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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文范文

乌鸦浴

2022-07-22 11:56:02公文范文
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现居甘肃天祝藏族自治县。在《芳草》《

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现居甘肃天祝藏族自治县。在《芳草》《天涯》《散文》等杂志发表散文和小说。部分作品入选中考试卷,并多次获奖。著有作品集《芣苡在野》《草庐听雪》《骆驼庄园》等八部。

可笑的黑袍子。瞧这嘴,都歪了,还染了口红。

她嘀嘀咕咕。她不是蹲着,也不是坐着,而是把一条腿蜷缩在身下,另一条伸直,僵硬了那般,姿势怪异。她记得自己还有一条腿,或者说是一条尾巴,但是现在怎么找不见呢。她左右摸索,在湿漉漉的地上划拉出模糊不清的痕迹——诶?被谁偷走了呢?

她使气扔出去一块摸到的粗石子,那群乌鸦被风吹走。乌鸦飘在半空里,不落下,也不升起,仿佛空气粘稠得粘住了他们的黑袍子。它们集合在空中,看上去庄严肃穆。

它们是什么东西呢?她问自己?那些黑袍子怎么空空的,里面啥也没有?脚呢?

她似乎变得和那些黑袍子一样,衣服下空荡荡,啥也没有。她试了试,她有脚呢。于是,她抬起脚,想踩着粘稠的空气走到半空中那些黑袍子们中间去。

她走向空中路有点磕绊,石子一会儿紫色,一会儿灰色。树也有,白色的,蓝色的。人家的院墙也有,火焰一般燃烧着。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疯了一样奔跑,头发也披散开,衣襟也敞开,她要痛痛快快跑到天上去。

有人迎面过来,伸手拽住她,喊道,叶阿奶,你怎么啦?

叶阿奶?谁是叶阿奶?她问道。

你可不就是叶阿奶吗?那人说道。

拽住她的人,不,只能说是个怪人,长着人脸,但眼睛啦鼻子啦什么的都是马鹿的,尤其嘴巴,那么尖。脸上的斑纹都清楚楚,毛色发亮。

走开,马鹿。她甩开半人半兽的手,继续奔跑,向着云端跑。

席屠户嘴里衔着尖刀,刀尖上照例滴答着牛血。他虽然胖,脸也涨得通红,但根本不笨拙——说实话笨拙的人根本干不了这行,早被牛几蹄子蹬翻。

一头白牦牛躺在草地上,牛头扭向一边,眼睛睁大,牛皮一半披在身上,一半掀开,露出青白的肚皮。它前一小时喝水太多,现在肚皮鼓胀,快要爆炸的样子——如果太阳再这样热下去,指不定会炸开呢。

庖丁解牛算什么,哪有席哥这么利索。瞧瞧这里脊肉,鲜嫩得可以生吃——说话的是个年轻人,高个子,相貌堂堂,一脸谄媚相。

我可不知道什么是庖丁,我只知道不吃白食——席屠户向来说话就不顾别人情面,把几分挖苦鄙视一股脑儿都抛出去。才不管呢。

年轻人脸红了一下,讪讪地朝着树底下走去。那儿等着牛肉的买主,秃顶的顾老板。顾老板已经喝完一瓶酒,带着几分醉意,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根烟。

年轻人低声咕哝了句什么,伸手讨一支烟,叼在嘴边,满口袋摸打火机。像这种情况下,他知道讨烟不会被拒绝。顾老板扫了一眼眼前乞烟的高个子,吐了个烟圈,把下巴抬高一寸,示意他去把皮卡车里的空筐子卸下来。顾老板的样子漫不经心,像使唤一条狗。

年轻人嘴上叼着没有点燃的香烟,像条狗一样丢丢丢跑过去卸货,并殷勤地把绿色的塑料空筐子拖到席屠户身边,回头邀功似的看顾老板。

顾老板一动不动蹲在树下,又往嘴里塞了一根烟,扫了一眼他的牛肉——这些牛肉今晚就要在火锅里翻滚,给他带来几十倍的利润。他听见了金钱叮当响的味道。对,是味道,不是声音。

年轻人撅着屁股使出投胎的劲儿往车上搬运牛肉,席屠户围着脏兮兮的皮围裙,一起一落擦拭刀子。

牛肉都装车上了,年轻人牵挂地瞅着草地上的两筐骨头——有时候顾老板心情好,會捡几根丢给他,像丢给狗一样。但今天并没有。席屠户用他蔑视的眼神看一眼年轻人,弯腰抓起骨头筐子,扔到车上。

