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耻(短篇小说)

2022-08-25 15:00:05公文范文
林一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个戴着口罩的女人对我说:“再看一眼吧!”我挥了挥手,让她把人推走。如今想

林一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个戴着口罩的女人对我说:“再看一眼吧!”我挥了挥手,让她把人推走。如今想来,当时,我是真的应该再看她一眼的。

那时候,我正在车间,突然收到妹妹的一条短信:速回。我深感可惜,一条短信可以发70个字,她就浪费了68个字。

震耳欲聋的机器声轰隆隆地轧过耳神经,我捏着一个小镊子将一枚小物件嵌入一个模具的内脏里,如此反复。“速回”两个字仿佛是流水线上的一个模具,拉着我的思绪在流水线上跑了几圈。大概是母亲的事,不管是什么事情,怕是要浪费几条信息才能把那件事情给说清楚。趁着解手的工夫,我跑到门口小卖部旁边的电话亭,用顾老板发的电话卡拨通了那个号码。那里面的余额只有27元了,那边每说一句话我的眼珠就随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骨碌一下,以至于妹妹哭哭啼啼说了很多话我都没记住几句。只记得她说:“阿娘死了,你赶快回来。”离开家那么多年,妹妹从来没有开口让我回去。我俨然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注定是一个异乡人,故乡仅仅是心中的一个符号。那一刻,我感觉到心头有一块石头沉落,“咚”一声,轰隆轰隆,荡起了一片水花。我查了电话卡余额,还有24元1角。

我是应该要回去的,只是,我有点担心自己请不到假。我可以跟顾老板说实话,告诉他我母亲死了,我得回去送送她,当然,还可以添油加醋地在他面前苦情一番,可是这样做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为此我会丢失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顾老板肯定觉得,丧礼是很晦气的,去参加丧礼的人会把晦气带回公司。我为一时间找不到说辞而苦闷。母亲死了,我都忘记问母亲是怎么死的,死了多少天了。我不知道。我突然有些生气,母亲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死的。顾老板刚重用我,把我提拔为业务经理,还有大好前程等着我,为什么母亲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令我纠结的问题接踵而至,为此,那天傍晚我少吃了半碗饭。

很快,妹妹的短信如同一盘快起馊味的菜端至面前,让我难以忍受,她又发了几个字的信息:几时到。我数了数,没有标点符号,只有三个字。关节的咯吱响声代表着我内心的愤怒。妹妹總是这个样子,一直在浪费美好的事物。上一次争吵还是在很久以前,也是因为她的浪费,饭桌上,她的碗里剩下三粒饭,我伸长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她蔑视地望着我,骂了我一句神经病。神经病!他们一定为家里出了那么个神经病而感到羞耻吧?掐着手指一算,从家里出来的年头已经两只手数不过来了。我明白,如果我不回信息或者电话,妹妹还会在三更半夜再发来信息缠着我,仍旧是很浪费地只发几个字,那些简洁明了的信息会像虫子般在我体内蠕动,令我狂躁不安。我握着直板手机思忖着,发现自己没有什么话要跟妹妹说,可是又不想只发几个字的信息,于是用了65个字寒暄问候,末尾加上了“明天回”三个字,还有一个逗号和句号,正好70个字符。

发完信息后,我双手枕在后脑勺,舒适地躺在软绵绵的枕头上,枕头里藏着我当年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一样东西,一件让人舒心的东西。然而,此刻望着那空洞的天花板,我如同坠入一片荒芜的沼泽中。我想,我是否回去都不太重要,哪怕我跟她说,我这边有事回不去,她都不会抱怨。在那个家,我的位置早已像嵌入牙缝里的残渣被他们剔除了。我明白她在意什么。我回的话,她有A计划,我不回的话,她有B计划。对付我这样的人,她那里有一箩筐计划。

