的人都站在桌前。灯光照着一口孤零零的棺材,两个鲜花花圈,写有子女的名字。也有别的花圈,显得旧旧的,可能是经办人收了钱,却给了旧花圈。我把菊花放在她的棺材上端。棺材右侧,居然垂下了一块棺板,可能是为了道别方便。我弯下腰,看到大姐躺在白纸花堆中,穿着白色棉布长裙,一双黑布鞋,头发上别了一枚带珍珠的夹子,化了妆,口红很艳。二姐说大姐穿戴好后,准备赴死。当她的儿女来到跟前,她才闭上了眼睛。

我沉默地看着大姐的脸,尽管岁月的痕迹明显,她的五官还是美丽的。大姐一直都好看,丹凤眼,像母亲,嘴唇厚厚的,很性感。少女时,她有两条长过腰的黑辫子,身材挺拔,胸大屁股大,喜欢眯着眼看人,旁人都以为她在送秋波。她很臭美,喜欢装饰头部,戴各种帽子,有时扎一根布带,也显得风情万种。我喉咙发干,去握她冰凉的手。尽管她闭着眼睛,我还是感到她眨了眨眼睛,紧握的手甚至动了动。我感觉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掉到我手心。

她的声音轻轻地吹入我耳边:“拿着它。我要离开你了,小六。”

我握着钥匙,惊得脸色发白。大姐,我想挽留你,我想你留下。

不,我什么都没说,因为在1981年,我已看到大姐的脸在道路尽头出现,我感觉她会去那儿。

我抬起脸来,一回头,看到殡仪馆正中的台面上有一张大姐的黑白照片,拍得她眉淡眼无神,似乎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不太像大姐。如果大姐发现她的丧礼上用了这么一张照片,肯定会气得摔杯子。

殡仪馆里坐了好多亲戚朋友,他们嗑瓜子,抽烟和打麻将。大姐夫从靠里的桌子那边走来, 他是她最后一个男人。他轻松自如,嘴角含着笑意。“丧事当喜事办才吉利!”他高声说。他是大姐在三峡当知青时的初恋情人。两人都是炸弹性格,在一起就打架,只得分开。他跟别的女人结婚离婚,大姐与别的男人分分合合,两人各自生下各自的孩子。最后大姐跑回重庆家中疗伤, 遇上他,两个经历了婚姻之痛的人,终于在一起了。这够写几本小说了。“小六,你该写我们。” 有一次大姐说。他骑摩托,大姐坐在他身后,穷游祖国大地,先游四川盆地,再游盆地之外,远到南边。他们也去了西藏和黑龙江,快乐之极,不可言说。到处都有他们插队时的知青朋友,大家在一起喝酒聊天,回忆当年凶猛出格之事,最令人羡慕的就是大姐两口子的罗曼史,可载入爱情史册。最后他们在武汉被一辆卡车撞了,大姐飞到马路上,滚了好一段坡,腿断了。好多年她都在轮椅里,最后在屋里摔了一跤,就只能在床上了。

大姐走了,其实是好事,因为她说她就跟个废人一样。

我没哭,一滴泪也没有。我没有找到泪水流出身体的缺口。我感觉周身上下都堵着。我看到的叶子,走得那么平稳,声音那么自信,跟从前在滑板车上带着我从高处滑向低处那种飞翔的姿态一样。我想哭,我的全身热血沸腾,可我的身体依旧堵着。身后,他们的麻将声喧闹,我静心,看见大姐起身,她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口琴,站在花圈前吹起来。

那毫无记忆的两年之中,似乎有大姐。我应该写下来。

直到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我累了,将笔塞在嘴里咬,也没有答案。那个楼梯,可以让我的身体滑到厨房,这太不可思议了。“铜仙”厨房外的巷子,可以通向二姨的红砖房,我决定要再去。

玉    子

午夜十二点,我去卫生间解手。我发现手指染有墨汁,就用洗手池边的肥皂洗手,结果越洗越黑。楼外有人高声歌唱,是个失眠的人在叫嚣。他狂叫后,有个脑袋伸出窗来骂他是损人害人的臭虫。失眠者跑到操场打篮球,远距离投篮,一边投,一边大喊:“我没有未来,我没有过去,我更没有现在!”

“你活该!”

有人朝他扔来一个啤酒瓶。

我回到木凳上,發现本来摆得笔直的笔记本歪斜了一点。我的眼睛有把尺子,一眼就看出它歪了。我回视,走廊安静,连操场上那个打篮球的男生也安静了,窗外只有跑步声。

大姐的魂来过?

三天后,早操结束,玉子跑到我们的队列中,拽住我的手,拉我到公共厕所后面的墙边, 那儿堆了好多水泥和石头。她一脸坏笑地说:“我看了你的笔记本。”

“无耻。”我气愤地说。我冲过去,抓住她的头发。

玉子居然没有还手,我把她往墙上推,狠狠地踢她的腿。她忍着,没叫。理性回到我身上,我住了手。

“打够了吧?打够了我们再说话。我们最好绕开水泥,不然弄得一身都是灰。”她用手挡脸。

“好意思承认。”

“我敢承认,就是敢担责任。再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感兴趣,是好事。如果你对我毫无吸引力,那就证明你是个无用的人,就不该活在地球上。”玉子振振有词。

她穿了一件灯芯绒的外套,扎了个马尾,很青春,可是她的眼睛很冷,里面有股令我不安的气息。

这时上课铃响了。“今天要不要逃课?”她问。

“除非你告诉我,昨天你见了谁?”

“没问题。”她爽气地伸出手指头来,与我拉钩。

我俩一前一后地朝大门走去,门卫没管,任我们出了门,她带我到铜仙镇后街,居然停在了铜仙餐馆。她跟收银的女人说了几句话,那个人下楼去,再上来时,手里多了两根鱼竿和一个手织的塑料网兜,还有里面装有小蚯蚓的玻璃瓶子。

天气阴沉沉的,街上的人很少,有几个小贩在售卖新鲜蔬菜。一个磨刀的中年男人, 按着一把大菜刀在一块青石上磨动,发出嚓嚓的声响。我想进去看那楼梯,玉子一把拉住我:“小环子,走吧,我带你去个钓鱼的好地方。”她塞给我一根鱼竿,口气很亲热,一改之前的冷面孔。

我只好跟她走。

钓    鱼

我们沿着碧绿的江水往上游走,学校周围除了农舍和竹林,也有好些开着野花的岩石,没有什么人,非常安静 。我们坐在一片礁石群中,这儿是一片湍急水流后的一个回水沱,我父亲说,这种地方,鱼会游来。他还说,人若落水,大半会被冲到这样的地方。

“玉子,你怎么知道这个钓鱼的地方?你好有本事,能借到鱼竿。”我发自内心地佩服。“那是我的东西,放在餐馆里的。至于地方,问这儿的人,就晓得哪种地方能钓到鱼了。” 因为快速走路,她的脸上浮现出红晕,她舒展双腿,居然还穿着雨靴,上面沾有泥,“不要看我,那天在铜仙餐馆我见的那个人真是我家的邻居熟人。”

我腾地站起来。她和我拉钩保证过,还是不说实话。

“既来之,则安之。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的秘密。”

我手里的鱼竿险些掉下岩石,幸亏我反应快,抓住了。

“你爱一个人,那个人不理你。后来你离家出走,跟一个男人走了。你怀孕了,去医院打掉了。”

我摇摇头,这是什么话,我几乎要臭骂她了。

“我看了你的日记。”

“不是日记!是小说。”

“好吧,小说。你说你生命中有两年空白。其实这两年,我晓得,你做了这些事。”

“可笑!你真是嘴贱!”我盯着玉子。

她的眼睛很轻蔑:“告诉你吧,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

“不可能。”

“那天在铜仙餐馆你睡过去时,你一直在说话,说的就是怎么跟一个男人走,怎么跟他去一个房间,跟他有那种事。在床上,你叫另一个人的名字,结果挨了那男人一耳光。那个男人看来是喜欢你的,不然,不会那样生气。不然他也不会离开你,他说,除非你忘掉你心里呼唤的人。你好像是为了躲他,走了好多地方,还去了小三峡,在大宁河住了一段时间,跟一个搞雕塑的女人住一起。你好像很依赖她,你们是在一个高考补习班认识的。她家在朝天门,不, 是在千厮门的一个大杂院里,她的母亲是个寡妇。你俩都喜欢港台流行歌,特别喜欢齐豫唱的《橄榄树》,你们夜夜练歌,专门去拜访了好多有名的声乐老师,想得到深造。”

“你越说越离谱。”

“你高考志愿填的根本不是中文系。”

“是啥?”我问。

“音乐系。”

“这太荒唐了。”

“你在叫一个人的名字,那人是不是叶子?”