顾老板一脚踩灭烟头,又一脚踩下去,皮卡车冒着黑烟呼啸而去。

席屠户呼一下掀起牛皮,搭到架子上去,牛皮毛稍滴答着血滴。

年轻人无所事事抱着膀子,走到树底下歇凉。那根烟叼了许久,找不到打火机而放弃点燃。被人鄙视他也习惯,可是,这绝不是他的错——因为他根本不可能阻止他的父亲去偷盗,那时候他只有五六岁嘛,嘻嘻哈哈看着他父亲被抓走。而一旦父亲坐牢,他怎么可能不受别人的白眼仁而生龙活虎地长大?对于那些高傲长大的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一个完整的家嘛,有一个厉害的爹嘛。

当然,后来他自己也偷东西被抓过,但也不是他的错——读书嘛,一个字都读不进去。打工嘛,一点苦也不想吃,又那么向往阔人的生活。做买卖还行,虽然赔光了妈妈的六万块,但也阔绰了那么一阵子,大吃大喝的。现在嘛,就在街上混罢了,哪儿有饭混一口,混不上找妈妈挤一下,饭钱总归是有的。年轻人的眼光盯着妈妈不放,驱使妈妈一辈子在生活的泥地上拼命爬行。

乔德茂(你好)——卷头发的牧人赶着一头花犏牛走来,同年轻人打招呼。他说,叶天才,我在朋友圈看见个视频,似乎是你妈妈,情况不大好,疯了一般跑,快去看看。

不可能,老阿卡,我妈好得很,早上还背了几趟废品去卖呢。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这个叫叶天才的年轻人从兜里摸出三十块钱说,看,老阿卡,这是卖废品的收入。你知道三十块钱得有多少废品吗?她来来回回背了好几趟,大捆大捆,我都背不动。她能疯了吗?绝不会。

叶天才遗传了父亲魁梧的身材和冷酷的眯缝眼,眼皮有点肿的那种。

卷头发的牧人牵着牛走向林子深处,半途又和遇见的熟人聊天,分手时不断说着呱珍切(谢谢)!呱珍切!

今天真是怪事,她一边跑一嘀咕,怎么都是半人半兽的东西在街上乱窜?看,那个长着牛头的瘦子,嘴巴怎么是老虎嘴?诶,那是个妖怪嗷,瞧那锋利的牙齿,瞧那青蓝的脸,花纹尖下巴。打死它。

她收住奔跑的脚步,踮起一块石头砸过去——路边广告牌的玻璃碎成一地。

哦,这个机器人可真好看,笑嘻嘻的,脸蛋儿粉嘟嘟的,还背着包呢。

奶奶我是小学生,不是机器人。

她才不管那个稚嫩的声音,继续跑,急急忙忙跑,忍不住跑,好像被一群狗撵着。虽然她也想忍住不跑,但身体不是自己的,有那么一股子东西催着,不跑好像不行似的。

她的眼睛飘忽过大街,看见一些诡异的景象,她不知道出现幻觉是怎么回事。反正她想她可能在寻找什么。但是寻找什么呢?大概,寻找一种东西,可以把狂奔的心给拽回来,以恢复镇定自若。有一点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就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腿脚自动在哪里跑。反正,就奔跑吧,跑到天上去,离开这个乱糟糟的人间。

真是糟糕透了,一个大男人,动不动躺在树林子里不动弹,你说这该有多荒唐,是人干的事儿不?

蛋蛋车司机把腿翘在方向盘上,半躺着,手里挖抓手机,心不在焉听站在车门前的矮个子女人说话。

车门半开着,一个乘客也没有。矮个子女人絮絮叨叨,显然她对自己的婆婆和男人都相当不满意。

她接着说,当然,他更多的时候厮混在街上,听起来难以相信,都三十多岁了。婆婆拼命护犊子,生这么个废物还不许我说半句,真够丧的。你说说看,这娘俩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毫无疑问,在没有一个乘客的情况下,作为同行,蛋蛋车司机就得听这些闲言碎语来打发时光。