“明天回”不过是一种说辞。回还是不回,目前处于一种摇摆状态。要是这个时候女朋友在,或许她可以帮我做决定。我有点想去她住的地方,虽然她此时未必在那个地方,她也许会在凌晨之后回来。我有那房间的钥匙,这个时候过去,指不定还可以搂着她的身体睡上一晚。我承认,我是有点想念她的身体了。我不确定她晚上是否会回来,给她打电话没接,她常常不接我的电话,我从来没有怪过她。他们说我找的女朋友不漂亮,说我就是喜欢人家的大奶子。他们还嘲讽我小时候一定没有喝够奶,才找那么一位拥有丰盛奶水的女朋友。我哼哧一笑,没有回答。我喝奶喝到两岁。我想,我的母亲是爱我的,至少在好几岁的时候,她还乐意让我摸她的奶头。那是毫无邪念的一段回忆,旁边的大人起哄说,那么大了,还要喝你娘的奶呀!母亲没有吭声,摩挲着我抚摸她奶头的小手。可是我竟然记不清她的模样了。我想,还是应该要回去一趟的吧。直到天空泛出鱼肚白,我才在心中种下一粒种子,起床洗漱,将要穿回家的黑色夹克和西裤铺在床沿,甩门而去。

那天我没有流水班,却径直走向车间,换上工作服,戴上白色圆帽,来到消毒间,刺鼻的杀毒药水味儿在我身上流淌,我仿佛看到顾老板那张像被拉长的皮鞋尖一样的疙瘩脸。一如往常,我出现在那张冰冷的工作台前,银色的机器轰隆隆一阵响,捡、捏、钳、嵌,机械重复之前的动作,直到半个小时后,我才抬头四处张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伸到下压模型的机器下。和以往不同,我假装迟疑了三秒,“噔”的一声,我的右手小拇指被机器铁柱轧住,仿佛桥塌陷后被压在底下的苟延残喘的行人。整个车间惊慌失措,女人们的尖叫声、男人们奔跑的脚步声交织在车间里。我感觉手指末端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定被轧得稀巴烂了,那是母亲给我的身体的一小部分。尖嘴猴腮的顾老板风驰电掣赶来,他没有盯着我的面孔,看着机器上一摊鲜血,转而盯着我鲜血淋淋的手指,那像一个被压扁的汁液四溅的西红柿。他眼睛拼命眨巴着:“还愣着干吗?送医院!”我说:“我让女朋友来接我了。”顾老板朝我竖起大拇指,对我不给公司添麻烦的“壮举”予以肯定。我说:“你们继续让机器转动吧,不要让机器耽误了事。”我很快咬着青紫的嘴唇和顾老板告别,让人从宿舍里取来我搁置在床沿上的衣服和早已放进衣服口袋的本子,托着用殷红的衣服裹着的手,自己一个人拦了一辆三轮车到了医院。医生说:“小指是接不回来了,处理下伤口,挂几瓶点滴,住院观察。”我说:“我妈死了,我不能住院,简单处理下,该切就切吧。”医生瞪着眼睛望着我。我说:“我妈还在医院等着看我最后一眼。”医生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把我推向了手术台。一个小时后,我从病床上起身,手指缠绕了一坨纱布,顶着一阵眩晕给顾老板打了个电话,对他说:“没什么大碍,需要休息三天。”我本来是想说休息七天的,担心时间太久了,他会把我开除。没想到顾老板心情不错,给我多批了两天假。五天时间,我可以回那阔别多年的村子了。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就这样,我顶着一张生锈的脸,穿着那件黑色夹克,手指缠着白色纱布回去了。车子开动的时候,我才发现忘记跟女朋友说了。我的钱一直存放在她那里,身上只有顾老板硬塞给我的皱巴巴的一团钱。口袋鼓鼓的,阳光下,它像极了一个脓包。