我摇头,眼神很茫然。

“你写了二姨,写了好多我知道的人,但也写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人。少年是谁,尖耳朵是谁?”

“我告诉你,有的地方,我照实写,比如尖耳朵,是西区动物园里的一只老虎。有的地方我当成小说写。”

“想象力不错,我也有想象力,我会让你见识到的。”

这时玉子的鱼线动了,动得厉害。她高兴地站起来,收线,结果一条筷子长的鱼被她抓在手里,鱼身粉红与白色混杂。“老鼠鱼!”玉子开心地大叫。

我也站起来,看着鱼。鱼眯着奇小的眼睛看我,我有些害怕。

“这儿一般只有鲫鱼、鲤鱼、黄辣丁,怎么会有老鼠鱼?它们都在激流底部, 爸爸说,想钓老鼠鱼,得把饵连在一块重物上,扔到水流湍急的江心。只有江团能和老鼠鱼比,它们都是江里最好吃的鱼。这种鱼可以卖钱,这个月我可以养活自己了。”

她从身上摸出一个塑料袋,盛了些水,放在篓子里,将老鼠鱼放入。她又捉了一条蚯蚓,放在锋利的钩上,抛下江里。

“我也有秘密,改天我告诉你。”

“卖啥子关子,说就说,不说拉倒。”

她笑了笑。好久,她的鱼线没动,我的鱼线也没动。天光偏暗,太阳隐在云里。她开始收线,我早就坐不住了,也收线,收鱼竿。

玉子看着老鼠鱼,高兴地哼起小曲:“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路边的野花……小环子,你不要踩!”她腳踩雨靴,头仰天,提着鱼,拉着我往镇上走。

回程时我们行走似风,没一会儿就到了铜仙镇后街。玉子把那条老鼠鱼卖给铜仙餐馆,喜滋滋地把五十块钱放进口袋。那个收银的中年女人,嘴都笑裂了,连连说:“这龟儿子老鼠鱼太珍贵了!”高兴之下,奖励了我们两碗鸡蛋面。

我与她面对面坐着,脸上写满兴奋,眼睛闪着光,看着窗外远处山坡上的芦苇。没一会儿,服务员端面来。我们埋头吃面,她狼吞虎咽,非常享受。虽然我不信她讲的那些“梦话”,那纯属是她胡编,但我发现自己不像之前那么讨厌她了。

汇    演

很快到了周末。临近国庆,学校团委决定各班都要参加汇演,时间紧,每班都着急了。班长常彦找到我,他眉清目秀,很有几分古时书生的儒雅,尤其是下巴上的那颗痣,虽不是大帅哥,但很耐看,他的笑很有亲和力。“你对普希金如数家珍,而且你喜欢写作,能不能给我们写一个短剧?”

“短剧?”我没想到。

“这样我们班就和别的班不一样了,可以吗?这是我们的秘密武器,准能得奖。”他看着我。他理了理袖子,然后告诉我,从我进校门,他就注意到我很特别,不合群,总是一个人吃饭,很孤单的样子。他看到我最近在图书馆借的书,全是狄更斯的小说,而且我还借过莎士比亚的戏剧集。“你一定看过他所有的悲喜剧,怎么样?随便写一个简单的吧。”

这话引得我差点笑出声,他的意思是我写剧不会差过莎士比亚,随便写,简单写,就成。我虽然没说话,心里却开始跳动,这个人,竟然去查我借的书,似乎是有些在意我。

“原谅我就是被你这种个性不寻常的女孩子吸引。你不要怪我,我是被你的作文吸引,每回老师都当众念,说实话,写得很有才华,我佩服。”

“马上就是国庆了。”我担忧地说,“还有十二天,来不及的。”

“你行,你写一个短的,十分钟左右的故事。晓得吗,我能演。”他的身体突然原地转了个圈,“我去跟班主任请假,你早自习晚自习都可以不上,用来写作。你可以随时找我。我住在三层,309房。拜托你了!”

看他一脸真诚,我犹豫着点了一下头。

“我打考勤,注意到你最近没请假,就跑掉了好几节课。”

“你没有用此来要挟我,你人不坏。”

“你肯定有比上课更重要的事,对吧?”他走开了,“放心,我会给你掩护好。”

当天傍晚,吃过饭后,我打开宿舍里自己的箱子,找以前写的日记本。箱子里有母亲的一把小牛角梳子,还有一支用过的口红。一本日记本里掉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它不是我写在日记本里虚构的东西,在小说之外,它是的的确确存在的。

日记本有一叠,一年一本,有时一年半本,每本都写得仔细,照实写。有时一年一本半, 记得半纪实半虚构。掉出钥匙的这本日记是红塑料壳,很厚,是我来中专学校前写的文字。里面没有玉子说的事,也没有我刚写下的大姐的事。里面有两次提到英国首相丘吉尔的话:

“你不面对现实,现实就会面对你。他还说,当我们不会质疑,骗子便产生了;当我们太娇惯,畜生便产生了。”

我盯着这段话,抬头看窗外,云层压得极低,大操场上四个男生在打羽毛球,班长也在其中。他脱掉外套,头发飞扬,挥动着拍子发球,姿势标准。他拍过的球,过网后,对手接不着,直接赢了一分。看不出来这小子有这一手,看台上有好些女生在叫好。外面突然阴云密布,密集的雨点没打招呼就来了,好多人顶着书包在跑,操场上没一会儿就空无一人。

奇    怪

这段时间我没在走廊上遇到玉子,也没有在饭堂、澡堂看见她,甚至没在沐浴时看见她。她像消失了一样,这点对我来说很不适应。熄灯后,我坐在凳子上写短剧,有好几次,我想去她的房间探问,想想,还是止住了。

我吃过饭,去淋浴房。里面的女生清一色光溜溜地站着,身体的秘密暴露无遗。我总是在快关门时去,我不喜欢那些眼睛盯着自己的乳房。快关门时,人最少,一般只有三四个人,大家都不说话。但这天,其中一个高个子女孩突然说:“唉,你们晓不晓得教务长被抓了?”

正对面水龙头下,一个矮个女孩说:“听说跟一个女学生谈恋爱。”

我想到了玉子。

“被他老婆抓个现行,女的想从窗子跑,跳下去,摔断了腿。”高个子女孩说。我问:“谁?”玉子抽烟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她妩媚的一笑,哪个男人能抵抗得了?我想到她,想到大姐。浴室里没人回答。

一个正在穿衣服的女孩,用一条毛巾擦着湿发,她看着我说:“算了,告诉你吧,是毕业班的尖子生。她是真爱他。”

“真爱?他年纪那么大,可以当她的爸爸。恐怕是希望明年夏天分配时,给她分一个好单位。”高个女孩说。

“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你这样想的。你自己会这样想,就会这样做。”矮个女孩不屑地说。不是玉子,我心里有种失落,也有种轻松。趁她们吵成一团时,我关了水,擦干身体,快速穿上衣服鞋子,拿了盆和毛巾走出淋浴室。