他慢腾腾开口说,尕叶嫂,要是你谴责叶阿奶,毫无必要。这些老年人,就是护犊子得很。然而你想想,她也很可怜嘛,做了一辈子保姆,现在老了,也没有雇主,只好捡废品。你们顿顿吃的喝的,还不都是靠她捡嘛。

呃,你说得也对,我对婆婆是有加分怜悯,好不容易积攒一点钱,还被那个败家子给败光,连一分都没剩下——那次她气疯了,真的翻出一把斧子,把凳子给劈了。

矮个子女人的情绪很容易受干扰。虽然她给人开车,又总是心神不定拧着方向盘,但总归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呢,车主还是一直雇她。

一群人走过来,大概是一个家族聚会后要回去,喧嚣着,簇拥着富态的老太太上了排在前面的一辆蛋蛋车。

看起来,都是有钱人呐,人老了有钱才被尊重。矮个子女人哀叹一声。她等满一车人,正要踩油门,有人砰砰敲车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尕叶嫂,我好像看见你家婆婆赤脚跑过去,衣襟敞开,看起来狼狈极了,要不要看看去?在农贸市场绿化带那边。

你是说她疯掉了?绝对不可能。就在昨天下午,她还背了好几趟废品,回家包了饺子给我们吃,好好的。你肯定看错人啦。矮个子女人撇撇嘴,把熟悉的声音挡回去,一踩油门走了。

那个自以为是的废渣,混账东西!蛋蛋车司机心里骂了一句叶天才,仰面躺在座位上,脚伸到车外,望着天空。一大片云被风推走了,像苫在器皿上的粗布布單被揭走,露出光溜溜的蓝天。

她跑累了,躺倒在路边的草地上,敞开的衣襟里,乳房像布袋一样松弛垂着。她脸上往日那种紧张兮兮的神态消失了,一脸皱巴巴的皮肤也痴呆地垂着。她的鼻子是那种地道的塌鼻梁,几乎深陷下去,鼻孔朝天。她岔开腿,四肢伸得展展的,鸡爪子似的手指却伸不展,一直蜷缩着。她的薄嘴唇包不住牙齿,那些稀疏的黄牙齿伸到嘴唇外,格外丑陋。

可是,她仰面躺着根本就不舒服,因为常年背废品,后背变成罗锅子。于是,她侧身躺着,尽量躺得舒服些。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贴在草地里,像冒出一朵灰蘑菇。

她呼哧呼哧喘息,脑子里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潮水一样扑来,又消失。她似乎躺在一个长满巴茅草的村舍里,她的母亲在灶前煮饭,锅碗发出一些轻微的嗤啦声。她对母亲说,我今天见到一群红嘴鸦儿,奇怪,它们的黑袍子空荡荡,没有脚,就那么停在半空,不落下来。母亲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对她说,它们已经落下了,鸦儿是神鸟,领你走出迷途呢。可怜,瞧你心累成啥样儿,都已经奔溃掉。

她又似乎躺在她家屋后的青草坡上,四周都是庄稼,豌豆荚散发出清香,父亲呵呵笑着,给她摘豆角。她坐起来,想去接住那把豆角。可是她摸到了一大堆垃圾,她在垃圾里翻啊捡啊,没有一样可以卖钱的东西,丧气。她重新躺下去,直挺挺的,死鱼一样。可是她听到有人呼唤她,要换尿片。对了,她还在那家好心肠的雇主家当保姆呢,伺候一个瘫痪的老阿奶。她急着站起来要去端水端尿。可是,她喝醉了一般。浑身软软的,腿子也摸不到,怎么都使不上劲儿,只好躺着。

诶?这不是叶阿奶吗?她怎么啦?快给他儿子打电话。什么?没有号码?唉唉,可怜的老人呀。

叶阿奶可真是苦命,嫁个胡日鬼,生个窝囊废,生生把自己气疯。

她迷迷糊糊,并不知道人们议论她。她的眼睛里窝藏着一种忧郁,乖戾,哀愁的神情,那是过去的日子留给她的一种显而易见的穷气。这种穷气和咳嗽一样,摁不住,稍微一动就冒着白烟缭绕着她。