回到村路口的时候,一层淡墨慢慢在天空洇开。村口右手边的楼房如雨后春笋般鳞次栉比地耸立着。妹妹虽然嫁了出去,却以我的名字霸占了一个名额,建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屋,别人家都是墨绿色瓷片,他们家煌煌的淡粉色显得突兀。那似乎与我不太相干。径直朝村里走去,印象中的凋零已被眼前的热闹所抹去,厅下已修葺一新,早已不是之前一下雨瓦片漏水只能撑着伞的模样了,几个坐在石柱上吧嗒吧嗒抽着烟的中年男人望着我。下车前,我特意在车站门口让擦皮鞋的多在皮鞋上抹了些鞋油,此时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放射出的光芒成功吸引住了那些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似乎也不认识我,以一种诧异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人。我对这个村子是熟悉的,穿着破旧的衣服追着小伙伴穿梭在纵横交错的泥砖房中,在泥塘里玩泥巴,这些熟悉的场景历历在目。可是,当我迈着步子穿梭在井然有序的雪白房子之中时,脚步竟然有些沉重,眼前一阵眩晕,我站在原地呆了一阵。正当我转身,一个厚实的手掌拍打在我肩膀上,我踉跄后退几步。“细面,不认识我啦?”那人喊的是我小时候的外号。我瞪大眼睛审视眼前这个挽起牛仔裤脚、脚下一双人字拖、满脸胡茬的男子。他见我不答,上前推搡我一把,说:“鼻涕乔啊!小时候常常把鼻涕抹你身上那个!”经他那么一说,我很快就记起他了。衣服上常常莫名其妙留着青一块、黄一块的痕迹而被母亲骂,这事让我铭记于心。阿乔是我小时候在村子里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人,要不是一场角色扮演游戏让我感到羞耻,指不定后来我们还会成为铁哥们儿。在那游戏中,因为猜拳输了,我只能扮演新娘,本来一开始模拟坐花轿、戴着盖头还挺好玩的,不知为何,阿乔猝然把我扑倒,压在我身上,手在我胸前猛搓。虽然只是游戏,但我的脸滚烫滚烫,像河蚌张开双壳让人瞧见了般羞耻。

我朝他笑,他抽出一个干瘪的硬烟纸盒,在手掌上抖了抖,取出一支递给我:“行呀,在大城市做老板了,早把我们这群一起光着屁股跑的人忘记了吧?”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烟,捏在手里,知道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倾诉,便故意打岔道:“看见我阿娘和妹妹了吗?”他四处张望,拉扯我夹克衣角,凑过来在我耳边道:“村长不让你阿娘进厅下,你妹妹和你妹夫正在村长家里闹。”“为什么我阿娘不能进厅下?”“村长说你阿娘守寡那么多年,進不得厅下。”我说:“借我个红包吧。”他“啊”了一声,我补充了句:“就是装钱的袋子。”他摸了摸后脑勺,笑着跑了回去,没一会儿就拿着一个红包跑了回来。我问:“村长家还在原来那里吗?”他点头。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原来那里是哪里了,好在东问西问还是摸到了村长家,村口西北侧的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一栋三层楼的房屋高高矗立着,一条羊肠水泥路直通那个楼房。缓缓走去,女人的哭啼声悠然传来。一个大脑袋贴在铁门旁,眼睛望着铁门里面。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地上哭闹,颇像一个泼妇。我故意咳嗽一声,大脑袋转身斜睨我一眼,我苍白的脸色一定让他感到诧异。他说:“你回来了?”没错,这个大脑袋就是我妹夫,地上哭着的那个就是我妹妹,只是我没想到,她胖得眼睛都快塌陷下去了。我说:“你们回去吧,在家里等我。”妹妹继续哭,妹夫上前吃力地将她扶起,哭泣的声音戚戚然。一会儿,屋子里没有了哭泣声,一下子寂静起来,村长顶着个秃脑门推门出来。他将眼睛眯成一条线,说:“都成城里人了,还舍得回来?”这种令人生厌的讽刺的话,容易引人上火,可这个时候我懒得理会,笑着说:“这不,一回来家门都没进,就来拜访村长。”其实这类话,我不常说,不过是临时学了学顾老板的腔调。村长好不容易让眼睛挤出一条缝隙,说:“如果是你娘的事就免谈,就是镇长来了,我还是这样说。”我笑,今天我不谈这个。话毕,一步上前,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放了多少钱我不记得了,捋顺口袋里那一沓散钱的时候,我抽了几张放到那红包里,尽量让它看起来鼓一些),硬塞到他的衣兜里,窃窃私语道:“临时回来,没提东西,一点心意,给嫂子买吃的。”村长没有推辞,招呼我喝茶,关于母亲的事,我只字不提,寒暄几句便离开。临走时村长开口说:“天完全黑的时候,把你阿娘运到厅下,人都死了,早点入土为安。”

