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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里的义宁

2022-03-13 11:14:07公文范文
詹谷丰在铜镜问世之前,自然界中唯一能够照见人影的只有水,只有平静的水面,才能照见人类的五官和容貌。义

詹谷丰

在铜镜问世之前,自然界中唯一能够照见人影的只有水,只有平静的水面,才能照见人类的五官和容貌。义宁古城中的九口水井,曾经是历史的明镜。它照见过古老义宁的沧桑,也照见过黄庭坚苦读时的清癯和憔悴。

井的功能当然不是为了做一面镜子,井是水的储存容器,而水则是人类生活中须臾不可离开之初。

“水”和“井”,是仓颉字库中古老的两个汉字,它们出生的年代无法考证,但我相信,这两个汉字的问世,一定有先后顺序。井,是水的派生物,井的唯一功能,就是水的仓库。

在我入学识字的记忆中,“水”远远先于“井”,待我认识了“井”字之后,水井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小学生最亲切的名词。井里的水,就成了我人生的一面镜子。那些甘甜的琼浆,就流进了我干涸的心田。

水是一个无师自通的汉字,笔画简单是它表面的特性,与一切生命密切关联才是一个汉字永垂不朽的本质。

“逐水而居”这个成语,为史前的人类活动展示了一幅生存的图景,为后世用文字总结历史的人提供了最丰富的想象。今人在解释这个成语时,用了通俗易懂的语言和描述:“自古至今人类争取生存与发展一直遵循的基本规则,使人类更加便利地获取到了生命之源,又为人类改变河流提供了愈加便利的条件和动力。”

我的故乡义宁,是人类“逐水而居”这个成语的最好实践者。那条发源于义宁境内的幕阜山,流经三百五十七公里,注入鄱阳湖的修水河,绕县城而过。义宁古城里的居民,他们离河水的距离,只在一箭之间。修河的历史远比义宁古老,比新石器时代的义宁先人和磨制石器更加遥远,它是一块土地上最早的主人。

逐水而居是人类的天性。人类的逐水而居,类似昆虫的飞蛾扑火。不同的是,人类的逐水而居是繁衍生存的需要;飞虫的扑火,则是面向死亡的自杀。义宁古城中最早的居民,一定是修河的最早汲水者,他们的木桶和扁担,将蜿蜒奔涌的大河化成涓涓细流,挑回家,然后在厨房里积聚,浓缩为一口口风平浪静的缸。

史书上从无记载的细节,可以从写作者的想象中复原。最早在义宁古城中落脚的人一定不是鳏寡孤独者,而是完整的家庭。那个时候的义宁古城,还是一片生长稼穑的土地,土地上的耕种,修河里的鱼虾,清澈的河水,茂密的山林,最适合人类的繁衍。水草丰茂的地方,就会人烟密集,房屋是人烟的证明。义宁古城中最原始的房屋排列,同河水的流向一致,自东向西的一条主街,顺应了山势,也顺应了流水,从这条主街伸展出去的小巷,就是主干上的根须,它们缓慢生长,构筑了一座古城的雏形。

水井是人烟密集聚集地向城镇过渡的标志。水井的表现,是建筑从杂乱无章向有序规划的排列,是人烟密集之后的秩序安排。

记录在《修水县志》上的义宁古城中的九口水井,肯定不是同时诞生的。从在河中取水到在井里挑水,这中间一定有着漫长的孕期。

义宁建城,迄今有了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河流的增寿,以千年为单位,所以唐朝德宗年间的修河和如今的修河,一点都没有变老。由于河床坚固,山形护佑,流经义宁古城的修河,從无改道和泛滥。

有关古老义宁的史籍文献众多,正史、野史、稗史、杂史、别史,均无一字记载义宁九井的演变。历史的有意忽视,形成了一种偏见。人类生命中须臾不可离开的物质,往往被轻薄地遗忘。

我在义宁古城中长大,义宁九井,是我到过无数次的地方。那些井水,是我生命中的甘露。每一口井,都曾经是一个少年的镜子,一个怀有深情的感恩者,一定可以在幽深的井里找到青春的底片。

九口水井的名字,一律朴素简单。多年之后,它们出现在一个写作者的笔下,不是序齿排列的名单,而是一个人的少年记忆:祝家井,周家井,孝友井,徐家井,义井,午水井,双井,王爷井,刘公井。