也是这天,我完成了短剧的草稿,飞速修改了一遍,我走出宿舍门,下楼梯到三层,到309房间敲门。

开门的正是班长,我把稿子递给他,他愣住了,但马上反应过来,高兴地吹起口哨。

大家都得上晚自习,只有我不在列。我提前交了稿子,最迟明天,班长会给出意见,因为明天要定相关的角色,并开始排练。

我不如趁这空闲的时间去江边走走。这个想法一冒出,我就穿上红风衣,背了一个小挎包,出了门。

天光尚未凋谢,月亮已钻出天空。平静的江面,一艘机动船在突突地朝上游行驶,另一只拖泥船从上游下来,机动船拉响了汽笛。芦苇随风吹拂,风往东,芦苇就往东;风往西,芦苇就往西。风衣的红在夜晚很明显,引得过路人朝我这边看。

我走到上次钓鱼的地方,那儿有一个老人在钓鱼。他旁若无人地钓着,很专心,很安静。我经过他,朝前走了一段路,天上布满乌云。学校的人说,朝北碚走,那儿峡谷陡峻,有石灰岩层,切过三条背斜山,形成三个峡谷,相对长江的三峡,当地人叫它们小三峡。

也许可以走过去看一看。我朝前走去,突然有人挡在我面前。

一抬头,是那个钓鱼老人,他站在我前面,冷冷地看着我。

我一定神,前面并没有人。那老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感觉后背发凉,便不敢向前。我朝学校走去,走到学校后门时想起来,何不去那个铜仙餐馆看看。

街上倒是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老人小孩子最多,整条街弥漫着辣椒,还有豆腐干、咸菜的香味。可能这个时间是镇上最热闹的,男孩们滚着铁环,女孩们在跳绳、丢手绢。

铜仙餐馆开着,里面有五六个人在吃饭。我走了进去。年轻的女服务员招呼我:“吃饭呀?”

她指着靠墙的位置,让我坐。趁她去给我倒茶水的工夫,我走下旋转楼梯。下面一个客人也没有,我继续下楼梯,下面这层有一个灶,一个上了年纪的麻臉女厨娘正忙着,另有一个男人在往灶里添柴。我打开后门,发现外面正对着江边山坡,跟我上次见到的不一样。这时我的肩膀被人一拍,我吓得回转过身来,是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她客气地说。

“我只是想透透气。”我向她解释,然后说,“我记得这门外是一个巷子。”

她摇头。

“我上次来你们餐馆,当时打雷,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在这儿。”我指着旋转楼梯说, “我就躺在这个凉椅上,睡了很久。”我看到了竹凉椅,补充道。

她的嘴角露出了可怜我的笑容。

“真的。你记得玉子吗?我跟她一起来的。”

“越说越歪了。”她往旋转楼梯上走,边走边说,“好吧,你要吃饭,就上楼来,请不要待在我们的厨房。”她下逐客令了。

我当然不是来吃饭的。没办法,我只能跟在她的身后,一步步走上楼梯。

我爱德彪西

别的年级,别的班,要么是集体舞,要么是合唱或独唱,要么是双人舞或单人舞,这是惯常的模式。我在后台看到二班的代表,是玉子,她一身白衣, 头发披着,穿一双带扣的黑色高跟鞋。她带了一个小录音机,里面传来德彪西的《月光曲》,她上前一步,对着话筒说:

我爱德彪西

星星,开始离开在一个早上。人,开始离开在一个夜晚

胎盘里,都是星星游动的记号。那是小鱼,水是咸的

跟母亲的泪一样。我爱德彪西

鱼的眼睛定在我眼前,那是饵吞入身体的剧痛。母亲的眼睛定在我眼前,那是比饵更锋利的刺入。血是咸的

母亲沉默,是因为她被带上锁链

发现脚踩着的土地在一个劲儿上升,连绵的山像布

无限的江像线

我想给你做一件美丽的衣裳。我想紧紧抱着你,跟你一起一个劲儿地自由上升

那端有什么在等着,我不在乎。我爱德彪西,因为有德彪西

我要跟你一起,我的嘴唇会是星星朝你闪光

这是1981年国庆

这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的国庆,这是一个她只有月光的国庆

这已经足够幸福了

天空,天空,请快快怒放耀眼的焰火

玉子朗诵完,眼睛在台下寻找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猛地一回头,对在后台的我瞥了一眼。舞台下面一片沉寂,只是稍等几秒,掌声响起。我也使劲拍手。这首诗,跟我读过的外国诗,甚至台湾诗人席慕蓉和商禽的诗,都不一样。她的诗,她的德彪西,的确让我见识了她的想象力,席卷了我对她所有的负面印象。我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

独幕剧   星星

楼梯,窄陡的楼梯。

楼梯下面是来来回回走动的人,有炮火,跟雷声一样。

有一个姑娘爬上楼梯,她转过身来,是一个扎了两条辫子的年轻姑娘。

姑娘:“江边死了好多人,他们是怎么死的?不对,他们都变成了蝙蝠。”台后响起蝙蝠飞舞的声音。“我每天都看见它们,有时在眼前,有时在江水里,有时在花丛中,有时在山顶。它们飞舞,发出奇怪的呼喊,它们要告诉我什么?”

舞台外父亲的声音:“小环子,赶快下来,子弹不长眼,危险,赶快吃饭。”

姑娘:“我爸爸只知道吃饭睡觉。他不知道世界已变了,天上出现了好多星星。”

外面炮声停了,一个太阳升上舞台中心。

舞台外母亲的声音:“小环子,上学。”

姑娘:“我妈妈只知道上学上班,她不知道世界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世界了。连江里那沉船都一艘艘地浮上来了,想有新的出路。”

她脱掉一件衣服,里面是一条黑色裙子。她已长大。她埋头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父亲从左边走上舞台,冲着姑娘说:“你写什么?这种思想,太危险。”

母亲从右边走上舞台,冲着姑娘说:“快点下来!想当作家,也不照照镜子。”

姑娘不理他们。父母齐声说:“我们指望不到你,你可以指望你自己。”

姑娘:“指望什么,成为你们那样对世界无用的人?”姑娘翻身,趴在楼梯上继续写字。边写边说:“我只在乎那颗最小最寂寞的星星,它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无所畏惧地发出光芒。这个世界早已分崩离析,我最在意的星星,你在何处,你遭遇了什么?对你的记忆,被时间击毁,渐成碎片。”

母亲指着父亲:“都是你惯的。成天在家里写,不去上海当演员就罢了,也不去陕北。做作家梦,拯救不了世界。她只有嫁人,伺候丈夫养育孩子,跟我一个命。”

父亲指着母亲:“你在指责我。你哪天不指责我?你就不是人。”

母亲:“你心里早有别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昨天做什么去了?半夜才回。”

父亲:“无理取闹。我瞎了眼,跟你混了这些年。”他走上楼梯,看前面,“江里有鳄鱼,十几条。听到报告,我们就去查。”

母亲:“江里有鳄鱼?”她笑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你敢承认吗?你那个心上人就是一条鳄鱼。”

父亲:“你才是一条鳄鱼,母夜叉!”

啪的一下,母亲一耳光打在父亲的脸上。

父亲抓着母亲的手,往地上一推。姑娘停了笔,从楼梯上跑下来,分开父母。姑娘:“你们不要闹,再闹,你们就离婚。”

父亲对她挥着拳头:“离婚?家散了,你喝西北风。”

母亲:“你不要管我跟他的事,你滚!”她狠狠地推搡着姑娘。姑娘在楼梯上后退着走。“好,我走,我走,就算你们不离,这个家也是名存实亡。”

父母笑了起来。姑娘停住脚步,站在楼梯上,突然说:“我干吗要走呀?我只要做一条鳄鱼就行了。”

父母对视,父亲说:“其实鳄鱼也有善良的。”

母亲:“除了你爸爸那个妖精鳄鱼例外!鳄鱼也有正义之心,知道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她看着姑娘,“其实妈妈就是这样的鳄鱼。”

父亲:“我難道不是?我天性里面有这样的血性,不然当初你也不会爱上我。我们是可以飞的鳄鱼!”

母亲:“我只想我们这个家和平,一家人坐在桌前喝稀饭吃咸菜,日子也是甜的。”

音乐响起,是电影《地道战》里日本鬼子进村时的音乐。父亲说:“若是鬼子有一天敢再到我们山城来,肯定怕我们这样的鳄鱼。”

母亲点点头,看了看丈夫:“还吵吗?”