叶天才可很会摆阔,有钱就吃馆子,腋下夹着水杯,嗬,好大的气派。

气派个鸟,欠了烧烤摊的钱,来趟夜市鬼鬼祟祟躲着债主。

讨厌这些半人半畜生的东西,可真够聒噪的。叽哩哇啦说啥呢?快走开,我要睡会儿。她伸手挥舞了一下,像赶苍蝇那么一划拉。

她太累了,翻一天肮脏的垃圾箱,各种令人窒息的气味已经把她熏晕。而那些臭烘烘的废品又那么重,等她背来背去换成钱,回家连腰也直不起来,只好坐在门槛上。可是稍微有点力气就赶紧站起来进厨房煮饭,儿子媳妇进门就要端碗。

麻雀飞起,蚂蚁跑步,乌鸦落下。叶天才无聊透顶地躺在树下,听着清风吹拂树叶。这片树林在郊外,离城不远,又格外幽静。若是遇上熟人来宰牛羊,在树林子里烧烤,他还可以蹭食。虽然家里顿顿也吃得不差,哪怕就是捡垃圾,老妈也会把饭菜做得很可口,但总归不如外面来得洒脱快意。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和父亲一样,是个地道的浪子,根本不适合居家。不过,唯一的区别是父亲是个真浪子,铁心肠,天南海北闯荡,三十年也不回家,不给家里一分钱。而他不过是想想而已,连省城都不敢去,怕饿死。他习惯躲在母亲羽翼下避风躲雨,寻求现世安稳。

树荫落在他脸上,脖子里,衣服上。宰牛羊的人都走了,林子里安安静静。他从小就在这片树林里游荡,逃学,和人打架,偷到东西藏在这儿,差不多有家的感觉。虽然他现在变成吃乞食的无赖汉,被人翻白眼,可是他也不在乎,反而喜欢这种混来混去的日子。无论怎么样,就算是被人看成一条狗,野狗也行,也要不顾一切地活着,夹着尾巴吃喝着,躺着晒着。人生嘛,舒舒服服无非如此。瞧那个席屠户,苦得跟骡子似的,浑身脏兮兮油腻腻,不也一天吃三顿饭,又不是能吃五顿饭,何必呢。再说那个顾老板,想钱想的脑袋上都没毛了,秃瓢似的,有什么意思。

他倒是看得开。

黄昏,叶天才浪逛到界牌村的时候,遇上了老婆。她开着蛋蛋车,从歪歪扭扭的巷子里拐过来,脸上有些愉快的神态。

这是去哪儿?天都要黑了。叶天才堵在路上拉长脸问。

老板让我去大风滩接人,晚上回来肯定迟了。矮个子女人收住脸上的笑容,舔着厚厚的嘴唇回答。

接什么人呢?你这是专门回家换衣服去啦?啧啧,还化了妆。

真扫兴。老娘卖身养活你,怎么啦?王八蛋!

老婆恼火,一脚油门走了。叶天才愣了一会儿神,嘀咕道,说好的不背叛老子,老娘们,性格有缺陷。

他大概是因为肚子饿才发现老婆换了衣服的。也只有混不到白食才会乱七八糟想一些事情。

他在坑坑洼洼的巷子里走着,路边有人家往板房墙壁上抹泥皮。界牌村就要拆迁,板房墙壁糊上泥皮,就可以按照砖混结构拿到赔偿金。不过,他根本不去思考这个出租村拆迁了他要到哪儿安身立命。叶天才一点也不愁,到时候没地儿去,说不定逼着妈妈买到楼房也有可能——妈妈身上蕴藏着无穷能量,挤一下就会挤出意想不到的惊喜。虽然她老了。再说她有个阔气的姐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妹妹流落街头吧。

顾大妈坐在客厅里灯下打毛衣。孙子把她的毛线团弄到沙发底下去,又趴在地上找毛线团。顾大爷躺在沙发上翻手机,看抖音。

老婆子,你看看视频里奔跑的这个疯女人,似乎有点像你妹妹诶。

胡说,你妹妹才疯了魔了呢。她中午还给我打电话,说明天要去交房租,还差一千块。顾大妈回头瞪了一眼老头子,继续打毛衣。

顾大爷觉得老婆子一点也不疼惜她妹妹,连一千块都不给借。当然,他也不会同意借钱给那个穷婆子。叶家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也填不满。其实亲戚们都不喜欢那个人,早早被丈夫抛弃,拉扯大一个白眼狼,浪荡鬼,谁会疼她呢,躲都来不及。

实际上我认为——顾大爷把手机扣在茶几上,又把一支烟锅子塞进嘴巴里,点燃了,啪啪啪使劲儿咂着,腾出嘴说道,你妹妹迟早会疯掉的。你想想看,就靠捡垃圾的钱养活一家子,不疯掉才怪。猪肉三十,白菜都三块五了。

顾大妈突然想起来什么,說道,呃,就是那个山羊胡子的徐老头,他说好几次,他在寺院门口看见我妹妹,好像坐在门口乞讨钱。头低着,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不是。

那么,你妹妹的低保和养老金有多少呢?六七百总有吧?也还不至于乞讨吧?