井,天性不爱抱团结伙,它们的分布,以人烟为依据,井与井之间,似乎有一种约定俗成的等距离。九口水井,均匀地散布在义宁古城。这些清冽甘甜的地下水,它们到达每一户居民家中水缸的距离,大致是相等的。

我在义宁古城居住的三十多年里,频繁搬家。每到一处新的地方,便与一口新井建立起亲密的联系。义宁古城面积不大,地势却不平坦,每一口井,都会有不同的水位,所以用以控制木桶的绳子,便有了不同的长度。绳子的长度,就是水井的深度,就是修河水位的高度。

义宁九井中的双井,并不是一口有故事的井,它的知名度,远远比不过周家井、王爷井。但是作为一个地名,双井却是一个闻名遐迩的地方。

双井是修水河边的一个山村,这个山村由于走出过黄庭坚而闻名遐迩。大宋朝,此村有四十八人考取进士,如今登上中国旅游榜,成为华夏进士第一村。

水对双井村的眷顾,并不是以井的方式出现。直线流淌的修河,流到双井村,突然拐了一个弯,水以月亮的形状,为黄庭坚家乡留下了一个明月湾的千古美名。

黄庭坚离开双井村的交通工具,不是轿马,而是修河里的木船。在一个没有公路,没有汽车、火车的农耕时代,木船是北宋王朝最先进的航行工具。

黄庭坚的一生中,许多次在双井村的码头登船,顺修河而下,在修河的终点吴城上岸。七百里的漫长水路,是北宋一个文人和书法家的成长见证。然而黄庭坚的木船,也在肉眼望得到的地方靠岸。

与义宁古城一水之隔的南岸,是一处古树参天的山崖。这个名为南山崖的地方,绝壁之下即是河水,山崖之上楼台亭阁,曲径通幽。

黄庭坚弃船登岸,来到风光绝美的南山崖时,只是一个两度会试落榜的落魄举子。他来到这个地僻人稀的风景深处苦读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想到,九百年之后,紧邻修河的南山崖,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处风景名胜。黄庭坚留在南山崖上的书法手迹和大量碑刻,成了国家重点保护文物。

黄庭坚苦读的南山崖,是眺望义宁古城的一处高地。那个时代的修河上没有人畜通行的桥梁,几艘木制的渡船,就成了横渡河流的唯一工具。北宋的修河,没有大坝拦截,自然的河流,随季节变化而变化。秋冬时节,修河细瘦,水清见底,可以看见游鱼和卵石。由于修河的阻隔,从南山崖至义宁古城二三百米的直线距离,竟然成了一个读书人难以跨越的鸿沟。

幸好河上有船,艄公的一片桨,可以让一个未来的诗人和书法家轻松渡过修河。一个渡口必有两个码头。南山崖脚下的码头水深,整齐的长条麻石,一直铺进水中。老城那边,下船是一片广阔的沙滩,沙子细密洁净,珍珠白米一般,但是松软陷脚。黄庭坚每次都在城门口的石阶上坐下,脱下布鞋,抖出鞋子里的细沙,然后进入义宁的街巷。

义宁古城九井十八巷的格局,延续了一千多年,它们用最坚硬的建筑材料,牢牢固定在赣西北的大地上。黄庭坚走过的那些街巷,依然曲直幽深,它们的名字,如今用蓝底白字的金属铭牌,钉在墙上。寺前巷、殷家巷、古家巷、冷家巷、余家巷、黄荆巷、五鬼巷、南门头巷、铁炉巷、清泉巷、卢家巷、余自荣巷、公敏巷、周家巷、三古巷、华光巷、当铺巷、肖爷巷,这些古老的名字背后,都隐藏着悲欢离合的故事。义宁古城太小,黄庭坚从那些潮湿的巷道里穿过,在一口口水井面前驻足,借挑水人的木桶,打一桶水上来,舀水解渴,然后在风平浪静的井水里,看见一个读书人脸上的疲惫和憔悴。

九井和十八巷有着一种无法割裂的血缘关系。义宁的所有巷子,都通向一口水井。

黄庭坚在南山崖苦读的时候,“义宁”这个名字还未诞生,他栖身的南山崖和河对面的古城,还是大宋王朝分宁的土地。义宁这个后来的名词,只是清朝的冠冕。

南山崖、义宁古城和古城中的九井十八巷都是黄庭坚人生的风水宝地。一年之后,二十三岁的黄庭坚坐船从双井出发,前往汴京参加礼部进士春闱大考。船过古城,黄庭坚频频眺望两岸。北上千里,没有人知道,一个读书人的苦读是否能登上进士的榜单。