这时,好些人戴着蝙蝠和鳄鱼的面具,在一家三口间穿行。丈夫问女儿:“你说呢?”姑娘:“每个人都需要自由,每个人都要得到尊重。当我仰望头顶的星星,我的内心获得了平静。”她站起来,“这是发生在1949年的故事,在山城重庆江边。”

班    长

三天后上晚自习,班长常彦经过我的桌子,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

邻桌一直在写当天的物理作业,我不敢看。一直到她转过脸去和后桌的人说话,我才取出纸条看:

“因为你,我们教室的墙上增加了一张奖状。虽然与二班并列一等奖,但是我必须说, 我,及班里的所有人以你为傲。”

我看到黑板边白墙上的奖状,再转过身,看到倒数第三排的桌前坐着常彦,他手里拿着笔, 在纸上写着什么。

短剧的草稿,常彦提了一个意见,要我最好点明故事发生的时间是20世纪40年代。我想了想,的确有道理,应写清年代,比如1949年,重庆要解放时。我又砍掉了好多父母吵架的内容,加上音乐,时间大致在十五分钟左右。果然,整个演出是二十分钟。

他建议我做导演,我没做过,一口拒绝。他说服我,认为反正没一个人是专业的,只是尝试,并且他可以协助我。于是我听从了。因为排演这个剧,我与他熟悉起来。他演父亲的角色,姑娘的演员最后定了林秀,她个子小小的,模样秀气,记性好;母亲定了袁小峰,她高个,是全班年龄最大的,她一直在报考戏剧学院,一直卡在文化考试分上,而且她从小在父母的文工团里混角。我们自己准备服装,父亲穿西服,母亲穿旗袍,女儿穿白衬衣,下面配一条淡蓝长裙,布鞋。好在林秀的头发是齐耳长,不必剪短,别了一个发夹,很有年代感。整个剧都说重庆话。正式排练起来,又是两码事,我们不想让别的班知道,把排练的地点选在江岸,在面朝江水的一坡窄陡的石梯上。林秀与袁小峰特别有感觉,两个人住在同一宿舍,居然吵出对方拉帮结派孤立自己的事,排着排着差点打起来。我叫停,一问才知道,是表演,大家全笑了。音乐是班长找的唱片,文艺委员负责在后台放,效果比用收录机放磁带好多了。总之,我们兴奋,充满热情,把这场演出做得还算理想。

我接着看纸条:“晚自习后我想约你见个面,可以吗?我想请你到铜仙餐馆吃碗小面。”我有些吃惊,没想到他会私下约我,这令我有些不安。

铃响后,收拾好书包,我回了宿舍。我爬着楼梯,到五层时喘不过气来,停了一分钟,我继续往上爬。上到七层,迎面碰上玉子,她塞给我一根煮熟的玉米:“小环子,你的剧不错,这是奖励。”

我接过来,她转身回到她的房间。

玉米很甜,我吃着玉米进宿舍,站在窗前,发现操场上常彦上石梯的身影,他朝学校大门走去。

为什么不去?我想知道,他找我是什么事。这点好奇心,让我决定去会他。我觉得晚上有些冷,就把红风衣穿上,手里拿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对着小镜子,我看到自己年轻的脸,忧郁的眼神,头发梳在脑后,编一根辫子。我用手整理了凌乱的刘海,突然感觉自己长个了。

铜仙餐馆朝街的一侧有十几个人在打麻将,我站在餐馆门口,眼睛一扫,里面没有常彦。我走进去,走下楼梯,看见常彦穿了一件白衬衣,表情紧张地坐在靠窗的桌前。

见我到了,他高兴地站起来,给我让座位。我坐好后,他熟稔地拿起放在桌上的《安娜·卡列尼娜》,说:“你看,上面有我的名字。”他指着书后登记借阅者的那页纸。

我一看,可不,前一个人就是他。“真巧。”我望着他,“我是托尔斯泰迷,他的书我都看,还抄金句。”

“难怪你写东西那么出彩。我把你写的剧本寄给我爸看,他不太相信我的同学能写出这么诗意,这么有象征色彩的文字。”

“你爸爸是做啥的?”

“他是一个中学老师。”

这时服务员端着两碗炸酱面过来。常彦抱歉地说:“我帮你点了,你不会怪我吧?”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面,上面浇了一层辣子,我开心地说:“我最喜欢这臊子了。”便呼啦呼啦地吃起来。

常彦也大口大口吃起来,没一会儿,他停下,看着我,双手松开筷子,按着桌子,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作文这么好,可不可以教教我?”

我抬头看他:“你找我来,就是这事?”

“对呀,我想跟你学,这样我就可以经常找你了。而且我是真愿意学。实话说吧,请你吃饭,一是想要谢你为我们班拿了荣誉,二是想交你这个朋友。干脆,你做我的女朋友吧。”说完这句, 他整个人显得轻松多了,脸上露出真诚的笑。

“没门。”

“真的不考虑一下?”

“学校规定的,在校期间不准谈恋爱。”我还是回绝。

“你没看到高年级的学生都是成双成对的?我们可以悄悄的。”他坚持道。

“规定就是规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我的天才女友,不要吵架。我告诉你,我的脸皮很厚,不会放弃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的面已吃完,拿起我的书站起来。

常彦跟在我身后,我们往旋转楼梯走去。我脑袋一热,又开始往楼下走。那儿是灶房, 一个人也没有,点了一盏昏黄的灯,门外是江边山坡,跟我上次来时是一样的。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常彦问。

我说:“跟你说了你也不会信,还是不说的好。”

“你不说我怎么信?”

“有些东西,看似一样,实际很不一样,我弄不懂。”

“但你还是想弄懂,对不对?我陪着你弄懂。”

我看着他,他额前的头发长了,遮挡了眉毛,不过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看上去是那么单纯。他身上有种善良的气质,也许是这种气质吸引了我。

我们走上楼梯,房顶正中有盏灯,照射下来,好像星空。不知为何,我的心非常压抑。我们穿过打麻将的人们,来到铜仙镇后街,雨点打了下来。常彦急忙掏出一把折叠伞,边撑开边说: “我出宿舍时,感觉天要下雨,就备好了伞。”

他如此聪慧,周道细心,如果选他做男朋友,有什么不好?我心里才闪过这念头,马上就把它掐灭了。这么好的男生,怎么可能是我的男朋友?不可能,这中间一定有问题,或者说,会出问题。

只有一把伞,他尽量撑在我的头顶,幸好雨不大。为了抄近路,我们决定走學校后门,那儿的铁门一般是关着的,可是今天一推就开了。我和常彦走进去,这时一个人影闪进来,满脸笑容地对我说:“为了帮助小环子谈恋爱,姐姐我斗胆偷了门卫的钥匙,你怎么谢我?”

“玉子,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要乱说。”我不快地说。常彦看到玉子,想说什么,却止住了。我让他快离开。

玉子转身将铁门的弹簧锁合上。“这下谁也不知道了。”她靠近我耳朵,“我偷偷配了钥匙,以后我们进出就方便了。你可不准告诉任何人。”

我点点头。

如果她对我很凶,甚至发脾气,那正常。她对我很好,虽然话语里有嘲讽,听上去也是友好的。无论如何,她肯为我去偷门卫的钥匙,这证明她对我还不错。

“常彦是校草,还会演戏,你有眼光。”她无话找话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也喜欢他,你要是否认和他是男女朋友,那我可要追他了。”她说。

我看她。不,她没说这话,她沉默着,走在我的右边。

他们去了哪里?