卡能落在她手里?叶天才捏得紧,月月等着取钱花呢,到处欠着债。可怜见的,她一分钱也见不着,卖废品的每个硬币都要算计一番再花出去。

顾大妈开始生气起来,扔下毛衣。一旦提起那个逛鬼,她简直满肚子火。那个废渣除了撒谎,还像个泼妇那样鬼祟多疑,用尽一切办法榨干自己母亲,连一个硬币都不愿留给她。

门口的地板嘎吱嘎吱响着,顾老板进门换了拖鞋,朝着客厅走来。他看了一眼母亲,坐在阳台上自己的藤椅里,像他父亲一样嘴里塞进去一把黄铜烟斗,深陷于寂静中。

母亲也看了一眼儿子——儿子也快四十岁了,脸上的肌肉松垂起来,秃顶得厉害。儿子越来越像老头子,话少,每天睡前安静地坐一会儿。

两个老人换了话题继续聊天。儿子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他和叶天才是表兄弟,更不愿意提起他。即便遇见,叶天才说话时那种狼吞虎咽的音节和谄媚的神情都令他感到无比厌恶。

咳,老妈,我今天又撞见叶天才那个废渣。顾老板拿掉烟斗,突然开口说,他像鸦片鬼一样,就在宰牛的那个阴森树林子里游荡,孤魂野鬼似的,踹他几脚的心都有。

呃,可怜你姨妈,将来有的罪受。听说过吗?界牌村要拆迁了。顾大妈抬起眼睛看了看儿子,噘嘴,心里像蒙了一块油布,不透气。毕竟是亲妹妹,眼看着她去流浪,心里能不郁闷嘛。

老妈,你帮不了她。不管怎么样,姨妈都会越来越困难。如果你想把我们那套空房子借给叶家住的话,姨妈可能以后都不会见你了。

是啊,叶天才会把房子低价卖掉,然后挥霍一空。顾大爷插嘴说道,以前他又不是没有干过。你以为呢。

顾大妈皱皱眉头。多少年来,她一直想从叶天才身上的某处找个切口,以便把阳光给他塞进去一些。事实上她只看见一个好吃懒做的皮囊,很完整,一点破绽也找不到。

中午她除了借钱,还说了什么?顾大爷忍不住问。因为每次见到这个穷亲戚,她都会没完没了拖着哭腔诉苦,令他很烦躁。

顾大妈犹豫再三,看了看儿子的脸,叹了口气说道,还能絮叨什么呀,三句话不离钱。叶天才的媳妇最近在闹腾呢,她开的那辆蛋蛋车,老板要卖掉,五万块。那媳妇一心要买下来,逼着婆婆拿钱,不然要和叶天才离婚。

不妨告诉你妹妹,那媳妇离婚也挺好,少个拖累。养活一个废渣总比两个废渣轻松些。

老头子,她可不能那么想,伤儿子的心。

得了吧,叶天才对付他妈妈的时候,才没什么做不出的事情呢,连人家慰问拿来的清油米面都偷了去卖掉。

因为叶天才就是个废渣饭桶嘛。

他打小可不是个废物,你想想看,那时候小嘴巴够甜的。

小时候的确伶俐,可是谁知道长大却歪掉了。

所以啊,你想想看,是谁把他养废了呢?光是同情有什么用。

老头子,我不觉得我妹妹养废了他。叶家的根子就那样,他爷爷,他爹,他叔叔,全是些窝囊鬼,骗子,胡日鬼。你说说看,哪有一个上路的正派人?

那你爹瞎眼啦?还把她嫁给叶家?

行啦,你们都消停些。顾老板说,老妈,要是让我们不带偏见评论姨妈和废渣,那是不可能的。我们真不是冷漠,但我们也不能感情用事,白瞎了钱。老爹,就叶天才那个傻瓜,虽然令人失望透顶,但至少姨妈还有个儿子,活着还有个奔头。不然,你也想想看,姨妈怎么活下去呢?