水是流动的液体,但是作为盛水容器的井,却是不可移动的建筑。水井,就是大地上一颗铆死了的螺钉,一旦固定,便无法搬走。义宁古城中的九口水井,从它们建成之日起,就没有移动过。后人打水的井台上,浣衣的井边上,都曾经留下过黄庭坚的脚印。

人类的肉眼,看不见古人的脚印,看不见大地的秘密。义宁的九口古井连通修河,修河的潮起潮落决定了古井水位的高低。義宁古井见证了我的少年和青年,但我的肉眼始终没有看清井的真相。故乡的春季多雨,每一场大雨过后,井水水位上升,古井丰盈,形同美人;夏季干旱,修河枯瘦,古井见底。我经常被母亲半夜叫醒,披着一身星光去井边排队汲水。古井与古井之间、古井与修河之间的血缘通道,是水的隐私,是大地的秘密。一个少年的肉眼,永远不能穿透泥土,看到大地的毛细血管。

与人类相依为命的水井,与人类和平共处的水井,突然之间就遭遇了敌人,而且在与敌人的较量中,举起了投降的白旗。

义宁九井的敌人,是一座名为“自来水厂”的工厂,是一根根在地下穿行的铁管。

自来水的发明,是人类的一次饮水革命。这项源自欧洲的生活创造,轻而易举就被中国人模仿和接受。

自来水以强大的力量攻城掠地,义宁古城水井失陷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是义宁四千五百平方公里大地上最早一批从挑水艰辛中解脱的居民。古井被冷落,从自来水入户的那一天开始。没有庆祝,也没有哀悼。没有谁能预测那些铆在大地上的古井在容颜衰老之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人类抛弃。人类的无情无义,是一种蔓延的病毒,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绝症。对义宁九井来说,我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病毒感染者。

自古以来,水井是最热闹的地方,是居民的烟火和市井。人们在井边挑水、浣衣、洗菜,井台永远是湿漉漉的,永远充满了喧闹的人声。自来水,无意中为一口口水井悄悄掘好了坟墓。一根隐蔽的金属管,从此让“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个俗语失去了感恩的内涵。

自来水流进千家万户,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欢呼雀跃。义宁古城中最失意的人,莫过于那个卖水的驼子。刘公井,几乎是驼子的另一个家,他每天数十次往返井台,将清冽的井水一肩一肩地挑进鳏寡孤独老人的水缸,挑进餐馆的大池。

驼子是市民街坊对一个以卖水为生的半残疾人的称呼。炎热的夏天,驼子每天走着一条重复的路线,他额头上的汗水和桶里的井水,断断续续地滴在石板上。我不知道驼子的名字,但是我明白,义宁古城中的每一口井,都是他的饭碗,是他生存的唯一依靠。自来水断绝了驼子的生路。

义宁古城中九口水井的寂寞,从驼子消失的那一天开始。

我离开故乡去南方谋生,多年以后才回来。那个时候,古井已经荒废了,石头之间的缝隙里,长出了乱草、青苔,让古井穿上了死亡的外衣,井底的蛤蟆望着井台上的陌生面孔。这个时候,我终于知道,义宁九井的所有故事,都沉入了水底,永远不再浮出水面。

一口井的荒废,就是一段传奇的消失。

王爷井,可能是九井当中最年轻的一口。黄庭坚来到义宁古城的时候,王爷井尚未出世。王爷井诞生之时,只是一口私井,它是知县王兴虎建在私家花园内的水井。知县的花园内,种满了牡丹、玫瑰、月季,还有满园的桃树。

义宁大旱的那年,城里水井枯竭,人们只能去修河挑水,王知县体恤百姓,开放了私家花园,让别人取水。王爷井的命名,就是这一次开放而来。我少年时代挑水的王爷井,已经没有了围墙,也没有了桃林,王知县的私人独井,扩张成了双井。

离我家最近的周家井,像一口棺材似的呈现在一个游子眼中。水泥和石头彻底封死了一口古井的天日,水、井蛙、青苔,任何生命都无法逃离水泥石头的坚硬封锁,修水县人民政府用一块石碑记录了一口古井的窒息和死亡。

周家井古为凤凰山南麓的一处泉眼。至东汉,该泉眼被拓展。唐朝中期,常洲亥市(今县城)被设为县治,古城居民用水激增,泉眼被砌修,称“一眼泉”。至清朝中期,泉东所建周八维祠出资掘深拓宽垒砌该泉成井,时人渐称该泉为周家井,并沿用至今。