公安局抓了教务长后,对全校女生进行了一对一的调查。我对教务长没有太深的印象,他看上去很温和,很有耐心,不太像花心萝卜。那个女生被开除了,已经离开了学校。

调查持续了三天,三天里,整个学校笼罩着性的气氛,因为每个女生都会被问到“教务长摸过你的手或腿吗?”等等问题。

宿舍里开始有女生议论,认为教务长与女生的婚外恋可能是真爱。或许是有人要搞他,把他的问题上纲上线,想要他坐牢。

学校利用周末时间组织低年级学生去缙云山温泉秋游。我们起了个大早,太阳出来时,大家已经开始爬山了。上山的小路,大都是青石板的,人在竹林中穿越,小道两旁覆盖着苔藓,有很多参天大树,天色不时暗如夜晚。好些游人背着包,拿着相机,拄着拐杖经过古刹。接近山顶,寺庙增多,唐宋石刻或是明清石牌坊,每一处都令人惊艳。有同学说爬不动了,就留下在那儿欣赏名人书法。常彦始终走在我边上,给我介绍缙云山,说它有九峰,数我们要去的玉尖峰最高,海拔 1050 米。大家都背着干粮水壶,常彦递给我白糖包子,说是一早去铜仙镇后街买的。 我总觉得这次秋游是常彦安排的,他想制造一种可能性,让我明白他的好,继而同意做他的女朋友。

寺庙周边的古树中夹有桂树,有金桂有银桂,有的含苞,有的正在盛开,阵阵香气扑面而来。玉子在她的班级里,她跟一个男生很亲密,那个男生拿着一台海鸥牌相机,给她和别的同学拍照。我们班的林秀,手里拿了台相机也在拍。

常彦说:“我们得拍张合影。”他拉着我到一棵金桂树下,我望见对面的山上云蒸雾绕,仿佛气象万千的画卷,异常美丽。

“两位真的好配啊!”林秀说。

我笑了,听见咔嚓一声响,她按了快门。

所有人都在看我和常彦。他不管,对林秀说:“给她单独拍一张!”他让我侧对群峰。这张照片我没有笑,因为我看到玉子向我走过来。

她戴了草帽,背着军用挎包,径直把常彦拉到一边。我想走过去,却被几个女同学拉住合影。我看到玉子说着什么,常彦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她肯定讲了一个笑话。

我不想看这种场面,拍完照片就跟同学们继续往玉尖峰爬去。山峰上只看得到云海,其他什么也看不到,而且气温变得很低。我嘴唇发紫,因害怕得感冒,便决定下山。

如果是比赛,我下山的速度肯定能得第一,待我下到一半时,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同学跟上来。我没有看到常彦,也没有看到玉子,他们两个去了哪里?

有部分同学提出去洗温泉,这里的温泉非常有名,我也带了游泳衣,但是没有心情,就推说身体不舒服。

大巴里除了司机,就是我,离回程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拿出书包里的笔记本,打开来。

天上的鸟

“数过最多的鸟有多少?”我问他。

“二百只。”他说。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你比我年长,见过的事多过我,吃过的饭多过我,走过的桥多过我。他们都说你自杀了。”我说。

“我走了,我走那天来看过你。”他回答。

“你心里想不通,对吧?可以把我当作一个朋友说说。”

“说了,未必能改变什么。我不能把心里的沉重压到你这么小的人身上,这样不公平。天上的鸟就是这样,它们叽叽喳喳后,便会独自飞到礁石或是缆索上停留,听江水流淌的声音。今天想不通,明天想不通,就独自飞到另一条江,另一座山去。这儿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怎么也能过下去。你看我还是能和你说话,还是能看见你,是因为你一直在我的魂里。”

“如果我说我不是像你对我那样对你的,你不要难过。”

“我知道,你会忘掉我。但有一天你会想起我,因为我就是天上的鸟。当你专心注视天上,注视鸟,就会看见我。我保证。”

三个人

当天晚上熄灯后,宿舍响起了敲门声,我出去,外面没有一个人。

我躺在那儿,望着天花板,上面白白的,什么也没有。反正睡不着,我决定继续去走廊读书。那鸟,我之前写的,是因为代课的祁老师。我收到高中同学的信,说他走了,走得没有痛苦。没有说他是如何走的,是为什么走的。算算时间,就是在他来学校看我的时间前后。如果是之前,他是来告别;如果是之后,那来的是他的魂灵。人死如灯灭,如风散开,迷信那套, 从小在长江边长大的我,见得多了。

我猛一抬头,看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站着一个人,我吓了一大跳。我眯着眼睛看过去, 发现是玉子,她的左手臂绑着绷带。我站起来,朝她走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和常彦开个玩笑。”玉子抱歉地说。

“他也受伤了?”我停下,我们之间有两米的距离。我的身体本能地不想靠近她。“放心,他只是轻微骨折,一周就没事了。我重一些,筋扭着了。”她说。

接着她便解释是因为她问他敢不敢抄近路,直接穿过树林下山。他说有什么不敢。没想到有片泥土上盖满了树叶,下面却是有洞的,他们都摔了。他们去了山下医院。“都怪我,我对他说,让我当他两分钟的女朋友,我可以告诉他你的童年往事,以此交换。”

“你——”我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开玩笑。他大笑着走开了,想去找你,可是马上又折回来,点了点头。”

“我告诉过你,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你不必这样做。”

“你不要告诉你二姨。”玉子突然朝我递了个眼色,偏了下头。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常彦站在身后,他的左手也缠着绷带。

他对我说:“你听我解释。”玉子走到他的身边,很亲热地望着他。

“我希望你的伤早点好,晚安。”我说完,搬起小凳子,拿着书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走廊留给他俩。我爬上床,躺下。外面先是争吵声,然后是女舍監赶人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我的泪水涌了出来。我用手擦泪,这是为什么?我不是不喜欢他吗?我为什么要哭?

二   姨

整整一个星期,我没有和班长说过话,倒是看到他和玉子一起在食堂吃饭,跟一些人有说有笑。有一次我去江边,看到他和她在芦苇边站着,两个人左手都有绷 带。玉子也没有来找我,室友说,这两个人同病相怜,玉子那么有才,样子也不差,男人的心易变,你自己要小心。

我当作没听见。

很快到了周末,洗了床单,收拾好床铺,我穿了红风衣,去铜仙镇车站等进城中心的公共汽车。等了好久,车子才来。

公共汽车沿着嘉陵江往重庆城中心行驶。其实我给二姨写过信,告诉她,我在这儿遇上她的女儿玉子。我虽然记不得二姨家具体的门牌号数,但她的住址是钢新村三排,我记得,相信那一带的邮递员不会投错的。

车子在牛角沱转盘停了,我问售票员如何到西区动物园?她仔细地告诉我路线。

于是我走路爬了一个上坡,大约走了十分钟,到二路口去郊区的公共汽车站转车。这是一个中转站,永远是车水马龙,有十几条公交车线路。我找到去西区动物园的路线,小心地对了对,才敢排队。花费了很长时间,我才乘上车。车子沿着长江往九龙坡方向驶去,我睁大眼睛,怕坐过站,即使很累也不敢合眼。但我还是睡着了,待我醒时,正好到西区动物园。

从车上下来,我打量四周,十二年过去了,车站还在原来那个紧靠集市的空地。现在是上午十点半,集市比以前人多,什么都有卖的,猪肉、兔子和鸡鸭鱼,还有好多竹器, 最多的就是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贩卖新鲜的蔬菜。

补锅店开着,我走过去,发现里面不是董江,而是一个秃头的瘦子,在敲打一只锅。我问:“董江在吗?” 瘦子摇头。

“他哪阵子在?”

瘦子不高兴地停下手头的工作,抬起头来,看天花板。

我这才发现,原来楼上还有一层。我记起来了,好像董江说,这楼上的房子是租给别人的,难道他在楼上?我往楼上走去,那瘦子伸手拦住我,大声吼道:“他不在,我不认识他,快走开!真是烦人!”