我以为母亲早已腐烂。等我看见她的时候,她的面部光滑,像抹了一层小时候抹的雪花膏,平躺在屋子里的板床上,胸前干瘪瘪,就像是睡着了。看来妹妹已经给母亲沐浴更衣了。床前的煤油灯燃烧着,灯芯摇曳。我在怀疑,妹妹跟我说母亲死了,也是一种说辞,母亲那个时候还没有完全断气。我完全相信,回来的路上,妹妹在母亲跟前说我回来了,她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母亲生前就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她其实一直是在意我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母亲无数次唠叨我应该出门远行之后,我捏着那个本子静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家。在我远行很多年之后,母亲总是说:“如果在外面累了的话,就回来吧。”我明白,她是想我了,可是我却无数次回答说:“我不累,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我怎么会累?”其实我心里明白,当初她就是为了护着我,才唠叨着让我从家里离开的。毕竟,村里人不约而同认为,父亲就是为了救我才溺水身亡的。他们都以为,是我害死了父亲,为了我,母亲没少忍受口水的浸泡。想到这里,我觉得我应该在妹妹和妹夫面前哭泣几声,可是纵使我如何努力,就是哭不出来。我说:“晚上就我来守吧。”妹妹鼓起腮帮子抢着说:“我们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吧。”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时想不到如何往下接话。

母亲被摆放在厅下的中央,躺在用木板叠起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子。我觉得没必要浪费一床被子,她都已经没有呼吸了,脖子内侧尸斑凸显,她应该不会感觉到冷。妹妹和妹夫跪在右侧,我跪在左侧。跪下的瞬间一阵眩晕,我才想起,原来我的手指已经断了半截,指甲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等它恢复了,一定会长出一块丑陋的皱巴巴的皮吧,像刚被砍过的树桩。妹妹坚持要请吹唢呐的“师爷”,村长说太张扬了,他已经顾及情面给开了后门,不能让他难做人。在我和妹夫的坚持下,妹妹最终被说服。我和妹夫不约而同朝对方点头微笑,我明白,他和我一样,只是为了省几个钱,请那么一班“唱戏”的,一定要花不少钱。晚上十点的时候,外面一片漆黑,只有厅下有微弱的光笼罩着。妹妹端来一盆浑浊的水,说那是风俗,老人死后,子女要在盆里摸钱,我只能配合。妹妹和妹夫摸得起劲,摸到一元的硬币就惊叫一阵,仿佛中了彩票般兴奋。我摸了几个五毛和一毛的,索然无味。过了十一点,感觉慢慢煎熬起来,那样在地上跪着,总要说些什么。妹夫去弄夜宵了,妹妹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缓了一阵,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我身边,又再一次艰难地下蹲,跪在我旁边。我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就问:“那本子带回来了吧?”我没搭理。她说:“要给阿娘销户。”我还是没有说话。她说:“你都成城里人了,还捏着那本子有什么用?你就迁到城里吧,得抓紧。”妹妹做什么事情都很急,这一点倒是和死去的父亲有点像。就那么几句话,我觉得她戳到了我的软肋,内心隐隐作痛。那本子不过是几张普普通通的纸,却有人拼尽余生力气去抢夺它。女朋友要我把名字从这本子上移到另外一个本子上,妹妹要把我名字从本子上移除。当初我把它带出来,不过是想从家中随手拿上一样可以和我相关的东西,并且那本子是家中唯一能证实我身份的东西。可后来我发现,那不过就是一张纸,身份的证实并不等同身份的认同。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我说:“你放心吧,过不了多久,我会让我的名字从那本子上消失。”她说:“不是这个意思。”“放心,哪怕我的名字在本子上,我分到的那份也是归你们的。”我瞧见,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把手放在母亲的手上。她说:“你在那里好像还不错的吧?”我说:“还行,找了个女朋友。”“怎么不带回来?”“走得急,她有事,下次吧。”“女朋友是城里人,长得漂亮吧?”我说:“身材超级好。”“她对你好吧?”“好,身上这件衣服就是她送的。”她探过肉嘟嘟的脸蛋,掀起我的领子,瞅了一眼那标签,啧啧道:“大牌子,看来她是真心爱你的,舍得为你花钱。”我感觉这样的对话挺无聊的,就紧闭嘴巴,没打算往下说。她识趣地站起来,一手撑着地面,将蜷曲的腿缓缓舒展开,许久才从地面站起。她点燃三支香,大拇指摁动打火机的转轮,火烧了一阵,才把那香点燃。她象征性地俯身作揖,嘴巴嗫嚅着,然后将香插在母亲面前的陶瓷圆筒前。那儿的香早烧高了,只剩下满筒的灰烬和东倒西歪的棍子。她说:“我看看你妹夫去。”她走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厅下,还有熟睡的母亲。