尽管这一切讨论都令人烦闷,事实上问题的主角——披头散发的叶阿奶还昏昏沉沉躺在路边呢。

顾大爷呷了一口小酒,伸手从沙发下掏出毛线团,丢下,进卧室睡觉去了。别人家的破烂事,操心个毛线。顾妈妈乱揉着自己满头灰白的头发,面露难色,又把目光转移到地上乱跑的孙子身上去。孙子脚上缠着毛线,把她织好的毛衣拆得差不多了。她的儿子,慢条斯理把烟斗装满烟丝,不点燃,就那样叼着,陷入沉思里。他动不动就陷入深思,谁也不知他沉思什么。虽然他也要打理生意,照顾一家人生活。

对面传来欢笑声和喊叫声,夹杂这划拳吆喝声。这些嘈杂的声音把她给吵醒了。当然,她依然不知道此时夜市已经开始。那些粗鲁的声音,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尖利有的嘶哑,但是喊叫得都很卖力,大家都那么开心。

片刻之间,一大堆篝火点燃,导游带着一群外地人开始跳舞。倘若她清醒的话,就会在心里念叨,这些人真是乱花钱,一场篝火晚餐价钱贵得造孽呢。

黑夜里,火焰一会儿是蓝的,一会儿是紫的,一会儿又喷溅成一团乱麻。那些人都没有脸,只有衣裙啊,裤子啊,空荡荡拼命晃,妖魔一样。她吓得一骨碌坐起来,瞪大眼睛,凝视着篝火,一动不动。她的手指抠到泥土里,脸上松弛垂着的皮肤实际上绷得紧紧的,像潜伏在灌木丛里窥视的小兽。

一些手,一些脚,在火焰上空交错伸展。一些木柴被丢进篝火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每一声都令她心惊肉跳。她像旱獭一样,竖着脑袋,仍然紧盯对面的篝火,一有动静就伺机逃走。许久,她终于看到一张脸,油腻,白胖。然后看到肚子,在那里扭动。另一张女人的脸也出现在篝火旁边,戴着宽沿草帽,脸有些扭曲变形,蛇一样。

她使劲儿揉揉眼睛,火焰旁边出现越来越多的脸,漂浮不定在青烟和火星飞溅当中。有人还戴着卷檐帽,看不清是男是女,反正就在那里蹦跶。他们都像纸人一样,轻飘飘的,没有分量,随风而舞。篝火熊熊烧着,越来越旺,那些面孔越来越模糊,消失不见,只剩下裙子呀,裤子呀,在那里飘摇。

有个人进了农贸市场,在光影交错的黑暗中看见了她,喊了一声叶阿奶。但是她毫无反应,不知道自己就是叶阿奶。也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蛋蛋车司机。她呆呆坐着,伸长脖子,目光呆滞而恐慌,她的样子是一种深深的哀愁——如果哀愁能雕塑出来的话,就一定是这个样子。

蛋蛋车司机坐到一个烧烤摊前,想给她弄一些吃食,转脸看着她。

很可能,叶阿奶疯掉啦。他对摊主说,少放些辣子。

如果我知道叶天才的电话,肯定早就打给他了。可惜不知道呢。摊主遗憾地回答。

是啊,那个无赖汉,谁会有他的号码呢,最好不要被缠上。他肯定白吃过你不少烧烤吧?蛋蛋车司机斟词酌句问。

那可不,白吃了好几次,说是有钱就给,天知道他哪辈子才有钱呢。

讨吃鬼。

两个人继续谈论着,烤肉和蔬菜翻来覆去在铁叉上翻转,油脂滴在木炭上,滋滋响。

啪,有人打开啤酒。咚,有人喝醉摔倒在地。

她仍然坐着,地上的潮气让她感觉到有些难受。对面的篝火烟雾愈加浓,火星四溅,一群人还在影影绰绰蹦跶。烧烤摊子上冒气烟雾,灯光,火光,许多脑袋隐隐约约晃动在烟雾里。那些脑袋虽然朦胧不清,但都是人的脑袋,不是马呀牛呀。她的幻觉逐渐减弱。当然她自己并不清楚。

她闻见烤肉香味,一股一股窜过来。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响动,如果不是本能,她恐怕是不知道饿是怎么回事。

这可真是奇怪的事情,摊主说,你琢磨一下,想想看,叶阿奶一直好好的,昨晚还见她拾掇垃圾,怎么说疯就疯掉了呢?