这个钢厂宿舍区,与我印象中的一样,是中间一坡石梯,两边整齐的红砖平房,在老黄葛树丛中,显得安静祥和。除了黄葛树,别的树树叶都发黄,随风吹来,从空中飘落。没错,秋天这儿的树木配上旧旧的红砖房,就是一张张明信片。

不一会儿,我就到了顶端三排二姨的房前。我注意到她的门牌号码是三幢一号。一把锁锁在门上,水槽前立着一把竹扫帚。我坐在门前,想二姨中午会不会回来。这儿没什么变化,还是生有苔藓的石阶、洗衣水槽、绿漆门窗,窗是铁框的,锈得厉害。

隔壁邻居阿姨下班回来,看到我,问:“幺妹,你找谁?”我告诉她找我二姨,我是她家亲戚,小时候来过。

她打量我,说:“是小六呀,你长这么高了,时间比风还快。先来我家坐坐。”她往自家门前走去。

“你没见我二姨?” 我跟着她。

她皱眉:“她好像不在厂里上班了。”

她打开门,让我坐。我谢她,坐在门前一个木凳子上。

“你晓得我二姨在哪里?”

“问董江吧。”

“他不在。”

“这就怪了。”

我站起身来告辞。

阿姨说:“要不在我家吃点稀饭、凉拌萝卜丝,凑合点?”

我谢了她,一个人来到二姨家后窗,那儿可以看到西区动物园的院墙高耸,藤上挂着红叶、黄叶。我回望二姨的窗子,我的脑袋身子,怎么可能穿过那铁栏?当然,那时我小。玻璃在阳光里晃着眼,风吹动荒坡上的树,我仿佛看见一个孤单的身影站在窗前往外注视。

我走過去,往窗里看,屋里两张床一左一右。陈设没变,甚至二姨床下,她的一双塑料拖鞋还在那儿。二姨即使不在钢厂上班,还是住在这儿的。我决定四处走走,晚饭时再来找她。

不是周末,所以动物园的人并不多。有很多鸟在叫唤,孔雀也在叫,甚至开屏。我童年不完整的记忆,忽然在金鱼池前有了印象。我感到有一个人跟踪我,回头,没有人。我走到虎豹的位置,没看到豹,关老虎的地方是双层铁栅栏,有三只华南虎,两只小的在岩上走着,一只大的仰着头。它的胸腹部是橙黄色,耳朵尖尖的,它在与我对视。说实话,它看上去很像尖耳朵,可它看了我几秒钟,就伏地闭上眼睛,一分钟不到就打起鼾来。

我背转过身,看到一个身影往后一缩。我追过去,是一个中年男人,不是跟着我,而是跟着我身边那个年轻女人的。我拍拍脖颈,对自己说,不要怕。

从动物园出来,我看到好多人在挤公共汽车,我想也不想,也挤上去了。

与其没有目标,还不如任车子带我看看周边。

车子走了两站,停下换司机。路边的河岸种了好多菖蒲,景色别致,对岸一些不太高的房子错落有致,似乎有个码头。我下车来,走了一会儿,路边有一个供销社,站在那儿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长江。

比起嘉陵江,长江更宽阔,沙滩也宽阔。这里没有人迹,静得像另一个世界,天空也蓝得发紫。月亮出现了,白天有月亮,不多见,但我见过。

这一切跟当年董江骑自行车带我到江边游泳时相似,应该就是这里,有好些山坡。没错,就是这个地方,这应该在我今天来西区动物园的计划之中,我心里就是想来这个地方看看。

下了山坡,我沿着沙滩走着,滩上有好多圆形的石头。我觉得这些大石头奇怪,就走过去绕着石头看,突然一个穿红风衣的姑娘映入眼帘。准确地说,她正坐在一块伸出江面的峭崖上钓鱼,头戴一顶草帽,脚上是一双带扣的黑皮鞋。我后退一步,这背影太熟了。我走近几步,没错,是二姨的女儿玉子。

她伸直的双腿动了,她用手拉线,收回饵,重新用劲扔出去。线带着浮标上的一串塑料珠散开。

我走近她,她的右边摆了一个鱼竿。我有些发愣,犹豫着是坐还是站。这时她说:“坐下吧,我等你多时了。”

峭    崖

我坐下,她没有看我一眼。我们都穿着红风衣,只是她的红偏橘色。在这样的下午,两个花样年华的姑娘坐在空荡荡的江边峭崖上钓鱼,显得非常不真实。她的左手有绷带,这点让我相信这是个真实的世界,而不是在我的小说里。

“为啥子你等我多时?”

“我跟着你呢。这个地方,你肯定会来,如果你的记忆还在的话。当年董江在这儿教你游泳,你不会不来看看。”

“你怎么知道,是我在梦里告诉你的?”

“错了,当时我也在场。”

“不可能,没有你。”

“钓鱼吧,我们比赛,看谁先钓着鱼,谁就有权问对方一个问题,必须老实回答。”

“好的。”我回答,抓了条瓶子里的小虫子套上钩,然后将鱼饵扔入江水中。江水幽深,而且两米外就是湍流。沉默的空气中吹过茉莉的香味,我眼前出现早已忘记的情景: 董江在江里,大划臂游着;我抓着游泳圈走入水中,游了一会儿,因为害怕,扛着游泳圈到岸上玩沙子。山坡上站着唐庆芳,董江的老婆。他走上去和她吵了起来。那天云淡风轻, 江边却不是那么清静。江上有船只在行驶,空中飞过好多鱼鹰,叫嚣着,鼓舞着一男一女的争吵。

“我钓着了!”玉子叫道,打断我的思绪。

她收线,将鱼放入一个装有水的塑料袋,外面套有一个篓子。

她赢了,她有权问我任何问题。我叹口气,等着。她往江里扔下一个钩有小虫子的饵后,不慌不忙地侧过脸来问:“叶子是死是活?他死,在哪里?他活,在哪里?”

我笑了。

“你笑啥子?”

“我回答过你,我不知道。”

“你喜欢我写的诗吗?”她轻声问。

“喜欢,我也喜欢德彪西。”

“有一次,我跟叶子在一起,董江给我们听唱片。叶子说他喜欢,我也喜欢。叶子把唱片当成宝,抱在怀里,那样子傻乎乎的,可爱极了。我真的喜欢他,我与他形影不离,有时, 我就叫他德彪西。”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惊奇万分。

“你不觉得你的班长长得跟叶子有几分像吗?因为你,我才发现这一点。”

“班长身上有成熟男人之风,叶子没有。叶子善良纯洁,是一块玉。”

“班长也是一块玉,倒退到叶子的年龄,他肯定和叶子是同一类人。”

“叶子更勇敢,更无畏,叶子身上有种超脱尘世的魅力,人和动物,甚至植物、江水都会喜欢他。”

“你是走火入魔了!”玉子的声音明显有种不快,“你不该对他有这么深的感情,这会害了你。”

“你不懂。”我说,马上想到一个问题,问她,“你跟叶子滑过板车?” 玉子点头。隔了好一阵子,她没有说话,而是抹了抹脸,我猜是泪水。

“他走后,你想念他。”我停下,叹了一口气,“我想问你,你一定走过你家门前的那条路。”

“当然,天天走。”

“我是指,走到头。到头,那儿是什么?告诉我。”

“顶端?”她发出冷笑,“我不敢走,我们那儿的小孩都想走,但没一个人能走到尽头。我试过。”

我等着她往下说。

“我走过。那是十二年前,我看见那儿全是焰火。”

“是小孩子们提的灯?”

“不,就是焰火,像是房子着火,也像人着火,一片都是,晓得吗?我妈妈说,所有东西离开时都会是焰火,发出亮光。那焰火从地上升上天空,很绚丽,很雄伟,声音炸裂得吓人,非常壮观。我惊呆了,不敢向前,天知道路的尽头是什么。只有一次, 我感觉自己接近了那儿,但我浑身颤栗,几乎瘫在地上。之后,我没有走那么远,每次都有阻碍,要么是我恐惧,要么是遇见了熟人。”

玉子的身体朝后仰,双臂张开,又突然坐起,握紧拳头,击向前方厚重的空气。这让我想到一个男人,或男人的气概。也许她像她的父亲。我从未听爸爸妈妈说过二姨夫,于是我问:“玉子,你爸爸跟妈妈离婚了?”