悲凉油然升起,没想到,我和妹妹谈话的话题,仅限于那本子,我们竟然没怎么聊到母亲。此时,我的母亲熟睡着,隐约还能感觉到她均匀的呼吸,像此起彼伏的潮水,沙沙地拍击着岸边。虽然我紧挨着她,可是觉得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远了,从未感觉到的遥远。我嘴巴嗫嚅着喊了声“阿娘”,然后捂住嘴巴,生怕吵醒她。我跪着,挪动膝盖,让自己的身子更靠近她,开始端详她的眉、她的唇,以及空荡荡的胸前。那唇没有紧闭着,还能看见洁白的牙齿。那牙齿真好看,村子里的人都羡慕她。嘴巴里除了白色,隐约还能看见银色,应该是妹妹为了让母亲“含口钱”,放了一枚硬币在母亲嘴巴里。风俗有时候显得滑稽,却能平稳人心。从前的皱纹竟然从她眼角抹去了,脸恢复了光泽,她比从前年轻了,想不到自己还有个年轻的母亲。其实,她并未老去,不过是岁月在她身上留有太多痕迹。

我从家里离开那一年,她才四十岁,也就是父亲离开的第二年,她失去乳房的第五年。从那以后,她再不穿紧身上衣,宽松的胸前空荡荡,随着风飘扬。那空荡荡的胸前竟然会灼伤我的目光,正如当年自己为有一位没有乳房的母亲感到羞耻一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目光都不敢停留在母亲的胸前,仿佛那里有一束光会刺痛我的双眼。我把手搁置在那空荡荡的地方,暖烘烘的。我把手缩回,将左手伸向鼓起的包扎带,那装腔作势的鼓起不过是在掩盖虚无的荒芜。袖口空荡荡的荒芜,接下来一定会伴随我的一生。

此刻,我紧挨在母亲身边,却想起了女朋友,毫无羞耻地想念她的身体,那鼓鼓的乳房,日后一定真如他们所说奶水丰盛吧。只是,我的手机里没有她发来的信息和打来的电话,她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或许忙吧,或许喝醉了。有时候大清早在她那里,她那留存在被窝里的余温让我感到分外荒芜,我想,她未必是属于我的。她说,只要我把那本子上的名字移到城里的本子上,她就嫁给我。我也一直为此努力着,可我一直捏着一个毫无意义的本子。原来,我们很多人,包括我在内,竟然要依托那本子过活一生。

妹妹和妹夫忙活夜宵,直至后半夜都没回来,估计是困了、乏了。我同样困了、乏了,几个小时前,还在做着手术。人这一辈子,从出生到死亡,要做的手术还挺多的,刀子总是在我们身上舞动着。不知顾老板会去医院探望我吗?要是他发现我骗了他,偷偷溜回家送母亲最后一程,他会把我开除吗?倘若他发现了,我就说去女朋友那里了,他指不定会咽着口水朝我坏笑。只是,女朋友联系不上了,她有真的想起过我吗?哪怕只有三秒钟……浓墨已经渲染开来,夜黑得更深了。我一定要撑到天亮,和这个夜斗争到底。可是,我又期盼这个黑夜能够更长久一些。