清末同治年间,周家井誉为修水古城九井十八巷的九井之一。一九二七年八月,驻扎凤巘书院、县商会等地的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及其第一团官兵常来此取水,后世亦称之为“红井”。

一口密封的古井,一口断了人烟的古井,就是一个断了气的老人。所有的文字,都是它的悼词。

水,一生都保持着谦虚低调的姿态,在张扬的人类面前,水永远出现在低处。

水用千姿百态呈现它的低调,人类肉眼看到的形状,就是它的姿势。水流淌的时候,就是溪流的姿势;水奔腾的时候,就是江河的姿势;水从天上降落的时候,就是珍珠的姿势;水在深沉的容器里静止的时候,就是水井的姿势。

自来水强力攻占了义宁九井的阵地,水井的阵亡是一种姿势的消失。周家井被沉重的水泥井盖封死,王爷井、刘公井等古井彻底断了人迹之后,连接它们的修河,也感到了疼痛。

水井,是深深扎根在大地上的建筑。只有沙井,才是一口可以移动的水缸。但是在井的庞大家族中,永远找不到沙井这个名词,它是井的一个异类。

自来水时代的年轻人,不可能知道,义宁古城,曾经有一口名叫沙井的水井。它是离河水最近的一处水源,它是水桶井然有序的一个长队。

如果非得将沙井归类于井的行列,那么沙井就是最简单的井。所有的沙井,都在义宁古城的城墙之外,都建在平坦的沙洲之上。

第一次去沙井挑水的时候,老远就看到一排挑着空水桶的男人,队伍的一头,深入到了一人多深的沙坑,沙坑底部,安置着一个圆形的无底木桶,清亮的河水,不断地从沙子里涌出来。过滤了无数细沙的河水,如空气一般清澈透明,如山泉一般源源不断,不管多少人挑水,永远取之不尽。

沙井年轻,却弱不禁风,早夭,是它们必然的命运。修河水位的每一次起落,决定着沙井的生死。水位上涨,河水漫过沙洲,沙井就结束了它的短暂一生。水退之后,沙洲平复,沙井尸骨无存。

沙井的短暂一生,被排除在义宁九井的历史之外。就“井”的造型意义来说,沙井的构造和取水方式,永远不属于义宁这块古老的井田,它只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

义宁的九口水井,从来都以风平浪静的面目示人,但与它们血肉相连的修河,却变幻莫测,经常汹涌无比。在南山崖上苦读的黄庭坚,亲眼看见南山崖脚下翻沉的木船,看到那些葬身鱼腹的船夫。他成为大书法家之后,在南山崖临水的绝壁上,写下了一个巨大的“佛”字。从此以后,南山崖脚下,河水不再汹涌,船过此处,不再翻沉。

一个普通的“佛”字,出自黄庭坚的笔下,就有了灵性,就有了平安的护佑。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读过一篇写井的散文。作者沙爽诗意地描绘了井水与木桶的亲密关系:

是谁?先是探下头,继而慢慢搅动了这个处在冥想中的词语和它周遭的大气,用一条绳索和一只木质或金属的桶状容器。当桶的底部触到了水面,井的面容受惊一样洇开了层层疑问,而桶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傾倒下来,如亲吻或膜拜。桶把积攒多日的饥渴和烟尘之气吐出来,像一个热爱水的人,闭上眼,纵容自己深深地沉潜……(沙爽《井》)

沙爽文字中的那个动作,我曾经重复过无数遍。义宁古城中的九口水井,都是一个挑水少年的证人。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我从义宁古城的凤凰山路走过,一边,曾经是我居住过的地方,另一边,则是尘封了的周家井。围墙之内,已经断绝了人迹,更没有了井台上的市井之声。沙爽笔下的情景,只能在梦中寻找了。

我终于在砖头一般厚重的《修水县志》的缝隙中,找到了义宁九井的名字,它们用最简短的文字,极力遮掩古井的来龙去脉。每一段历史的背后,都有一座巨大的迷宫。我相信,一定有更多的古井,被遗忘在汉字之外。

黄庭坚是千年义宁唯一从九井的水面上,看见过井水与河水贯通的人,大地深藏的毛细血管,不会用青筋的形式显现。从那一刻开始,黄庭坚生命里的水,开始了泉涌奔流,他用“涪翁”这个带着水意的名字,与大地接轨,与之前鲁直、山谷、山谷道人的名、号连通。

责任编辑   韦毓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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