“你钓着鱼了?”她说。

“没有。”

“那还轮不到你问。”

“规矩是人定的,我们不打赌,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问我一个问题,一样平等,可以吗?”

她没想到,但是马上点头。

“给我说说你爸爸,他是怎样一个人?”

玉子抚了抚额前的头发,她的眼神有些惊慌,但马上镇定地说:“你的爸妈没告诉过你?”

我笑了。

“你的二姨也没有告诉你?”她的口气变得理直气壮了,甚至不耐烦。

“不要绕圈子,你就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晓得该怎么说好。这个问题,最好不要来问我。反正一个孩子没有父亲,是不可能来到这世上的。他是谁,长得如何,做啥子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不爱你,像不像一个父亲!”她转过头来,“小环子,我想再次问你,叶子在哪里?给我说实话。”

“我真的不晓得。我只晓得他跟尖耳朵在一起!”

“尖耳朵,动物园的老虎,真是胡扯。你晓得,我感觉你晓得。”她突然像头受伤的豹子跃到我身上,打我的脸,抓我的头发。我松开鱼竿,反击她,但她力气很大,把我往崖上推。我跌在崖边,不由得双手紧紧抓住崖边。

玉子站起来,把绷带取下,扔到地上,说:“告诉你,小环子,我根本没伤着骨头,筋也没伤着。”

原来她是假装的。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她走过来,用黑皮鞋踩着我的手,说:“对不起,我晓得你水性不好,在你掉下江前,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唐庆芳是我妈妈。因为你,我失去了她。”

我痛得大叫。这怎么可能?我的记忆没有出错,二姨除叶子外,就是没有别的孩子,二姨家镜子背面的那张照片只有叶子一个小孩。董江原来是她的父亲,所以她不会原谅他,如同她不会原谅我一样。她看着我的狼狈样,轻蔑地说:“这水不浅,你是死是活,全凭你的造化,不是我要害你。”

“拉我起来!”我大声对她说,“我告诉你,叶子活着。”

“你想活。你在骗我。”她跳开,盯着我,“晓得吗?只要叶子不死,我妈罪名就轻了。”她假装把右手伸给我,却趁我不备,把我的身体用力往外推。我右手向前一抓,抓住她的手,她一个踉跄,整个身体一歪,带着我往下坠落。甚至都来不及尖叫,湍急的水流一下子将我们冲走了。

江水之轻重

峭崖最多只有两米高,不到三米,危险在于它像一个鹰头一样伸出一段在江面上,从那儿落入水中,若是不会水性,那必死无疑。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垂落坠下,但还是紧抓住玉子的右手。我们的身体往江底沉落,溅起大片水花。

我憋住气,奋力地蹬,身体往上蹿,虽然带着一个人,我的脑袋还是冲出了水面,呼出一口长气。水流把我们往下游冲去,我与玉子身体的力量扭着,浪掀过来,我握着她的手松开了。我呛了水,怎么往岸边划都没有用,浪太大,水流卷裹着我。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冲击身体的水流减缓,我用最后的力气朝岸边游去,看到一个红衣女孩已被浪冲到那儿,正在大声咳嗽。

“原来你会游泳。”她费力地说。

“你没偷看我的日记?我曾经天天泡在江里。”我把头仰起,大口吸气。

“哼,为啥子要救我?”

“我也不知道。”

“我还是恨你,恨你们每一个人!”

“我见过叶子,也许是他的魂,我不晓得他在哪。”我说。

“你看,你还是不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

一股浪突然將我覆盖,把我重新卷入水中。好多焰火在燃烧,跟之前垂直坠入水底时眼睛看到的景致一样:金光闪烁。跟那天我跟在叶子和尖耳朵后面一样的感觉,甚至他的脸也在焰火中显出。

“我看见你了!”我心里说,完全失去了知觉。

好多声音,其中有一个我熟悉的声音。有人亲吻我的嘴,我像一条鱼,被人踩着按着,我难受,我感觉我快死了。就在这时,我的胸口被一个有力的东西撞击,我吐出一大口水,叫出了声,睁开眼时,居然是常彦蹲在我面前,双手放在我胸口,在给我做急救。他看到我醒来,马上移开手,眼睛亮了,一脸的焦虑舒展开,激动地大叫一声。

这时沙滩上传来好多脚步声,公安人员也在其中。

我无力地望着常彦。他说:“没事了,你没有受伤,只是腿被石子划破皮而已。玉子的手臂真的骨折了。”

我们被带到当地医院,包扎后,公安人员分别给相关的人录了口供,玉子承认她做的一切。我反对他们通知我的父母,让常彦带我回学校。我们坐上一辆公共汽车,窗外的景致频频掠过,不等我问,他就告诉我,是他报的警。

“你怎么赶来得这么及时?”

“我跟着玉子上的车,她不晓得。”

“怎么可能?”

“听我仔细讲给你听,事情要回到我们上缙云山的时候。”常彦说。

那天差不多快到山顶时,我和常彦拍完合照,玉子走过来,把他拉到一边,对他 说,我要杀了你的女朋友。他听了大笑。她说,如果他愿意当她两个小时的男朋友,她可以告诉他,她想杀人的原因。

“所以,你跟她走了。”

“两个小时后,她告诉我,你跟她是亲戚。之后,就啥也不说了,非要我跟她假装男女朋友一周,她才告诉我杀人的原由。结果时间到了,她说是逗我玩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相信他,因为那天晚上在宿舍走廊,我遇到他和玉子,听到他们争吵起来。疯狂的玉子,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发现我要去找二姨,就比我更快地到达,而且她算准我会故地重游,便去江边等我。

常彦不敢靠近,幸亏他早有准备,带了个望远镜,就在供销社门前观望。看到玉子踩我的手,他拨了公安局的电话,自己就往峭崖这边奔跑,但还是迟了。他在二十米外的回水沱发现了我们。

他说他心里一直没谱,总觉得玉子的眼睛里有好多钩子,他看不到她的心。他问她,是什么原因让她进了这所学校,她一会儿说乱填的,一会儿说是高考落榜后被乱分的。可是有一次她又说她高考的分数很高,完全可以上大学。为什么放着大学不上,来这么一个中专学校?他不敢大意。但是他也不知她的计划,虽然他问过她好多次,她说是故意引起他注意才说了要杀人的狠话。

“为啥你不指控她是预谋杀害你?”他不解地问。

“我不晓得。”我回答。

“你们之间存在着叶子和唐庆芳,你就不怕她以后来加害你?”

“如果她要那样做,我等着她。我不想冤冤相报,一代又一代。”

“你的气量大,跟别人不同,我没有看错人。”常彦一把握住我的手。

我没从他的手里缩回手,反而把头倚靠在他的肩上。窗外飘起黄豆大的雨点,车子经过几幢房子,进入大街,雨下大了,很像那天我们走在铜仙镇后街的情景。我承认我喜欢他,也试着理解之前他和玉子的所有举动。这样的男生,有主见,也能忍耐,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了我!我不能不佩服。

独    钓

终于等到一艘运菜的小船,愿意顺路带我去对岸。我上了岸,这儿跟对岸看见的不同, 有人在行走,也有房屋,只是没有高楼。有意思的是,当我注视对岸时,那儿也只有山丘和树木,没人烟。

我盘膝坐下来,开始钓鱼。鱼漂马上动了,我往回收线,发现没有鱼,饵被吃了。遇到狡猾的家伙了。

鲜艳的朝霞把江面铺得美丽异常,一条船也没有。

我发现我可以看得很远,所有的事都是一朵朵浪花。我拂开它们,看见老屋里,母亲在厨房刮鱼鳞,她用一块白萝卜顶着鳞,鱼一会儿就收拾干净了。母亲把鱼背剖开,取鱼胆,再用手抠住鱼鳃,剪鱼鳍。她将鱼身抹上盐,撒上姜丝,放上泡辣椒块和一把花椒,倒上菜籽油,切三块肥腊肉放在上面,清蒸十五分钟,端上桌。