等殡仪馆的车出现在厅下门口的时候,我被妹夫摇醒:“车来了,你收拾一下吧!”他递给我纸巾,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流了很多口水,母亲的蓝色纸衣服袖口被洇湿一片。等我简单收拾一番回到厅下时,母亲早已不在厅下。两个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提着一捆东西往外走,像提着一捆柴,无情地扔到空荡荡的车厢后面。母亲在那里了。车厢“哐当”一声,一个人上了驾驶室,另一个人上副驾驶室之前甩了一句话:“你们谁跟车?”妹妹和妹夫望向我。我说:“我吧。”我拉开车门。妹妹拉着妹夫跪在地上,哭天喊地起来。他们竟然可以随时流下眼泪。妹妹和妹夫开着车紧跟其后,每行驶一段路就摇下窗户往窗外扔纸钱和鞭炮,妹妹一句又一句“娘呀”随着风飘到耳前,那声音竟然和母亲有几分相似。我把后背紧贴车厢,不知母亲一个人在后面躺着,会不会太孤独,我有点冲动,想让司机停下来,让我陪母亲在车厢里再待上一阵。刚想开口,却见司机神情肃然,就把话咽到肚子里。

我想起夜里妹妹问了一个关于母亲的唯一的问题,她问我是不是给母亲打过电话。我想了想,顾老板发了电话卡的时候我是花了三元钱给母亲打电话。我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她说:“妈妈接了你的电话后异常激动,然后就进了医院。”这样看来,母亲是被我害的,可是我已经不记得和母亲因为何事争吵了。

车子拐进殡仪馆大门的时候,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等车子停稳的时候,我连忙从车上跳下来,跑到垃圾桶旁狂吐一阵。妹妹和妹夫去办理手续,我呆若木鸡地跟随推着母亲的推车来到了殡仪馆里面的房间。我四处张望,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烧柴的灶台,这里是一个大灶台。

母亲被推进一个小房间,工作人员要我等待。等待并不能填补我脑海里的空白,也无法填补我内心的荒芜。我咬着牙迫使自己哭出来,可是我就是哭不出来。我一定是一个怪人,怪得连眼泪都没有。我喜欢穿着衣服洗澡,喜欢湿漉漉的衣服贴着身体的感觉。

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在我面前出现,她双手扶在推车把手上,用小眼睛斜睨我一眼,说:“再看一眼吧!”一块素白的布罩在一个瘦小的躯体上,我只需要上前拉扯一下布,就能看见她的脸。可是,我却没有掀开盖着脸的那头,而是把目光望向她的胸前,意外地看见她的胸前竟然有一片洇湿,那是母亲身上最后的奶水吧。那盛着奶水的房子已经消失了,她一定很忧伤。我挥了挥手说:“推走吧。”女人再次斜睨了我一眼,把口罩往上拉扯一下,将推车推向焚烧炉。

我突然想起跟母亲的那次争吵。母亲说要五斤钟果,我说买一斤就够了,买多了浪费。钟果不是水果,是一种油炸的食物,小时候母亲会做,我特别喜欢吃。我坚持说要一斤,母亲坚持说要五斤,说不浪费,可以留着等我回去吃。我心里想,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去。就这样,身患疾病的母亲动了怒,电话随后挂断。

推车推向焚烧炉,我呆在原地,脸蛋滚烫。那五斤钟果,是母亲为了让我回家才买的,可没想到,那五斤钟果竟然让她丢掉了性命。这样看来,真的是我害死了母亲。泪珠顺着脸颊倾泻而下,试图浇灭脸上燃烧着的火焰。我知道,很多年以后,再回想这一幕,我一定会泪流满面。我应该再看她最后一眼的,好让自己永远记住她的模樣。

此时,火应该在烧了吧,火应该烧得很旺吧!我把那本子偷偷塞到母亲蓝色的纸衣服里,那火应该烧得更旺了吧!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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