蛋蛋车司机回答说,实际上,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是最后那根稻草。你也想想看,一个人一直处于饥荒状态——焦虑,郁闷,愁苦,悲凉,贫穷,都统统集于一身。这些东西一直在她身体里纠缠,乱窜,厮打,按捺,阻挠。总有一天,会摁不住,像蛇那样窜出来,吐出芯子,疯狂爆发。她不疯才怪。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摊主说,那么,叶天才怎么不疯掉呢?他简直废渣到极致——空虚,无聊,颓废,无所事事,偷鸡摸狗。是不是这样的废物永远不会发疯?

他那样活着,完全符合他的心意。自由,散漫,慵懒,逍遥。怎么可能发疯?

这时,一声哀嚎穿透黑夜——她一阵一阵颤抖,哆嗦成一团,牙叉骨咔咔咔抖动,磕碰,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她蜷缩成一团,抽搐着,发出悲凉的哀嚎。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又累又饿,只覺得身体痉挛得伸不开。

摊主暗自责备自己太磨叽,只顾聊天,半天才弄好食物。蛋蛋车司机急急忙忙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喂水喂烤饼。没有人知道,她自从昨天早晨,儿媳妇嘟囔说买不到车就要离婚,从那一刻起,她连一点食物也咽不下去。尽管她包了饺子。尽管她拼命卖掉了积攒的废品。尽管她告诉儿子,家里吃饭最合算,外面的饭价钱贵的造孽呢。无论怎么努力,她也攒不到交房租的钱,更别说买车了。

她只好自己把自己逼疯,彻底崩溃,疯疯癫癫奔跑。

总的来说,外面的饭虽然比家里贵一点,但也不像老妈说得那么玄乎。不过问题是,虽然贵,但人家是做好饭端到面前的,这得多省事儿呢。毫无疑问,要想偷懒吃现成的,那么饭馆里吃是唯一的选择。因为老妈不在家,谁做饭啊?大概,她又盯上哪里的废品,连夜奋战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明天可以吃一顿烤肉。好久没吃了——他有理由相信确实是这样的。

其实他真想现在就大吃一顿。但是,浑身上下只能打扫三十块,早上老妈卖了废品给的。

然而他老婆打来一个电话,却是比吃烤肉还要严重的问题。这个电话破坏了他吃饭的心情,败光了他悠闲的情调,指不定还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呢。

老婆在电话里问道,你就一直在家里待着,一点办法也不想吗?你知道,这车我开惯了,又便宜。

叶天才平静地回答说,对啊,我不待在家里,能去哪儿?你说我能想什么办法?顾老板有钱吧,又是亲姑舅,你以为他会借钱给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即便你不去想办法,也应该告诉你妈妈,叫她去借。她姐姐明明很有钱,死缠烂打的,难道不肯借给五万吗?

那你想多了。老姨妈借给我们的还少吗?我还过她一个子儿没有?真搞不懂你在盘算什么。打工不也挺好吗?先回来再说。

不想回那个破烂家,乞丐都比你好些。告诉你,我不想跟一个流浪汉过日子。如果一周之内拿不到钱,滚,老娘可是有人要的。你可听清楚了?

那你一定找个有钱的,有头发的,没胡子的。可别把自己四十岁的青春年华给浪費掉。

叶天才挂了电话,赶紧吃他的鱼香肉丝干拌面。倘若为这点小事浪费一碗热腾腾的面,根本不划算。老婆已经四十岁,跟他结婚之前,有过两段婚姻。而他才三十三岁。要是她拎得清,就不会说出这种愚蠢的话。