她站在桌边,给每个人分鱼。如果不分,就会瞬间被抢光。我不喜欢吃鱼,但爱吃母亲做的鱼。

“不吃就不要钓!”有声音在说。

我听到了,四下看,没有人。之前看见母亲,我真的好快乐。

我得钓鱼,不然我怎么想得清问题。这是我心中的问题,谁也没办法帮到我。

问题都是想出来的,不想,就没有问题。“何不看看天,看看水,视一切如雾似风, 任它来去?”又有声音在说。

四下还是没人,我看了一圈。小时候我经常跟在大孩子身后,看他们在夜里打仗,有时他们的菜刀把对手砍得鲜血直流,受伤者抓把沙土往伤口上抹,然后无事一样继续打。

天上霞光散尽,暗暗的,像一张用久了的抹布悬在那儿,江水流着,随风涌起涟漪。我起身,看到江面上自己的身影,我披着长发,蓝衬衣牛仔裙,脚上是一双橡胶雨靴。这样子,令我不由得后退一步。江上冒着热气,水变得浑浊。我扔了一块石块过去,石块一下子弹回岸。我渡过岸了,还能回到出发的地方么?有艘运菜船驶下来,我喊:“我要回去。”

那船停下,船主是一个老年女人,她说:“只有单行道!只有单行道!” 她说完,侧过脸去,脸上有麻子。她调转方向,驶远。

我不信,居然无所畏惧地朝江水走去。船一下子没了,我发现我回到了原先站着的地方。好多鸟在空中飞舞,仙鹤,老鼠鱼,孔雀,熊和豹,还有犀牛,还有好多我叫不出来的动物。

二    姨

我停下笔,合上笔记本,从走廊搬起凳子回到宿舍里。唯一的读者不在了,我心里竟有几分惋惜。

我和玉子的事,虽然发生在校外,但消息传得快,一下子在学校里炸開了锅。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频频出现在校园,保卫科配合他们的调查,叫出我们年级的很多同学核实细节。玉子不在学校,有人说她在医院养伤,有专人守着,也有人说她在拘留所。

我仍没有指控她,说她是无意的,这跟她自己的供词不同。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化学课,班主任到门口,对上课的老师耳语后,招手让我出教室。我跟着她一直上石梯下石梯,走到保卫科。

二姨坐在里面,看来已来了多时,里面还坐着两个公安人员。我朝二姨走去, 她一把将我拉入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她的头发有些灰白,脸上添了几根皱纹,样子没大变。

“你妈妈晓得吗?”她问。我摇头。

“这事得通知她和你爸。”

“反正我没事,以后再告诉他们。”

她想了想,点点头。

“你有没有什么新的情况要提供?”保卫科科长问我。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摇摇头。

二姨與我来到铜仙镇,她看看手腕上的表,顺路来到后街。街上有好几个餐馆,最后她挑了铜仙餐馆。她买了几个烧饼,又买了半斤卤鸭,说是给我打牙祭。

“我们干脆去江边野餐?”她说,向服务员要了快餐饭盒和筷子。我没想到,高兴地点点头。

我们一起去餐馆上厕所,我有意走下旋转楼梯。在底层厨房,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在掌勺。我皱眉头。

我带着二姨来到我和玉子钓鱼的礁石,坐下来,面朝江水吃东西。烧饼外壳酥脆,沾了黑芝麻,馅是白糖猪油,咬一口,心事再重都化开了。卤鸭味浓,不软也不硬,入口有肉汁,八角花椒放得正好。

“比我做得好。”二姨吃着,赞叹道。

我边吃边对她说与玉子发生的一切。我说到那个麻脸老女人:“刚才我也看了,她不在餐馆的厨房里。”

“你说的人,很像她的姨婆。我们那一带的人生病扭伤,都找她治病。她是个巫医, 岁数很大,起码九十了,但显得年轻,一直帮她家照顾玉子和刚子。刚子学习很好,考上大学了。”二姨皱眉,“没想到玉子把她也搬出来了。”

“你收到过我的信吗?”

“几天前,董江给我带到医院来的。我一看信,晓得玉子跟你一个学校,就想来看你。我有预感,这孩子会做傻事。还好,你网开一面,这样她不会坐牢。我刚才给学校说了,给她个处分,最好能转一个学校。轻工业学校我们市有好几个,都是同系统的。”她看了我一眼,“这也是你董叔叔的意思,他没想到你不追究她。”

“董叔叔?”

这时江面驶过一艘运煤的货轮,二姨看着我说:“唐庆芳没死,她在精神病院,时好时坏。”她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她死,我跟你一样。当年我冷静下来后,我说她是情绪失控导致叶子的死亡,你也差点没命。你妈妈和我都是这样想的,这样她最多算过失杀人,服刑五年。”

我不理解,问:“为什么要如此待她?给我理由。”

二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当时唐庆芳精神受了刺激,天天要自杀,结果被送到歌乐山精神病院。为了照顾她,我今年提前退休,到那儿做护工。”

难怪二姨不在家,我问:“因为你和董江,你内疚?”

二姨摇摇头。

“董叔叔为啥没来?”我问。

“出事那天,公安局就找了他,他赶去了医院。”二姨停了停,“他打了玉子。玉子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她。他说,这事他不插手,由我和你、你的爸妈决定。一个人做事,就得付出代价,他不好意思跟我一起来见你。”

那天我送二姨到镇上的公共汽车站。二姨给我写下她的地址和单位的电话,让我以后去歌乐山找她。她在那儿租了一个房间,董江也在医院边上继续做铁匠,他就住在铺子里。

车子来了,我与二姨挥手道别,我站在夕阳下,看着车子远去。我没和她提我见到叶子和尖耳朵的事,连玉子都不信,谁会信呢?告诉她,只会增加她失去叶子的悲痛。

玉子果然没回学校。两年时间很快过去,我被分到市中区一家公司当会计,常彦也被分到七星岗物资局团委,我俩隔得不远。我们经常在江边散步,计划着一起去北京或上海,到大学里深造。我不常回家,有一次父母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歌乐山看二姨,我说这次不去了。我带着常彦回到了南岸家中。

轮渡直接开到了弹子石码头,常彦身穿牛仔裤和衬衣,我穿连衣裙,都是蓝色。我们一路爬上坡,十五分钟后到家。

家里无人,吃完饭后,我坐在桌前不吭声。

常彦看到我心事重重,就拿着他的相机,说要一个人去江边走走,从南岸这边看看市区。他走后,我一个人站在屋子中央,听着墙上闹钟的声响,掏出大姐给的铜钥匙,百思不得其解,她给我这钥匙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好一阵,她的箱子,我不可能拿到。那么是保险柜的钥匙?不可能,因为没有号码。那么这钥匙只可能跟我们的家有关。

我脑洞大开,到处试家里的柜子和箱子,都打不开。难道我的想法错了?我坐在藤椅上,正对着母亲的架子床。那下面有几个罐子,装米装面装糖,也有一个竹篓,装一些母亲要补的衣服,还有一个草编筐,是母亲正在织的毛衣和线团。我蹲下,将东西一一搬出,最后,我看到里面有一口红箱子。我把它拉出来,上面布满了灰,四个角上的红漆掉得差不多了。我将钥匙插入,弹簧锁开了,我激动万分。

里面都是母亲的东西,有高跟鞋,有漂亮的丝绸衣服、礼帽和大衣,散发着樟脑的气味,还有几张照片,有她跟别的女人的照片,也有跟男人的照片。有一张照片,是三个身着旗袍的美貌女人和一个穿着西服的英俊男子靠在一起的合影。他们青春盎然,意气风发,即便是装束截然不同,这四个人的脸也丝毫不陌生,男的是董江,女的是母亲、二姨和唐庆芳,照片背景竟然是整个重庆从抗战以来最著名的心心咖啡馆。

我拿着照片,整个人呆在那儿。大姐晓得好多事,这是她走前交给我的。母亲是不肯说的,不然她不会将箱子上锁。

我得找二姨,看来,得走一趟歌乐山了。窗外,有夕阳透过玻璃照射过来,将我的身上镀上一层粉红色的光。我移步了,光还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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