叶天才呼噜呼噜吃面,不想把自己的心情搞得糟糕透顶。那老娘们也就是吓唬吓唬老妈,让老妈惊慌失措而已。他根本不爱她,爱离不离。如果能摆脱她逼叨叨,也不算坏事。

她吃饱之后,全身松弛下来,那种痉挛感渐渐消失。脸上灰土一样的颜色稍微缓和一些。

叶阿奶,我给你系上扣子,头发也梳梳,你可能做噩梦了。你知道自己家住在哪儿吗?我送你回去。蛋蛋车司机问道。

哪一个?你说是山里吗?她嗫嚅着,胆怯而小声地问道。

仔细想想,叶阿奶,你现在住的家。是界牌村吗?快要拆迁的那个。

有那么多人,是啊,糊墙呢,明天要交房租,可是我没钱。怎么办好呢?她呜呜呜哭起来。

叶阿奶,不会有人追着你要钱,放心,我送你回去。来,我扶你,慢慢走。

她的腿已经僵掉,走起路来太可笑了,一扭一扭,左拐右拐,地上好像有刺似的。路灯下又看不清路,高一脚底一脚,尽管被人扶着,还是走得相当艰难。她看见路边吃烧烤的人也没什么反应,尽管有人和她打招呼,问她怎么啦。

此时,一辆灰蓝色的车唱着歌儿开过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又白又香人人夸。我的个天,太熟悉了,她突然接通记忆,收住脚,紧紧盯着车的方向看。路边的商户们听见茉莉花,纷纷把垃圾箱推过来,聚拢在一起。有几个垃圾箱里冒出纸箱子,饮料瓶,快要掉出来了。

她甩开蛋蛋车司机的手,跑向那些聚拢的垃圾箱。身后的人大声喊着,她根本听不清去,直奔过去。她要赶在垃圾车收走之前,抢到那些宝贝。

今晚的垃圾箱真是阔绰,各种各样能卖钱的东西,她看了一眼几乎笑出来。凭她多年的经验,至少可以卖五十块——明天的生活费足够了。她几乎激动得想抱着垃圾箱哭一场。

就在手触到纸片的那一刻,她完全清醒了,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熟练地捡垃圾,和开垃圾车的司机笑着打招呼,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整个下午的癫疯好像顿然从她的时光里删除,重新衔接到中午——就像醉酒的人脑子稍微断片一下,就像乌鸦洗浴那么一瞬而过。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人们扔掉的好东西实在太多。连司机也不忍浪费,跳下车帮她翻腾。啤酒瓶,纸壳,饮料瓶,甚至有一捆铜线,那可够值钱的。

现如今的人,过日子可真不够仔细,你瞧瞧,连这么好的椅子都扔了。她啧啧叹息,对司机说。

依我看,今天肯定有人搬家,你看这个茶壶,好好的。叶阿奶,你都捡回去,都能用。

可是界牌村都要拆迁了,拿回去不知道要放哪儿去。她突然又哀愁起来。短暂的喜悦过后,还得面对糟糕的现实。

呃,别愁啦,叶阿奶。界牌村搬迁是好事,听说村里的租住客条件符合的要分给廉租房,你这样的情况,怕是连房租都要减免呢。

是吗?她停下手里的活,直起来腰,认真问。

不会有人骗你的,叶阿奶。假如我能帮你的话,会尽力。我姐姐就是管这个事情的。

她酸楚地笑了一下,眼泪涌出来。灰烬似的脸上暗暗放出一些光芒来。不过,即便是在昏暗的路灯下,司机也觉得她哪里有些不对劲。她的衣裳头发都很凌乱,脸上还有泪痕。

叶阿奶你今天怎么啦?没生病吧?

那可没有,就是觉得踩了迷魂草,有点绕。你可真是个好人。

界牌村没有路灯。黑窟窟的巷子里,她背着巨大的一捆纸壳,手里拖着一袋零七八碎的东西,哐啷哐啷走着,叶天才老远就听见是他妈妈沉重的脚步。黑夜里看不清她的腿脚,那捆纸壳缓慢移动,自己走着一样。

她走不动了,停下歇歇,像一只大乌鸦,收拢翅膀,脑袋垂在羽翼里打盹。

叶天才丢下遥控器,走到巷子里迎接妈妈。他在黑夜里才肯背这些东西。他笑着说,哎呀,妈妈,今天好几个人给我说,有个疯了的老奶奶像你。我就说肯定不是嘛,怎么会呢。瞧你弄来这么多值钱东西。

我也看见了那个疯婆子,头发披散,衣襟敞开,许多人在路边还指指戳戳,说我早上还好好的捡垃圾呢。

妈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什么来着呢?

进了屋子,叶天才发现妈妈神色不对劲。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发现妈妈赤着脚。

妈妈你的鞋呢?

鞋?儿子,现在是早上吗?太阳怎么还不出来?我突然迷糊了。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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